李玥
82岁的冯姨清楚记得,住进养老院的日子是2015年2月9日,那是她“斗争”胜利的纪念日,怎么会不记得。
“我是自己看报纸上介绍的,然后偷着打车来的,花了20多块钱呢!”冯姨回忆道,当时回家就和子女们摊了牌——要去养老院,自己都考察好了很满意。当时就被三个子女给“怼”回来了,“妈,是不是我们哪做得不好?你就使劲批评!”“妈,您哪也不用去,就跟我去海南养老。”孩子们检讨式的阻拦,让冯姨进养老院计划整整从2014年8月份拖到2015年过了春节。她搬进养老院后,大女儿就病了一场,哭着说“我妈当年养我们仨,我们咋还连妈都留不住呢!”
与冯姨同岁的李阿姨也是背着两个儿子自己选的养老院,怕儿子们反对来不了,直接交了订金。没想到交了订金也“没好使”,儿子儿媳还是坚决反对,最后李姨给远在北京工作的大孙子打了求救电话,“奶奶,只要你觉得好,你高兴,我就支持你!我爸他们的工作我来做!”在大孙子的帮助下,她才住进了养老院。
“我儿子都鼓捣孙子抱我大腿了,说啥不讓离开家。”“我姑娘把我身份证都藏起来了,就是不让来啊!”“前段时间,院里一位老爷子住院了,儿子儿媳特意嘱咐他可别和来看望的儿子同事说他在养老院。”……老人们说起自己来养老院似乎基本都是一场家庭拉锯战,都是自己强烈要求的,没有人是被子女送来的,更没有说一句子女的不是,担忧会不会给子女带来压力或不好的影响,远大于对陌生环境的担忧。
中国传统家庭模式是把一个大家庭所有人捆绑在一起,人们里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最重要一家人团团圆圆”。
然而,在家里养老并不能代表你就满足了父母的需求。那些执意要父母在身边的人,和当年父母强行把你送去学特长班,逻辑上没区别。
父母的“懂事儿”,有时扎心
“过了八十五,一个月就一个样儿”的田奶奶和老伴一起住在养老院,田奶奶说他们俩下不了楼、走不远就是几天的事儿,就好像一棵枯树,里面的心儿早空了,一阵风就势就能吹倒。
两个儿子,6年前其中一个因病去世了,老两口发送了儿子后,一刻都没停直接住进了养老院。“儿是爹妈的心头肉啊,说没就没了,就剩一个儿了,当爹妈的不想拖累他。”田奶奶来养老院的真心话就是为了解脱儿子。
同样不想拖累儿子的还有刚强了大半生的张大爷,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抡起膀子拼命地扛沙卸货,靠每个月六七十块钱,养活一大家子人。
这位半生都是体力劳动的八旬老人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大儿子考上工农兵大学生去报到时,口袋里被父亲塞了十块钱,却不知道为了他入学能体面点,老爹的肩膀被重物压得都结了硬枷。
看着老姑娘坐月子却住着漏雨的小平房时,当爹的二话不说接回了姑娘和外孙,60多岁的老人为了腾地方又去找了个“更夫”的活儿,一干就是四五年。
四年前老伴去世后,他拒绝了孩子们的邀请,卖房子的钱平分成四份给了子女,自己带着小包裹住进了养老院,而每月的价格是他考察好的,正好是自己退休金两千出头。
“人老了,要懂事,别给孩子添麻烦。我养他们小,不是为了让他们养我老。”张大爷说,他没啥文化,也说不出啥道理。但当他看见为了照顾他,儿子要中午从单位往返一个小时回来给他做饭时;看见为了照顾他,女儿只得将她才2岁的孙子送进托儿所时,他就决定了从孩子们生活中撤出来,把更多空间腾给他们。
真心说出的话,不一定是真话。
很多父母在感觉到自己不再被需要的时候,他们就会特别“懂事儿”地做出一个选择,就是离开这个经营了六七十年的家。用离开作为对孩子的“贡献”,不得不说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父母。
闯过“80大关”,竭尽全力“安全活着”
84岁的费姨和老伴这天中午没去食堂。
“昨天儿子给我们送来儿媳在家做好的煎刀鱼、炸馒头片,还有扣肉。”费姨说,虽然有冰箱但也得抓紧吃啊,不然坏掉了太浪费了。
孩子们对他们老两口很上心,每个礼拜都要在家做上几个他们爱吃的菜送来,让父母换换口味。
“这要搁以前,我这张嘴啊,肯定得唠叨他们别费那劲儿,可现在我不说了。”费阿姨说,以前听老人一天一个样自己还不信,现在真的是体会到了。前阵子,自己就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一低头看见一支笔在地上躺着呢,就想哈腰伸手够起来,还没等“哈”利索呢,就听见“啪”的一声,肋骨骨折了,为此住进了医院。
三年前他们二老住进养老院是图方便,卫生不用搞、水电费都不用交、做饭吃现成的,啥也不操心。
可现在他们想法变了,“住这安全啊,有值班医生、有呼叫器,有护工。”费阿姨说曾经还动过回家请保姆的想法,现在彻底不想了,啥样保姆这样专业,啥啥都懂呢?更关键的是这年月找个投脾气的保姆,比找个好对象还难。
冯姨则有个花手包,里面装着硝酸甘油等好几种急救药,瓶上用透明胶粘着“手写”版说明书的“舌下一片”,这个花包冯姨就连去隔壁房间串门也要挂在手腕上带在身边。
当人生大关闯关“八十”时,没什么比“安全地活着”更重要。
冯姨是自己包间,“壕”到两张单人床轮流睡,靠窗户那张是白天躺着晒太阳的,外面这张是真正睡觉的,因为有呼叫器。说到这儿,老人很感慨,多亏有呼叫器,前段时间半夜里她心脏难受得醒了,一分钟140多下,那种滋味说出话、打电话的力气都没有,她按下了手边的呼叫器,仅一分钟值班医生和护士、护工就赶到,直接为老人做了急救。
冯姨身边的几位“院友”,大家平时在一起闲聊天时,谈新闻、聊保健,但大家都对“死”闭口不提。“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既担心突然发病一下子就过去,又很害怕会得个拖累人的病。”她说,曾经同一楼层住着的一位老太太半夜突发心脏病,其他老人都一直跟着“120”后面送到大门口。可十多天后,子女就来结账,老人送进医院再就没回来。
耄耋老人的分别可能就是永别。老人们因为身体原因被家属接走住院,和老友们告别的时候,出现频率最高的话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了!”
冯姨的儿子监测老妈的“天眼”是微信运動,每天2000多步是安全指数。有时老太太去楼下和其他好友一起去散步,没拿手机,或者是网忘了开,到了下午儿子一准电话就跟进来,电话要是恰巧没听见没接起来,儿子肯定过会儿就冲来了。“妈,你是不是哪不舒服了,我看今天微信步数,你怎么没动弹呢!”
养老问题,在本质上,或许就是如何面对生死的问题。在人生的巨轮面前,这是最大的断舍离。
在这找到了一生中最自我的日子
如果你以为养老院是充斥着“老人味”的“牢”,那么你真的错了。这里可以手拉手和老伙伴一起走进怀旧影院;可以参加一周不重样的老年大学;可以参加合唱队、京剧组、模特队成为“女子天团”“男子天团”……润福老年公寓的郑奶奶就是“女团”一员。
83岁高龄,一头银发却优雅如女神,走进老人房间,老人家正在电脑前接收邮件,床头书柜上摆放的书籍根本不是“健康秘籍”,而是《李太白全集》、《元曲三百首》、《宋词鉴赏辞典》……“女神”奶奶说虽到暮年,却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自我的日子。
5点半起床,洗漱,6点看新闻,7点早饭后到院里活动,健身器材每样都“鼓捣”100下,绕着楼走上4圈,全下来正好是2个小时,将近10点回到房间里上网,午饭后小睡1小时,2点多开始在走廊招呼麻友打麻将,晚饭后还要和“女团”团友一起跳健身操,周六周日要坐养老院班车去超市、商店溜达买买东西。看到养老院图书馆藏书缺少文学作品,郑奶奶还将自己一生所藏的7大箱书籍捐了出来。
年轻时忙工作、照顾一家老小,哪有什么自己的时间,刚退休那会又帮着带孙儿操持家务,真的是从来没考虑过要怎么对待自己。连“五线谱”都不认识的冯姨,在养老院里学了声乐、二胡、电子琴,一曲《赛马》拉得像模像样,儿媳还特意给配置了立地铺架。
陈叔和楼下的老刘、老孙是象棋组的“三驾马车”,最近亚军的陈叔成了“棋王”,他却有些郁郁寡欢,晋级不是以实力,是因为冠军老孙去世了。“每天下午2点,就是我和老刘头‘约会时间,雷打不动,能下到4点半。”陈叔说,也有老人玩牌下棋会动气急歪,但他和老刘这组从不会,输就输、赢就赢,都这岁数了还有什么好较真呢。但两位认真的大爷却格外看重准时,如果谁晚来5分钟,另一个一定要到房间里去看看怎么了,真的很怕有一天连对手都没有的日子。
父母很有能力,也愿意自己独立生活。
帮助他们找到社会定位,让他们也具有符合他们理想的社会功能才是子女需要做的。
他们说“回家”“去养老院”
想家吗?
这个问题是记者想放在最后问的问题,可却始终没问出口。一位老人说,他们都说“回家”、“去养老院”。
这一个“回”、一个“去”字,还用再去追问老人们心中那份柔软吗?
每个周六一早,张大爷就守在电梯口,假装若无其事,其实是在等孩子们来,每一次电梯门“叮”却没开时,那一刻最紧张,不知道门开了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们。护工说有一天早上堵车,大爷足足站了2个多小时,别人劝他回屋等,他却不承认自己在等,可谁都能看出来他的眼神和谁说话都没离开过电梯门。
冯姨的大屏手机是孙女给买的,就是为了把奶奶拉进家里的大群中,家家每天都发照片、发语音给奶奶。每天一遍遍重复地看群里照片,重复地听群里语音,成为老人每天必修课。冯姨一边给记者看小重孙的照片,一边责怪怎么这么大的手机怎么只能存这么几张照片,她不知道她存的家人照片已经超过1000张了。
李阿姨一定让新晚报记者尝尝孙子出差给她买的蓝莓干,上午刚出去到菜市场把孙子寄回来的干果磨成粉。大孙子是奶奶一手带大到考上大学,如今都32岁,马上要当爸爸了,可奶奶依旧放心不下,每年都要跑出去做几次干肠,给远在北京的孙子寄过去。
黄昏时分,一位腰有些佝偻的奶奶推着老伴走在养老院的小花园里,轮椅压着一地落叶走上去发出“吱吱”的声音。
“这礼拜天,老大他们几个谁来,你可别嘴欠说我这几天血压一直高!”
“嗯,我知道,你以为我像你呢!给孙子新房装修那2万块,到时候你悄悄塞儿媳妇包里。”
当我们在讨论父母是否要去养老院的时候,不仅是关乎父母,更关乎自己——等我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怎么面对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