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玉
一
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在自传《自画像:树林的另一边》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夏尔·维涅[Charles Vignier]长期以来一直是经销远东艺术品的主要古董商,他自诩是法国第一个出售中国古代绘画作品的人。尽管他的话颇有自我炫耀的成分,但是他通过以下事实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曾经将一个相当精美的明代绘画手卷中题有年代的款识裁掉,把中间部分作为唐代唯一存世的绘画珍品卖给伯纳德·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先生。1Kenneth Clark, A Self-Portrait: Another Part of the Wood, Hamish Hamilton, 1985, p.116.
从肯尼斯·克拉克记录的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初步了解到正是维涅把这件所谓的“唐代画家”的绘画作品卖给贝伦森(1865―1959)。倘若肯尼斯·克拉克这段话中提到的绘画手卷真的是《宫中图》,那么维涅所说的精美的“明代绘画手卷”应该表述为“宋代绘画手卷”才对,因为这个手卷的第二部分收藏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上面有澹嵒居士张澂于南宋绍兴十年(1140)的跋尾(图1),而张澂这则题跋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从张澂的题跋可以看出,他的书法学苏东坡的痕迹明显,此外,由于他是李公麟的外甥,可能还受到过李公麟书法的影响。张澂的这段题跋后面则是一枚倒置的白文方印“張澂印章”。因此,这件《宫中图》的临摹必定是早在1140年之前就由宋代画家完成,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并且,作为《宫中图》卷的第一部分《唐宫春晓图》,从作品本身而言,确实相对比较完整,上面又有董其昌的鉴定,难怪维涅可以把它作为一件唐代的作品卖给文艺复兴绘画的鉴定专家贝伦森。此外,我们能够从哈佛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研究中心编撰的《伯纳德·贝伦森收藏于伊塔蒂别墅的东方艺术珍品》[The Bernard Berenson Collection of Oriental Art at Villa I Tatti]2Laurance Roberts, The Bernard Berenson Collection of Oriental Art at Villa I Tatti, Hudson Hills, 1991, p.29.这本书提及的相关内容得到佐证:贝伦森先生珍藏的那一部分《宫中图》可能是从巴黎的古董商维涅手中购得,因为在伊塔蒂档案室里可以查到1917年1月20日的一张票据中提及“一件唐代的卷轴画”。正是这张票据,加上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珍藏的《宫中图》卷第二部分在1917年首次在大学博物馆展出(可以参照《八代遗珍》第16条注释3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Eight Dynasties of Chinese Painting: The Collections of the Nelson Gallery-Atkins Museum, Kansas City and 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Cleveland Museum of Art, in cooperation with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27-29.),这意味着它大致也是在同一个时间段从维涅手中购得,这让人有理由相信这个手卷应该是在20世纪初就被裁成数段的。
图1 宋摹周文矩《宫中图》卷(局部),张澂题跋,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1925年5月4日―31日,夏尔·维涅在法国巴黎举办“东方艺术博览会”时,特地从贝伦森那里复制了这件作品,在展览的图录上,维涅还是把这件作品的年代标注为唐代。1933年8月4日,贝伦森写给矢代幸雄[Yukio Yashiro, 1890-1975]的信件里,也提及几年前维涅在巴黎举办中国艺术展时,曾经把他珍藏的《唐宫春晓图》的局部,印在展览的图录中。另外,珍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这部分《宫中图》,签条上题写的则是《唐杨昇春闺仕女图》,此卷原本属于英国伦敦珀西瓦尔·戴维爵士[Sir Percival David]收藏,于1978年4日入藏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签条上注明的英文名同样还是In the Palace,凡此种种,可以推断出肯尼斯·克拉克在其自传中提及的维涅卖给鉴定家贝伦森的所谓“唐画”指的必定是这一卷仿周文矩的《唐宫春晓图》宋摹本无疑。不过,这卷《唐宫春晓图》(图2)在1952年1月6日由贝伦森的学生矢代幸雄带回日本请专家进行精心修复和重新装裱,直到1953年4月10日才回到佛罗伦萨的伊塔蒂别墅贝伦森手中。
图2 宋摹周文矩《宫中图》卷(局部),绢本设色哈佛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研究中心
因此,从以上的文字材料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夏尔·维涅把完整的《宫中图》卷裁成数段,其中卖给贝伦森的这一段《唐宫春晓图》和藏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的卷后附有张澂跋文和印章的第二段《宫中图》卷应该是维涅裁切并售出的,这主要涉及到作为古董商的维涅为了在艺术品交易中获取最大的经济利益而将一幅完整的绘画图卷切割成数段分别出售。藏于哈佛艺术博物馆的第三段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第四段是否由维涅裁切售出暂时还不得而知,因为目前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一点。在艺术品交易中,其实并不缺乏这样的先例,譬如元初画家李衎(1245―1320)传世作品《墨竹图》卷和《竹梧兰石四清图卷》据传是在他65岁的时候采用纸本墨笔绘制而成。这两段画作原本同属一卷,可能早在明代中期就被人切割为两卷,后来《墨竹图》卷历经波折辗转被美国堪萨斯城的纳尔逊美术馆收藏,而《竹梧兰石四清图卷》则最终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瑞典学者喜龙仁[Osvald Sirén, 1879-1966]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在他编撰的七卷本通论著作《中国绘画:大师与原理》[Chinese Painting: Leading Masters and Principles]的第四卷4Osvald Sirén, Chinese Painting: Leading Masters and Principles, Volume IV, Lidingö,Hacker Art Books, 1958, p.44.中提及此事。
尽管维涅在《宫中图》卷这桩扑朔迷离的艺术品悬案中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但他本人似乎对此并未讳莫如深,因为我们能够从他自己主动向肯尼斯·克拉克叙述这件事中瞧出一些端倪,我们甚至可以猜想到他当时脸上应该带有洋洋自得的神色。至于他这样做的目的,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作为在欧洲经销东方艺术方面的著名古董商的地位,经手过许多重要艺术品的交易;另一方面也许是为了向肯尼斯·克拉克推销自己手中的东方艺术藏品,毕竟肯尼斯·克拉克对东方艺术也是情有独钟,并且年仅30岁就已担任英国国立美术馆馆长。
维涅1863年5月8日出生于瑞士的日内瓦。他是欧洲著名的收藏家、古董商及象征主义诗人,之后逐渐成为远东艺术的专家,并且于19世纪末在这一领域里成为同一辈人中的佼佼者。1914年7月,维涅与罗杰·弗莱[Roger Fry]合作,在《伯林顿杂志》[The Burlington Magazine]上发表了关于当时波斯地区早期陶器方面考古最新发现的文章〈拉格斯的新发掘〉[The New Excavations at Rhages]5Roger Fry and Charles Vignier, “The New Excavations at Rhages”, The Burlington Magazine for Connoisseurs, Vol.25, No.136 (Jul.,1914), pp.211-218.。他是最早将中国古代艺术以及非洲艺术介绍给欧洲前卫收藏家的关键性人物,供职于巴黎当时主要的拍卖行——德鲁奥拍卖行[Hôtel Drouot]。该拍卖行成立于1852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艺术品拍卖行,也被称为永不枯竭的艺术蓄水池,直至今日仍是巴黎最大的拍卖行之一。19世纪末20世纪初,恰逢中国巨变,古董市场充满了机会,维涅、保罗·马隆[Paul Mallon]、卢芹斋等人多以经营中国艺术品为主,也显示出19世纪后期的中国艺术市场发展之承前启后的地位。1934年2月5日,维涅在法国巴黎去世。
尽管,贝伦森与以下即将提到的青浦曹氏在时间和空间上相隔遥远,但是他们之间却存在着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把这件宋摹本《宫中图》卷当作唐代或南唐的真迹从画商那里重金购得,如获至宝!
二
据明代末期书画鉴藏家张丑《真迹日录》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记载:“青浦曹氏收周文矩《唐宫春晓图》,绢本,著色,全师周景元。凡为人大小八十有一,器具无算,似稿本,后有张澹嵒澂跋尾,乃绍兴庚申岁笔也,跋首墨字改为唐字。”6[明]张丑撰,《真迹日录》,《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卢辅圣主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第385页。同样,清代的孙凤鸣编修,王昶纂写的《乾隆青浦县志》卷四十中也有相似的记载。可见宋摹本周文矩《唐宫春晓图》曾是青浦曹氏最重要的艺术珍藏之一。
在《真迹日录》中,张丑曾先后提及“青浦曹氏”和“曹重甫家”。第一次提到的就是上面这一段文字:“青浦曹氏收周文矩《唐宫春晓图》”;第二次提到的内容是“曹重甫家宋板《李太白集》一部,是元丰三年刻,用绍兴间门状纸背印。每本有云林倪氏家藏图书,末具赵雍题名二行,乃昆山六观堂藏本,沈辩之故物也,虽经点污,亦自可喜。”7同注6,第398页。青浦曹氏曾经拥有相当令人艳羡的珍贵书画藏品,譬如,《清河书画舫》卷七记载:“吴镇仲圭书法巩光,画师董巨,而尤工篇咏,故所制笔墨淋漓,风流尔雅。青浦曹氏藏其《唐人渔父词图》一卷……作于至正壬辰冬。凡为渔舟十有五,而其题词通十,有六一词。渔舟以隔山不画尤高,布景极异,笔势纵横,乃是广荆浩遗法而成。前后题识娓娓,旧为姚公绶所藏。有张宁、卞荣、周鼎、董其昌跋。今在青浦曹重甫家,真奇品也。”8同注6,第270―271页。同样,在这段篇幅不长的文字中,张丑分别提到了“青浦曹氏”和“青浦曹重甫家”。卞永誉的《式古堂书画汇考》中也有相同的记载,不过,他在这里显然是引用了《清河书画舫》的文字。此外,卞永誉更是在《式古堂书画汇考》中详细记录了吴仲圭的五首题画诗,其中第三首尤为生动地表现了渔父非常豁达的胸襟,甚至可以折射出似乎比庄周在《庄子·外物》中所描述的“得鱼而忘筌”更为闲适洒脱的人生境界与意趣:
白头垂钓碧江深,忆得前身是姓任。
随去住,任浮沉,鱼少鱼多不用心。9[明]卞永誉撰,《式古堂书画汇考》,《中国书画全书》第七册,卢辅圣主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第36页。
据清代陈撰纂录的《书画涉笔》所载:“曹重甫家见赵松雪《竹》、云林山水小幅、黄子久《学北苑夏山图》(已失去半幅)、文衡山青绿山水(早年之作)、衡山所藏不全《黄庭》《麻姑坛帖》、梅道人枯木。”此外,曹重甫家藏的部分书画珍品还包括:倪云林《芥舟轩图》(《优钵昙花图》)、项圣谟《天香书屋图》、徐幼文所画十二景,等等。贝伦森珍藏的曾是青浦曹氏的藏品宋摹本周文矩《宫中图》卷首隔水处题有“《唐宫春晓图》周文矩真迹,董其昌鉴定”并钤有“董其昌印”白文方印,而且我们从曹重甫所藏的吴镇仿荆浩之作《唐人渔父词图》中也可以看到董其昌的题跋,青浦曹氏收藏的其他书画作品上往往也有董其昌的题跋和印鉴,从这些细节处不难看出曹重甫与董其昌之间在艺术品鉴藏上的往来和交集,甚至是他们之间的情谊。
董其昌有一封致曹重甫的信札(图3):
久在荊溪,抵舍即为儿子婚事,百冗蝟集,不谓兄翁在维摩大室中也。东山之游,极感地主高怀。弟闻许丈北行有期,而弟亦萦绊无定踪,恐当辞之,再为弟谢,感感。念珠目下迫无朱提,且附使将去,有一花觚可百金值,若兄翁有用处,弟减半作价,否则别议也。弟其昌顿首。重甫老兄先生大人。左冲 。
从这一封信札中,可以看出董其昌与曹重甫之间过从甚密,往往有书画及其他艺术品的赏鉴、酬酢乃至交易,董其昌曾经多次将自己的藏品售予曹重甫,而且也经常为青浦曹氏的艺术珍藏进行鉴定和题跋。董其昌在宋摹本周文矩《宫中图》卷首隔水处题有“《唐宫春晓图》周文矩真迹,董其昌鉴定”并钤有自己的印鉴,而澹嵒居士張澂在后面的跋尾起首的第一个字已经清清楚楚的写上“墨周文矩宫中图……”,因为之前已经提过,根据明代末期张丑的《真迹日录》记载:“青浦曹氏收周文矩《唐宫春晓图》,绢本,著色,全师周景元……后有张澹嵒澂跋尾,乃绍兴庚申岁笔也,跋首墨字改为唐字。”10同注6。其中起首的第一个字“墨”已经被人挖掉了。这个“墨”字表明这件《宫中图》卷当时应该是一件背临的作品。所以,基本可能确定的是张澂这段题跋中的第一个字最早是“墨”字,后来改为“唐”字,最后干脆把这个“唐”字也直接挖掉(图4)。由于“墨”字改为“唐”字改动的痕迹太过明显,而且不利于把这个长卷当作南唐周文矩的真迹出手,所以最终才会把这个“唐”字直接挖掉。(参照之前已经提及的元初画家李衎传世作品早在明代中期就被人切割为《墨竹图》和《竹梧兰石四清图》两卷。)毋庸讳言,将这个字挖掉很有可能也是出自明季文人之手,或许这与明代日益活跃的商品经济和艺术品交易息息相关吧。
图3 [明]董其昌,致曹重甫的信札,《明人信札册》
图4 宋摹周文矩《宫中图》卷,张澂题跋,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另外,“《唐宫春晓图》周文矩真迹,董其昌鉴定”这几个字显然不是董其昌水准最高的书法,我曾经与鲁大东博士讨论过这则题跋的真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则题跋上的款书基本切合董其昌当时的书写风格。不过,大东也戏言董其昌时常会写出这种在自己平均水平以下的字。即便如此,这则题跋应该还是出自董其昌之手。而且,以他与曹重甫之间的交情和熟悉程度而言,董其昌在青浦曹氏的艺术藏品上进行鉴定和题跋,这也完全合乎情理。
由此可见,曹重甫显然是《真迹日录》《清河书画舫》《式古堂书画汇考》《壬寅销夏录》中经常提及的明代青浦曹氏的重要成员。当然,青浦曹氏绝不仅仅指曹重甫一个人。不过,国内外的学者对曹重甫及青浦曹氏的研究却是相对较少。我们可以来看看曹重甫祖辈的情况:青浦琴村的曹鼎家族可谓是书香门第。曹鼎,授指挥使。曹鼎幼子曹世龙,字子见。从清代赵宏恩《(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二十八《选举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以了解到,曹世龙是嘉靖二十八年(1549)己酉科的举人。世龙家在淀山湖旁有肥田沃土,故为县中富户。待他中举后更是大振家业。世龙的儿子曹志尹,字重甫,太学生,多与四方贤豪长者游;另据《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三《古今人传》:“曹志尹,字重甫,青浦人。好金石、鼎彝、图书,邑中推博雅家第一。”曹重甫有三个儿子:曹大临,字泰叔;曹大雅,字云门;曹大羽,字骧仲。兄弟三人都有高才,世称“清谿三曹”。11张劲松编著,《曹姓史话》,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0页。迄今为止,从美术史的角度对青浦曹氏和曹重甫进行的专题研究几乎没有,但是实际上,曹重甫还是比较重要的收藏家,他与董其昌、屠隆、王世贞、程季白、车大任等当时的社会名流、文人墨客交往密切,相互之间多有诗文酬答。如:车大任曾经给曹重甫寄赠一首题为《送曹重甫还云间》的诗:
子建建安才,挥毫藻思催。怀人桃叶渡,吊古雨花台。
停调还分韵,离筵数举杯。好音君惠奇,天外雁鸿来。12[明]车大任等撰,《邵阳车氏一家集》1,岳麓书社,2008年,第82页。
另外,曹重甫乐于扶危济困,不时为失意落魄的寒士雪中送炭,遥寄新衣。例如:清代胡文学编纂的地方诗总集《甬上耆旧诗》卷二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收录了一首题为《谢曹重甫惠布》的诗,从中得以一窥曹重甫清正高洁的品行:
多君将白素,远寄小柴扉。出自吴姬手,裁为野客衣。
穿云难辨色,杂鸟不惊飞。尝怪桐江叟,羊裘入禁闱。
嘉靖四十三年十一月(1564),曹重甫的父亲曹子见辞世的时候,王百谷为其立传,曹重甫还嘱托当时的青浦知县屠隆为他的父亲写了一篇情文并茂的诔辞《曹孝廉世龙诔》13[明]王圻撰,《(万历)青浦县志》,卷八,明万历刊本,叶五十二正。,归有光则为世龙写了《曹子见墓志铭》14[明]归有光撰,《震川先生集》,卷十九,中央书店,1936年,第二四七页。,收录于《震川集》。曹子见和曹重甫的品格涵养是一脉相承的,我们从杨巍在《存家诗稿》中收录的《病中曹子见过》这首诗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长日闭门卧,衰年懒读书。贫惟安所遇,道欲识其初。
鹤迹山房满,松声药院疏。不因君问病,谁肯过吾庐。15[明]杨巍撰,《存家诗稿》,卷三,五言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叶九背、叶十正。
倘若引用屠隆在《曹孝廉世龙诔》中对曹子见的评价应该是比较贴切的:“先尊公孝廉君负奇才,尤笃行义,君子也。”所以,青浦曹氏在当地颇具名望。张丑的《真迹日录》上记载:“青浦曹氏收周文矩《唐宫春晓图》”,那么,如今这个《宫中图》卷上是否钤有青浦曹氏的收藏印鉴?在《宫中图》卷的第四段,也就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卷上有两枚鉴藏印钤值得关注,这两枚印钤都是白文长圆印,尽管上面的内容漫漶难辨,但是细察之下,上面的文字可能是“世昌”二字。其中第二枚印鉴仅存右半部分,但内容也应为“世昌”。从屠隆的《曹孝廉世龙诔》这篇诔辞中可以读到以下文字:“南溪公饶于眥,有长者行。生三子,长世禄,次世昌,季即孝廉”16同注13。所以,如果上面提到的这两枚鉴藏印钤内容果真是“世昌”二字,那么说明《宫中图》卷上钤有的青浦曹氏的印鉴有可能是曹重甫的二伯父,也就是曹世昌的收藏印。
然而,被王世贞列为“明末五子”之一的诗人、戏曲家屠隆还写过《留别曹重甫二首》赠予故人:
共怜吾邑有曹丘,岁晏其如走马游。
江上无人管离别,女郎闲唱百花洲。
万人相送水西湾,独尔临河更出关。
不用长途悲雨雪,栽花好待使君还。17[明]屠隆撰,《白榆集》,卷八,明万历龚尧惠刻本,叶十七正。
即使单从这两首诗的字里行间,也可以看出在屠隆担任青浦知县的这段期间,曹重甫曾经经历了某些变故,故而面临着流放外地的坎坷。另外,由于这些变故,让我们似乎感受到这些书画珍品再度辗转流传到下一任收藏家的外在驱动力。
或许由于南唐故国的位置毗邻松江一带,因而青浦、云间地区的文人墨客似乎对南唐李后主的翰林待诏周文矩尤其感兴趣,并且由于地理位置上的优势,收藏也相对比较便利一些,因此云间和青浦地区对周文矩的鉴藏较为丰富,周文矩或摹周文矩的作品上常有云间文人的题跋。譬如:“重屏会棋图卷:昔人评画谓人物近不及古,周文矩深得景元遗法。此图尤属高古神妙,岂后人所能梦见乎。宣和秘府鉴藏,精确得其标题。更足为重拱璧,勿与易也。颐庵其宝之,宣德辛亥冬季(1431)云间沈度书。”18[清]胡敬撰,《胡氏书画考三种·西清札记》,卷四,清嘉庆刻本,叶二十九背。
伯纳德·贝伦森的学生日本学者矢代幸雄早在1934年、1936年以及1952年,就曾先后在日本的《美术研究》[Bijutsu Kenkyu]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他对《宫中图》各卷的寻访和研究情况,其中〈宋摹周文矩宫中图〉〈宋摹周文矩宫中图之新断片〉这两篇还收录于他编著的《东洋美术论考》19[日]矢代幸雄著,《东洋美术论考》,座右宝刊行会,1942年,第85―103页。一书中;何惠鉴先生于1987年在《上海博物馆集刊》第四期发表了他撰写的〈澹嵒居士张澂考略并论《摹周文矩宫中图卷》跋后之“军司马印”及其他伪印〉一文对图卷的印鉴进行深入的考证。而今,时间又过去三十多年了,分别珍藏于海外四家不同收藏机构的《摹周文矩宫中图卷》依然有许多扑朔迷离的问题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探讨;另一方面,我通过收集《真迹日录》《清河书画舫》《式古堂书画汇考》等书上面的相关记载,与青浦曹氏交往甚密的友朋之间相互酬答的诗文以及不同年代、不同版本的《青浦县志》,把它们作为比较可靠的资料,尝试着再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已被人们逐渐淡忘的明代中后期的青浦曹氏及其曾经拥有的珍贵书画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