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8年王原祁的武林之旅

2019-03-18 03:33张夏菁
新美术 2019年1期
关键词:王原祁武林康熙

张夏菁

康熙二十六年(1687)十二月,清圣祖康熙帝听闻太皇太后(孝庄文皇后)圣体违和,心忧色悴,自初一至二十五日,日日侍疾慈宁宫,然而,孝庄文皇后仍于当月二十五日崩,据清朝帝王起居注记载,当日皇帝悲不自胜:“擗踊哀号,呼天抢地,哭无停声,饮食不入口”;而康熙帝的哀痛心情似乎超出了臣子们的日常经验,故在场大臣们 “皆惶惧无措”1《清实录·康熙朝实录》,卷一三二,中华书局,1984年,第425页。。

就在同年,康熙帝的一名臣子,王原祁也遭遇丧母之痛。

王原祁于康熙九年(1670)与他的八叔王掞同年进士及第2《(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86页。;当年科举探花,即徐乾学,也是他日后的善友。转年王原祁观政吏部,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后,即为任县县令。他在任情形,现多由史地县志或其自己的《罨画集》卷一中诗文记录而来。然而王原祁友人曹煜、毛师柱等人书札中也有相关描述,或可窥其一二。友人毛师柱于康熙二十年(1683)写下的“送王芝廛先生赴渚阳兼东茂京明府”一诗中载,任县当地是“县僻科条简,官闲翰墨亲”的状况,而王揆随王原祁赴任的心情颇有感触,“古来惟禄养,堪慰白头人”3[清]毛师柱撰,《端峰诗选》,康熙三十三年,王吉武刻本,叶十五正。。曹煜也曾在康熙二十二年至二十六年(1687)四年间与王原祁及王揆二人通信数封。二十四年(1685)六月,曹去信称害病且贫,并表“尊大人安养尊荣”“天伦之乐使人钦羡”4[清]曹煜撰,《绣虎轩尺牍》,二集卷八,康熙传万堂刻本,叶三十四背。,还感谢王原祁于他感到苦闷之时寄于“殷殷诲慰”5同注4,二集卷八,叶三十四背。,宽慰其心;另嘱王原祁“不负君下,不负民中,不负平生之学”的同时也要保重身体,常备参苓,补元益气6同注4,三集卷二,叶十正。。信札情义真挚,虽然王原祁寄曹煜之信已无可查,但根据曹的回信,可推测在任县的王原祁志气颇满,准备好大展拳脚、经世济民。再回转观《(雍正)畿辅通志》,王原祁的为官成果确实颇丰,不仅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重修了任县百泉桥,还上禀巡抚于成龙,请求减免百姓赋税7李卫等监修、唐执玉等纂修,《畿輔通志》中载:“任县水荒地数千顷产去量存,累民尤甚,成龙据知县王原祁申详为之,提请豁除民困,以甦转河道总督”。雍正十三年《畿輔通志》,卷六十七,叶三十五。。《(乾隆)隆平县志》中,王原祁撰写“郡饮酒礼仪注”、“秋日历基南铭村观水有感”与“闻比部奉命将至大陆泽勘水二首”等诗文8袁文焕等纂,《(乾隆)隆平县志》,卷十,民国二十五年,石印本,叶八十一、八十二。,三首诗中,“苍生疾苦向谁论”“忧劳无计集哀鸿”“悲凉心事望洋中”等语,勾画出一个心挂百姓疾苦,却无处可申的基层官吏形象。与故乡友人想象不同的是,王原祁在任县的为官四年并没有闲赋而勤笔墨,反而因政务焦头烂额,心境悲凉。在任县的为官经历,或许让王原祁对仕途有了一番新的看法,但这并不阻碍王对任县产生留恋与不舍之情。在离开任县之时,郊原父老拥挤在他离去的车旁边,而王原祁则“征衣旋著泪痕斑”,还惦念着“大陆沉沦税未除”9王原祁撰,《罨画集》,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一六〇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5页。。康熙二十五年(1686)八月,王原祁经于成龙推荐入朝京城补官刑科给事中,但很快,王原祁便得知了噩耗。

康熙二十六年(1687)十月十二日,王母申氏患脾疾逝世,授命入都的王原祁便离职归乡。就在王原祁丁忧还乡的这一年,他的八叔王掞进京就职,这于王原祁而言,毋庸置疑,必有益处。王时敏有九子,他深知族番人众,心未能齐一,因此曾在王原祁与王掞叔侄同登两榜时告诫道:“此后更望互相勖勉,倍加砥砺,每事必主退让,同宗切勿争斗”10王时敏撰,《王烟客集·族劝》,载《清代诗文集汇编》七册,第618页。;祖父的劝勉自然起到了一定作用,但王掞与王原祁的关系在几位叔侄中确实较近。一是出生崇祯十五年(1642)的王原祁与出生于顺治二年(1645)的王掞年龄相仿,叔侄间的长幼有序的辈份色彩在这二人之间未必非常浓厚,较之更像是同龄之友;二是二人同年进士,不论学问、经历、志向上都很相近,精神气质贴近也是关系相近的客观因素。王掞新斋落成时,曾邀王原祁,宋骏业,沈受宏与王摅、王抑夜饮11同注9,卷二,第28页。;幼芬弟(即王掞之子王奕清)也获王原祁赠画《仿山樵真迹》。王原祁此番虽回乡,好在有王掞当朝,自是不必担忧与官场的联系会因久离而疏淡,只是这时的王原祁对自己的仕途究竟如何打算呢?

在家丁忧的三年之间,王原祁的丧母之痛久久不能平息。念及慈母往事,他频频恸哭;叹息母亲劬劳未报,日后再无机会。《罨画集》中有诗四首,祭奠其母所作:

幽忧三载恨终天,恸哭晨昏对几筵。

无限伤心追往事,泪哭还向北堂悬。

可堪回首牵衣日,送我登车泪几行。

漫看松菊如日前,欲拜椿萱少一人。12同注9,卷一,第18页。

关于王原祁母逝后的这段经历,极少有史料涉及。在封建王朝中,多是人微言轻,不传后世之人,彼时王原祁又非身居要职,虽出身贵胄却家道渐微,自然没有太多记录。幸而当地的文人交游圈并未淡忘太原王氏家族,王原祁还有几位故乡的艺文友人尚有来往接触。

与王原祁相识多年的同窗、太仓文人赵贞就在这时邀王同游武林。赵贞交游颇广,中无俗士,他与毛师柱、姜宸英等均有往来。此番武林之行缘起移情抑悲目的?抑或老友重逢故结伴而行?都仅做猜测假设。总之,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初冬,赵贞与王原祁来到了武林。同游武林的还有山止上人与其外父李恒圃。暂时脱身于公务的王原祁心境平和,他在《同山止上人外父李恒圃赵松一过松树岭至天竺下憇三生石》13同注9,卷一,第19页。诗中记载了其当日游览轨迹,一行三人经由上天竺、灵峰又至三生石,路途遥远,雅兴不减。同时,亦可从“兴未穷、喜得相亲支许同”等只言片语中猜测丁母忧的王原祁此时已逐渐平复了心情,甚至兴致高涨地将同游友人比作支道林与许询,表现三人交好之意:

尽日探奇兴未穷,灵峰西上又从东。

天高木落鸟飞外,寺冷泉流僧定中。

云散苍崖开晚色,人沾白法当春风。

三生石畔频兴感,喜得相亲支许同。

除此诗外,又作诗《游韬光赠山止上人》14同注13。,描绘了其游览韬光寺的情形:

图1 [清]王原祁,《仿大痴富春图》轴纸本墨笔,纵100.6厘米,横51.8厘米浙江省博物馆

扪萝历蹬倍添幽,乘兴还须到上头。

竹树平分云外出,江湖一望阁中收。

山僧欲话当年事,刺史空传昔日游。

为爱岚光应惜别,爱君佳句更淹留。

诗中所言“刺史”是曾任杭州刺史的著名诗人白居易。王与友人在北高峰韬光寺内谈及白乐天刺史往事,目及山间云雾妖娆,乘兴赋诗,还将诗赠与山止上人。无独有偶《娄东诗派》中,也有同名的一首诗15[清]汪学金编纂,《娄东诗派》卷十九,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615页。,而这首诗的作者正是毛师柱。由此可猜测,山止上人的身份或是太仓艺文交游圈内一位同好,并极有可能也是太仓人士,出家在武林韬光寺。

若将王与赵的这一次武林之旅只当做文人交好、共赏烟云之旅,未免有些草率。山水是中国传统文人画家最钟爱的意象,借山水以咏志,托山水抒己情,都是文人墨客不可避免的自然举动。在这次武林之旅结束后,王原祁泼墨挥毫,仿照黄公望的笔法,为友人赵贞绘制了《仿大痴富春图》(图1)题曰:

余少于画道有癖嗜,松一兄同学时每索余笔,余辞以未能,如是者数年。松兄远馆四方,余亦鞅掌瘠邑,两不相值,如是者又数年。今戊辰冬初,同为武林之行,僦舍昭庆寺,湖光山色,映彻心目,偶思大痴《富春》长卷,遂作此图。然笔痴腕弱,未能梦见,今犹昔也,因书之以志愧。弟王原祁。

赵贞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同窗王原祁所赠之画。由此跋可知,王原祁游览武林之西湖盛景后,或并未直接作关于西湖的画。西湖的景致却勾起他对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的回忆,于是作图《仿大痴富春图》赠与赵贞。那么,西湖群山之景留在王原祁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印象?

据《石渠宝笈》著录,王原祁一生之中有三幅关于西湖的画作留世,分别是《西湖图轴》:“素绢本,墨画西湖十景。款云:‘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原祁奉敕恭画。’”;《西湖十景图卷》(图2):“素绢本,着色画。分段泥金书标题。款云:‘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侍读学士臣王原祁奉敕恭画’”;以及另一幅《西湖十景图卷》:“素绢本,墨画。分段标题。款云:‘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侍读学士臣王原祁奉敕恭画。’”

由这三种西湖图中王原祁的署衔16温肇桐,《王原祁年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第5页。王原祁升翰林院侍讲学士为康熙四十四年(1705),充日讲官时间是康熙四十七年(1708)。可知,此三种均是他晚年所作,换言之,康熙二十七年岁值四十七的王原祁此时不会想到,武林一地将成为他余生数次往返,并得诏作画的题材。

奉敕之画,顾名思义潜藏了皇帝的意志,于画家而言,其所能自由发挥的余地较之日常之作可说是少之又少。在王原祁的这几种奉敕画作中,也是如此情形,图式、笔意并无王之显著风格17王双阳、吴敢,《美术报》,2017年8月12日,第6版,〈文人趣味与应制图式〉,“与王原祁通常所作的那类文人山水画作的差异无疑还是十分明显的:为了要精确呈现包括西湖十景在内的众多具体的山水景物,无法遗漏或削弱对其中一些景物的描绘,使得王原祁在描绘时,不得不给这些景物以一律的关注,其结果使得全卷呈现出毫无变化的平铺直叙,山峦与树木描绘的节奏也大体相似,完全失去了传统文人山水画在主观营造上的丰富变化。”,图中的文字也是寥寥,故而在过往王原祁的艺术作品研究中,这三种西湖图并未作为典型作品进行分析比较。

王原祁的画作笔法深入,气魄浑厚,拙中藏巧,一片自然;看似平淡,却值得玩味。王原祁留在《罨画集》中的诗词风采却截然不同,诗集中他提及多位旧友同好,言辞有温度,描画极细腻;也记有众多日常琐事,公差家务,年节之庆,游历送别,不一而足。透过语句的棱镜,比之不露声色的官胄王司农,画家王原祁的样子变得更加具体和生动。在此数次提出《罨画集》中王原祁自作诗句,并非在于倒行逆施般强调文字之于历史人物及其艺术风格研究的重要性,反而是期望将文字作为一种材料给图像研究予补充。图像之重要,早在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便令人警醒,然而此处,必要提及宋人郑樵所说:“见书不见图,闻其声不见其形;见图不见书,见其人不闻其语”18[宋]郑樵编著,《通志》,卷七十二,图谱一,志八七三,载王云五主编,《万有书库》第二集,商务印书馆,1937年。,郑樵之语肯定了图文互证的价值,以其语用以本文,更彰其意。王原祁一生仕途顺遂,作品数量增多流传渐广时期始于其进京为官以后,而进京之前,也就是本文讨论的时期,少有其画作传世。鉴于此,他的诗集便可作为一种引子,将其早期悠游记录与心灵暗码,作为一种历史信息,传递给我们。

关于这次武林之旅,王原祁似乎偏爱西湖西南麓山色,他在七诗中着墨四首来描绘西湖西南麓的景致。有一晚,他夜宿在云栖竹窓,幽深竹林中隐约传来细密的梵音唱经之声。在这样的景致中,官员的威仪尽然褪去,让他深感安宁。他写道:

溪光山色书阴阴,百丈清规在竹林。

人去威仪思古德,天留苍翠见禅心。

窓虚下瞰松云合,径曲高悬佛火深。

试向中宵听梵唱,幽栖那复恋朝簪。19同注9,卷一,第20页。

假如把他对朝簪的冷淡当作一念之间虚实参半的妄语,那下面这首诗则未加掩饰甚至开宗明义地挑明对官场的厌倦与寻求隐匿的心迹。见《游紫阳山》:

居然城市里,洞壑白云横。

石有飞来意,人传化去名。

林梢千嶂合,槛外一湖平。

此地堪招隐,令余冷宦情。20同注9,卷一,第19页。

太原王氏一门,是世代诗书簪缨之家,特别是在明朝万历年间达到顶峰——王锡爵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任首辅,自此以后王氏几经波折,传至王原祁一辈。这样一户门第,若想达成考取功名之愿较之平常人家容易许多,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机。但明朝覆灭却令王氏一门元气大伤,王时敏“两截人”21李安源著,《王鑑〈梦境图〉研究》,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21页。注释中引谢正光《清初诗文与士人交游考》中对“贰臣”的释义,将其定为广义之说,泛指生存于明清两个时代的文人士大夫。的身份令其声节落地,再加上“奏销案”22耿晶撰,〈《西庐家书》与奏销案〉,载《美苑》2012年第3期,第72―79页;陈永福撰,〈明末清初乡绅经济生活的变迁——苏州府太仓州王时敏的事例研究〉,载《北大史学》,2010年第1期,第151―181页。这一雪上加霜的打击,令他无论在政治地位还是经济状况上均一蹶不振。可想而知,在亲眼见到家族如巨舶倾覆,速似缓,声渐消之后,王原祁内心的悲凉与沉痛。王家的家族政治文化传统在王原祁身上刻下的烙印分为二重:第一重,科举成败、官职高低是家族盛衰之关键;第二重,仕途之如履薄冰,官场之纷淆莫辨,即便百般营谋,也不一定能明哲保身。

若再看以上两首诗,王原祁由景色之清丽对照心绪之烦闷,转而希冀能够远离利禄官场,憧憬归隐于此地,可能只是望文生义般浅显的解读。就他创作这两首诗的动因来看,西湖盛景这般优异的地理环境或许只是一柄恰逢其时落于脚边的剪刀,剪断与政治联系的想法其实早在抵达武林之前已产生。大父王时敏在出任尚宝丞一职且在任二十七年但主动隐退,曾自述:“日事纷争,樗散无可报称,遂引疾疏辞”23[清]王宝仁编,《娄水文征》,卷四十三,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49年,第16页。;父亲王揆得中进士,却从未出仕,以服侍家父不敢远离的借口推辞。祖父以借口避世,父亲以无仕则必无隐,方式相异却殊途同归。先辈的政治选择王原祁自然熟谙于心,再加上之前并不算满意的官宦经历,使王氏这一脉归隐的基因在王原祁心中蠢蠢欲动。另一面,传统社会的文化精英群体,多具有两重矛盾性:一方面深知科举仕途、官拜高位乃安身立命、光耀门庭唯一法门;另一方面又推崇隐居山水以求自我解脱的精神高度。如此两种不可调和的渴望惯常出现在文人生活的不同阶段,决定如何取舍的根本原因并不完全在于文人本身的年龄与经历,同时社会、政治环境变动也是这种心理出现的客观因素,而王正好处于这样一种社会环境之中。王原祁也有这样的摇摆不定,比如武林之旅还记录了他游经的两个地点:岳王坟与于谦祠,他如此写道:

天意分南北,君心倚寇仇。

十年隤一旦,三字恨千秋。

谷响军声动,湖明战气浮。

燕云收未得,汴水泪同流。24同注9,卷一,第19页。

不杀无名恨未穷,千秋碧血化长虹。闭关却是回天力,存国方成复辟功。山夜神归飘怒雨,湖晴旗卷动灵风。废与莫问当年事,故国铜仙汉祚终。25同注24。

王原祁在湖光山色之外,也没有忘记拜谒两位忠君殉国的伟大人物,还用“汴水泪同流”、“不杀无名恨未穷”此类豪气冲天的辞藻来形容岳、于二人,似乎暗示着他精神面目之中藏有一丝英武之气。这般豪迈气魄的流露,在王原祁一生留世的史料中,颇为鲜见。唯一与此匹配的是关于王外表的一段描述:“体貌环伟,虬髯丰颐,遇物坦易,不设机变,上尝称其存心莫及。多麻,人呼麻石狮子,自号石师道人”26[清]陆时化撰,《吴越所见书画录》,卷六,载《中国书画全书》(八),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第1163页。,如果这段后辈陆时化对王的描述不足以信的画,那可以看看禹之鼎所作《白描王原祁》轴(图3)。27[清]禹之鼎绘,《白描王原祁像》,康熙四十六年(1707)重阳节后。

禹之鼎与王原祁同时代,并且在交游上交集甚密。禹尤精肖像,名满京城,又善交官贵人士,故而这幅画像所展现的王之面貌颇具可信度。由画与上文提及的简短描述可判断,王原祁的形象并非是惯常的“瘦骨清风”、“眉清目秀”的书生面貌,反而是“体貌环伟,虬髯丰颐”之相,甚至以此面貌来相其性情堪称“不设机变”。

王原祁虬髯环伟之貌与其不设机变的性情描述确实符合一位激昂陈词的诗人的显像,更深层的理解则是,不论岳飞或于谦,很可能代表的是当时王原祁内心尚未磨灭的政治理想中楷模之像。游览时的诗作内在寓意可能直指某种特定的情怀,而这种情怀于康熙二十七年的王原祁内心的影射,正是其隐士理想相悖的另一种方向——即,经世济民、奉身为公的廉吏理想。

图3 [清]禹之鼎,《白描王原祁》纸本墨笔,纵90.7厘米,横34厘米南京博物院

初冬时节的萧瑟覆盖了整个武林,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王原祁的兴致。他在一片凋敝中仍然找到了自己心之所往。他游过飞来峰——仍然在西湖西南麓;也到过理安寺——“清溪竹密鸟声静,古涧松多人语遥”28同注9,卷一,第20页。;加之上文已提及的韬光寺,这一路上备载之处已有三处寺庙。名山古刹的清冷打散了繁花与雨滴,也引起了“终存慧理思”29同注28。的沉吟。即使是上文已提及,笔者还是要在此处重提一条线索,即,寺院作为一处游览目的地的同时,伴游王原祁的友人还有两位佛门中人——山止上人与上水开士。另一条不可忽视的线索也同样重要,王原祁寄宿的地点又是寺庙或紧挨寺庙:昭庆寺与云栖竹径内某寺(真际寺或云栖寺)。古代文人有游历古刹之惯习,有结交僧人之常俗都不是罕事,可是否有必要住在寺庙内呢?如果能解决这个疑问,那么王原祁的这次武林之行的含义坐标将会有所转移。清朝初年,商业旅社早已是稀松寻常之景,王原祁作为补授给事中,官衔已是正五品,俸禄或有一年八十两之多30王原祁1686年补授刑科给事中,官阶五品。据《清世祖实录》,卷七十一《户部俸饷文武官俸禄》;《清朝文献通考》,卷四十二,可知正从五品俸禄每年八十两。,所以不存在需要在出游时节衣缩食的可能。那么王原祁避开旅社驿馆不宿,并不仅宿寺院,还游寺院,访僧众的旅途安排只能指向一种可能:向宗教寻求慰藉与解惑。在世俗生活中遇到困惑抑或挫折,转向宗教求助的情形在中国传统士人文化中司空见惯,尤其在改朝易代的动荡时期,遁入空门者不在少数,例如王所在时代的明朝遗民31同注21,第80页。。如果这种可能性存在,关联到王当时的内心世界和现实经历,不妨大胆假设:逝母之痛促使他思考生死的终极问题,而因官宦生活产生的消极态度同时让有政治理想的他无比挣扎,这两者交织在此处便把他推向了亲近禅殿的旅途。

同上水开士舟次湖心亭时,王原祁道:“高吟白傅勾留句,一半名心未易消”32同注9,卷一,第19页。。王原祁诗中的直白坦陈使他的矛盾心理暴露无遗,吟的是白傅诗句,叹的却是己身的命运。反复哀叹避走官场的言语经这一句诗的反射,照出的是不甘不愿的真实面目。王原祁一面无法放弃对功名的渴望,一面却将这种渴望牢牢压抑,此番之下自然是无法消解内心冲突,寻求宗教来摆脱心理困境便似顺理成章了。

康熙二十七年的武林之旅在王原祁的生命中原是不值一提的一次经历,关于王、赵二人于何时返太仓、归返后又发生了什么已经无迹可查。但武林之旅后不久,即康熙八年(1689)的二月初九,康熙帝抵武林,又于十七日离开杭州,经吴门等地返回京城。这一仆一主先后怀着不同心情行至武林,可惜未在武林谋面,但命运之手轻巧一拨,情形便截然不同。康熙帝离开武林后一年,即康熙二十九年(1690),除服并补户科给事中的王原祁将要回京续官,这回仍然是赵贞送他至清淮,王原祁深感厚重情义无以为报,于是绘《清江道中仿黄图卷》赠与赵,画面上的字句有些伤感:凡是我所听所见,胸中宽阔还是积郁,我都会下笔寄志于画。我走了,你要是想我,可以携带这卷画以便翻看33[清]顾文彬撰,《过云楼书画记》,卷六,《仿黄山水》,又名《清江道中仿黄图卷》。。好友赵贞当时心境未留下只言片语的痕迹,只知道,王在仕途与归隐之间的摇摆不定的钟摆还是偏向了仕途,而这个选择对于后来倍受荣宠的户部左侍郎王司农而言是如此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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