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华清
《柳文指要》是中国现代著名学者、社会活动家章士钊[注]章士钊(1881—1973):湖南善化人(今属长沙)。章士钊非常关注和重视中国的“三农”问题,曾经在民国时期大力提倡以农立国论,一度担任过北京农业大学校长。对于章士钊的“三农”思想,笔者曾发表《论章士钊的“三农”思想》(《红河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专门论述过。对章士钊的以农立国论,笔者在《宽容与妥协——章士钊的调和论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版)一书中有过探讨。在20世纪60、70年代撰写的一部研究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学术专著,洋洋百万余言。该书1971年9月出版以后,反响很大。对中国古典文学颇有造诣的毛泽东称之为“解柳全书”[1]430,认为该书“义正词严”[2]601“颇有新义引人入胜之处”[1]430,表示对其“敬服之至”[2]601。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周恩来总理把这部书作为礼物送给了尼克松的随从。
这样一部学术名著,世人多把它看成是一部解柳专著,似乎著者只是在解析柳宗元(以下简称解柳)的作品、生平和思想,这是极大的误读。其实,章士钊在解柳的过程中,发表了自己对国家、历史、社会和文学等问题的看法,寄寓了很多自己的思想。《柳文指要》不仅是一部解柳著作,更是一部研究章士钊晚年思想的资料集,书里蕴含着章士钊晚年的政治思想、文学思想、历史观、文化观等,是章士钊晚年思想的集大成之作。
《眎民诗》是一篇重要的柳文。章士钊认为,该诗是柳宗元“政略之全部图形”[3]1270、体国经野的纲领,集中反映了柳宗元的政治思想和社会理想。“四民”[注]中国旧称士、农、工、商为“四民”,其实是指四种行业或职业人。士指官员、知识分子和军人,农指从事农业生产、居住于乡村的农民,工指从事手工业的工人,一般居住于城镇,商指从事商业活动的商人。在中国古代,社会分工比较简单,士、农、工、商几乎囊括了社会上所有的行业或职业人,因此,“四民”可视为各行各业的代称。在《柳文指要》中,“四民”合作,其实指的是各行各业的协作。中国古代社会实行重农抑商政策,农业被称为“本”,商业被称为“末”。章士钊在《柳文指要》里,仍将商业称为“末”,这是借用传统的称呼,并不一定含有重农抑商的意思。合作思想主要就体现这一诗里。章士钊在《柳文指要》里对《眎民诗》花费了很多的笔墨进行疏解,阐发柳宗元的“四民”合作思想。
什么是“四民”合作?章士钊认为就是柳宗元《眎民诗》所说的:“士实荡荡,农实董董,工实蒙蒙,贾实融融。左右惟一,出入惟同。”章士钊解释说,荡荡、董董、蒙蒙、融融是用“以形容四民齐心一致、彼此不分之浑合气象,与其雍容大度”[3]1384,“谓四民浑朴勤劳,相助忘我之象”[3]27,也就是各行各业和衷共济。他又言:
左右惟一者何?谓四族中随时随地,任取两族而左右配置之,号曰联盟,号曰互助,或号曰合作,均无不可,而必须本质如出一范,思想共趋一的,比如几何中之等边三角,任置甲乙二点,必须走集于顶点而成形。出入惟同者何?谓任何一族,时或致力于国家,有形成吃重之处,其余三族,必相与质剂而共赴焉,不许有畸轻畸重、秦越肥瘠之弊。由前之说,是四族之静象,由后之说,是四族之动象。动静一遵主义而行,利害既泯,举国一致。全民虽众,幅员虽广,务使发一令而如响斯应,牵一发而全身皆动,一洗自昔劳心劳力、两两离立之谬见,政出多门,民皆瘫痪之弊习。[3]1278-1279
看来,“左右惟一”,就是在社会分工上士农工商打破行业界限,彼此合作互助;“出入惟同”,就是士农工商各行业平衡发展,协调运行。综合章士钊的阐释,柳宗元眼中的“四民”合作就是:经济上,士农工商各行业打破界限,通力合作、协调一致、共济互助。在此基础上,统一意识形态,即“全国思想,趋于一致,不分派别,举止齐同,共向国家领导中心,遵从学习”[3]27,达到“一道德、同风俗”[3]1384,最终实现全国大协作、大团结,人民和谐共处。
章士钊指出,柳宗元提出“四民”合作,可谓把握了中国古代社会的主要矛盾,抓住了中国社会问题的要害,继承了中国古代的社会大同思想。因为,“士农工商,民之四族,二千年来,相沿无变。独四族者名耳,语其实,则士与农不相接,工与商不相洽,各行其是,甚或水火,盖国内之阶层隔绝,人各一心也久矣”[3]1278。“四民”隔绝一直就是中国社会的顽症,柳宗元对此非常忧虑,因而对症下药,提出“四民”合作的解决方案。这是柳宗元体国经野、治国理政的总纲领,也是柳宗元最重要的政治思想。
章士钊说,像中国这样的农业大国,要达到“四民”合作,关键要打破农与其他阶层的隔绝。因为农占人口的绝大多数,如果农不能与士、工、商、兵等阶层合作,国家就不会实现和谐、团结:
尝论中国人口,农民占百分九十五以上,此并非于今为烈,反之,古农民比分只有高于今,而决不会低。惟其然也,子厚作《眎民诗》,实不啻《眎农诗》。倘对此占人口绝大部分之农,不能打破其阶层,而使其他阶层曰士、曰工、曰商、曰兵,在国家统“摄引”〔今日谓之领导〕之下,与之时而汇合,时而分工,形象做到“左右惟一,出入惟同”,绩效达到“其风既流,品物载休”,夫不如是,国家将无大开民路而大和会之一日。[3]1337
章士钊强调,要打破农与其他阶层的隔绝、真正做到“四民”合作,主要有两条途径:一是“毁末屏富”,即经济上消除农末(商)相竞、贫富相啮,也就是调和农商矛盾、贫富对立;二是打破“四民”隔绝,即从情感上打破“四民”隔阂,从职业上打破“四民”界限,特别是士农隔阂、士农界限,士要参加农业生产,与农民打成一片。这两条途径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章士钊称,中国历史上的农商矛盾为“农末相竞”,贫富对立为“贫富相啮”,认为这两大矛盾是社会的“乱象”。[3]30“国家不达到农末一、贫富均之一境,外无长治久安之局,内无一流靡间之方。”[3]31但是自古以来,中国就没有根本解决农商矛盾、贫富对立的好办法,如果有的话,社会岂不大治[注]章士钊说: “农、末相竞,〔末谓商。〕乱象也,古来无存农去末之法,倘其能之,岂不大治? 贫富相啮,亦乱象也,古来无绝富维贫之方,倘有之也,岂不大治?”参见章士钊: 《柳文指要》,中华书局,1971 年版,第30 - 31 页。中国历史上所谓的大治,并非真的大治,只不过“使人见到由此而获大治之轨迹而已”[3]30-31。例如,盛传的唐朝贞观盛世,只是农商矛盾、贫富对立暂时缓和而已,并没有根本解决这两大矛盾。不久,时过境迁,两大矛盾激化,社会重新陷入混乱。从贞观到开元,到大历,再到天复,唐朝国势江河日下,最后归于覆亡。[注]章士钊说: “尝试论之,贞观盛时,亦差得农末、贫富相与质剂之苟安而已,说不上一农末、均贫富之治平胜概。房、杜出而承其流,偷安一时,不久均衡一失,社会复乱,由是贞观一降而为开元,再降而为大历,三降而为天复,以底于亡。”参见章士钊: 《柳文指要》,中华书局,1971 年版,第31 页。宋代的苏轼曾经为解决这两大矛盾提出过对策。例如,针对农末相倾(竞)提出立平[注]平籴: 旧时官府在农作丰收时,以平价购买米粮储存,待荒年时售出,以平稳市价。之法,以平稳粮食价格,针对贫富相役(啮)提出限田之策,以抑制土地兼并。但这两招真的能根本解决问题吗?章士钊作了否定的回答。他分析说:“平籴之法,限田之数,皆一时权宜之计,盖籴今日平矣,明日容见为未平,甲地平矣,乙地容未必相应而平,惟限田亦然。农田废弛而鬻产,豪民攘臂而并兼,有限之田,容转瞬而即变为无限,然则阙政终不得补,和气亦变为戾而终不得回。”[3]31-32苏轼的办法只是治标之策。农商矛盾、贫富对立无法根本解决,社会乱象无法根除,中国由此陷入一治一乱的周期律中。
“夫农末之相倾也,吾为之毁末,农不见末,将谁与倾?贫富之相役也,吾为之屏富,贫不倚富,又谁与役?”[3]32针对农末相竞、贫富相啮,柳宗元曾在《眎民诗》里提出了“毁末屏富”的办法,具体是:“乃学与仕,乃播与食,乃器与用,乃货与通,有作有迁,无迁无作。士实荡荡,农实董董,工实蒙蒙,贾实融融,左右惟一,出入惟同。”[3]32对此章士钊解释说:
辞中之贾,并不同于子瞻之所谓末,末者图利于迁,而相倾于作,《眎民》则凡国家不赖于贸迁者,即自始不与制作,如奇器淫巧之禁,其一例也。夫制作利用,社会即无末存在之余地,而贾非末也,贾生息于有作有迁之营宇中,而枢机由国家掌之,人虽贾也,而直不自知己之为贾,故曰贾实融融。融融者,和之至也,惟荡荡、董董、蒙蒙亦然,人民整体沈浸于太和之中,凡学而仕也,播而食也,器而用也,货而通也,人民有一分动力贡于国,国即依其量而与之酬。[3]32
将章士钊的阐释归纳起来,柳宗元“毁末屏富”的办法在于:一是由国家掌管士农工商等各行业;二是在国家安排下,士农工商等各行业有计划、按需生产,产品皆有销路,不会有生产过剩之虞;三是人人劳动,国家按劳分配;四是商业服务于正常的产品流通,禁止囤积居奇、买空卖空以图利。在这样的体制下,各行业平衡发展,不允许重农抑商,更不允许工商业畸形发展而伤农。章士钊认为,柳宗元这个“毁末屏富”的办法,“必须有如高祖、太宗功能之神奇,包括取天下之勤劳,及命将用师之艰难,而创立一切基址,廓清一切阻滞,乃房(玄龄)、乃杜(如晦),因得辅明德而启流风”[3]33,才能实现。为了构建“四民”合作的太平盛世,柳宗元等人毅然发起“永贞革新”,一度把“摧陷廓清”的希望寄托在王伾、王叔文等人身上,但遭到了失败。一千年以后,荟萃无数像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精英的中国共产党,“从人民中建立政权,使子厚民眎理想,获以无限开展;凡史迹遗留下之名与数,变者变,革者革,十余年间,品物载休,四夷是则,隐隐以新兴民族之导师,改换悬寓面貌,岂不大快?”[3]33言下之意,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摧陷廓清”一切阻力,开创“四民”合作的崭新局面和太平盛世。
章士钊这里提出的消除农末相竞和贫富相啮的“毁末屏富”办法,其实就是国家管理经济。这与当时中国实行的社会主义制度很相似。20世纪60年代,也就是在章士钊写作《柳文指要》的时候,中国宣布已经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各行各业都在政府的统筹安排下运作,意识形态高度一致。城市工商业等实行公有制、计划经济,农村实行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制度,收入实行按劳分配,全国工资“一盘棋”。章士钊认为,在这样的体制下,社会不可能出现严重的贫富分化和各行业隔绝或者对立的现象,也不会出现像资本主义社会那样生产过剩的经济危机,能够根本解决中国古代社会的农商矛盾、贫富对立,这正是柳宗元“毁末屏富”的理想,在柳宗元时代无法完成的,却在新中国实现了。
章士钊认为,要做到“四民”合作,除了经济上消除农末相竞、贫富相啮外,还要打破“四民”隔绝,即从情感上打破“四民”隔阂、从职业上打破“四民”界限。其中打破士农隔绝尤其重要。
章士钊说,中国历史上的“四民”隔绝,特别是其中的士农隔绝,是“中国社会第一弊害”,这种隔绝使得士和农被“打成两橛,从而劳心、劳力,造成两种阶级,无自相通”[3]1324。章士钊指出,柳宗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主张打破士农隔绝、实现士农合作的知识分子,他对士农隔绝这一不合理现象有痛切的认识,被贬谪到永州后,曾在诗中“发为吟咏,低佪不绝”[3]1324。但柳宗元不只是流连光景,招邀友朋,写成诗篇,而是“躬参耕稼,与农民打成一片”[3]1902。他的《叙志诗》等作品,都明确而坚决地表达了“努力耕作,献身国家,而且农与工双管齐下”[3]1903的毕生志愿。柳宗元不同于中国历史上其他知识分子,这些人往往“引田家逸趣自慰”,“止于躬居田里,藉耕耨为啸咏而已”[3]1325。如陶渊明,创作了不少田园诗,但他逃避现实,酷好饮酒,“所谓躬耕南山,带月荷锄,廑廑标榜象征性之动作,以资寄托而助逸兴”[3]1902而已;清代的金农,“自名曰农,可信于农有宿契”,甚至标榜“予处田野,与物无争”,然“亦止于踯躅道周,徘徊瞻眺,固未尝与身心性命有关”;[3]1325-1326又清代被称为“扬州八怪”的郑燮,“所著《道情》,貌似发挥农事珍闻,然亦止于摆弄七品官架子,并暴露没落文人之虚憍恶习,未见与农民沆瀣一气”[3]1333-1334。章士钊提出:“由三代而下逮中唐柳子厚时期,再由柳子厚下逮公历一九四九年,此一漫长两千余年之岁月,士与农远远隔绝,无能收四民左右惟同之效也,殆成国家痼疾,几于无法医治。吾尝欲于两千余年中,搜索富有农田情愫之文人,作一长编记载,而殊苦适例难得,徒呼负负。”[3]1333他只偶然在《清史稿》内,发现康熙年间“一毫不知名之宗室书諴,为郑亲王济尔哈朗裔孙,年四十即托疾去官,邸有余隙地,尽种蔬菜,手执畚镈,从事习劳以为乐云云”[3]1333。再从历史上找像书諴这样亲自下地劳动的较为知名的文儒硕学,竟难办到。章士钊在《柳文指要》里举例说,唐代的陆龟蒙,企慕“尧舜霉瘠禹胼胝”“身畚锸,茠刺无休[注]参见章士钊:《柳文指要》,中华书局,1971 年版,第1326 页。“尧舜霉瘠禹胼胝”,见《新唐书》卷一九六《隐逸列传》:“陆龟蒙,字鲁望,元方七世孙也。……有田数百亩,屋三十楹,田苦下,雨潦则与江通,故常苦饥。身畚锸,茠刺无休时,或讥其劳,答曰: ‘尧、舜霉瘠,禹胼胝。彼圣人也,吾一褐衣,敢不勤乎?’”霉瘠: 黑而瘦。胼胝: 手掌脚底因长期劳动摩擦而生的茧子。;清代的邵长蘅,“家有秔百亩,秫半之,有圃一区”“老圃力不任耕,犹时时抱瓮灌畦圃中,欣然自适”[3]1518。他们跟柳宗元一样,属于“即士即农”[3]1518的人。但这些人在中国历史上“居绝少数”[3]1326,而大多数士人都要靠农民供养,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章士钊引用苏轼的言论说:“苏子瞻尝论天下之智、勇、辩、力四类人,必有所养,自战国养于士,以逮唐、宋以来,养于科举,如实论之,皆压榨农民厚自奉养之游惰者也……农民代复一代之长期劳役,供养此乱天下有余之游惰者,数千年如一日。”[3]113章士钊认为,士人游惰,不仅增加了农民负担,也容易导致家境衰败。章士钊以自家为例:章家世代务农,至祖辈发家,最鼎盛时,家有田3 000余亩,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富户;但到章士钊这一代,“八九舍农而嬉游,耕读两无所成,不三四十年间,家业荡尽,人皆枯瘠以死[3]1431。
在章士钊看来,要打破士农隔绝,士就必须参加农业生产,做到握笔是文人,握锄是农人,士农合而为一,像柳宗元那样,“即士即农”,从而“沟通阶级”[3]1518,达到“以手足耕者耕也,以目耕者亦耕”的“二耕”境界,实现“通劳心、劳力之邮”[3]1326。
打破士农隔绝、实现士农合作的思想,章士钊并不是到20世纪60、70年代撰写《柳文指要》的时候才有的。早在1922年从欧洲考察回国后,他就提出了以农立国论和业治论,主张打破士与农工商(特别是农)的隔绝。章士钊认为,在传统社会里,“政与业对举”,因此“政家从政,业家从业”。[4]195这样士与农工商隔绝、政业分离,管理国家者与生产者被打成“两橛”,结果产生一个“以官为业、舍官而外无事能为”的士人阶级,这些士人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无异于高等游民或流氓。章士钊提出,如果搞以政业合一的业治取代政业分离的体制,以农立国取代以工立国,就可以避免这些弊端。业治的宗旨是“惟自食其力者为能与闻政治,同时惟自食其力者不能不与闻政治”[5],也就是从政与从业结为一体。业治的办法是,在全国范围内划分职业,使没有职业而“徒榨取于民业以为食”的士在农工商等职业中选择并从事一种职业,“办到人人有职业”[注]在章士钊看来,“业”,即职业,应该是指产业或实业,做官的或读书的“士”人等,不从事产业或实业,算无业。因此他说: “政客者以无业为业者。”参见章士钊: 《论业治》,《章士钊全集》( 六) ,文汇出版社,2000 年版,第351 页。“办到人人有职业”,语见《章行严之联业政治谈》,长沙《大公报》1922 年9 月27 日第3 版。。最好“现在要将北京的流氓赶到各省,各省的赶到乡间,各人都切实地将各乡村弄好,自然有饭吃了”[4]149。要求把士等高等游民或流氓弄到农村去从事农业。他呼吁“把无产业的游民,一齐送田间去”,从而“士农应连成一气,达到握笔为士,罢笔为农”。[4]152他劝告那些游惰的士人,“宜移其眼光,向乡村去自辟生活之路”[4]146,或者“回到本乡去指导农民”[4]150。
章士钊在20世纪20年代形成的主张打破士农隔绝的思想,到20世纪60、70年代撰写《柳文指要》的时候,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在新的形势下加强了。20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大量的城市青年响应毛泽东提出的“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注]这是毛泽东在1955 年12 月为《在一个乡里进行合作化规划的经验》一文写的按语。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 1949—1976) 》第二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 年版,第495 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6]当时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热潮。这一运动与章士钊原来的以农立国论和打破士农隔绝的思想不谋而合。他十分赞同这一运动,认为历史上只有新中国才能真正做到打破士农隔绝、实现士农合作。他说:“至为国计民生著想,打破自来士农阶级隔阂,使知识分子躬下农村,‘即耕即学’,并长养子孙,使保持此一高等文化风格,则须自公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人民政权确立之岁为始,始有记录。”[3]1327“不得今时院校师生、文员部伍,争先上山下乡之大跃进,将见子厚所挟打通四民蔽障、大开民路之崇高标格,永远无从达到。”[3]1334认为只有“上山下乡”运动才能将柳宗元打破士农隔绝、实现士农合作、消灭阶级差别的主张落到实处。作为“沟通士农隔阂之邮”典范的柳宗元要是能够生活在今天,“定能开拓最高智识安宅农村之风”[3]1431,成为“上山下乡”运动的积极支持者、鼓动者。
章士钊在《柳文指要》里对柳宗元打破士农隔绝的主张如此推崇,不仅反映了他对“上山下乡”运动的积极响应,也表现了他对于新中国要彻底打破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这三大差别的殷殷期望。中国当时这三大差别还严重存在,在章士钊看来,这是产生“四民”隔绝、阻止“四民”和谐的障碍,与社会主义格格不入,必须消灭。
章士钊认为,要达到“四民”合作,除了经济上“四民”要合作互助、和谐共处外,思想文化上也要统一,做到“一道德,同风俗”。如何做到“四民”的“一道德,同风俗”呢?要靠教育。这就是柳宗元所说的“摄仪以引,以遵以肆”。所谓“摄仪以引”,就是在社会上树立榜样或典型,以先进的思想、感人的事迹或榜样的力量影响人、感动人、激励人、教育人。“人民于此得所启发,因取此形像以为的彀,是则是效,蔚成风俗,社会于焉进化,其力殆不可限量。”[3]1282这些榜样或典型,当时个人有刘胡兰、王杰、焦裕禄、蔡祖泉、唐应试,单位有大寨、大庆等。所谓“以遵以肆”,就是全国人民听从国家领导人的号召或命令,向国家领导人学习并凝聚在其周围,即“国家有领导中心,全国环之而走,如众星之拱北斗曰遵”[3]1284。这样,在榜样和领导人的引导下,“全国思想,趋于一致,不分派别,举止齐同,共向国家领导中心,遵从学习”,“举国一概,成为流风”,就会达到“一道德,同风俗”。[3]27
道德、风俗“一”或“同”到什么地方上来呢?章士钊引用柳宗元《晋问》中“举晋国之风以一诸天下”一语回答说:一尚俭,一克让。[3]490即在全国养成克勤克俭、礼让谦逊的新风尚。
章士钊尤其推崇勤俭精神。他精通历史,深谙人性的弱点和历史的走向,见惯了历史上诸多政权的兴衰成败,懂得“成由勤俭破由奢[注]出自唐朝诗人李商隐《咏史》一诗: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的道理,在他看来,“凡立国必需以俭为纲,再辅以其他相应道德,以质剂于平,国乃可得健全持久而不敝”[3]1998。个人做到勤俭,可以成就事业,整个国家做到勤俭,可以打下长治久安的基础。反之,丢弃勤俭,追求逸豫奢侈,小可败身,大可亡国,柳宗元的《晋问》要儆戒人们的就是这个。
在勤与俭中,章士钊又更重视俭。俭就是个人生活俭省、朴素。在章士钊看来,俭德很重要,“俭则人用足而不淫”[7]428。一个人在生活上能做到俭朴,就容易满足,少有非分之求,对腐败的抵抗力就会增强;反之,“惟其不俭,人用顿感不足,惟人用不足,淫欲无从得餍,惟求餍饫淫欲,而叛变以萌”[3]1998。一个人如果丢弃俭朴而追求奢侈,就会变得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很容易腐化堕落。这样的人如果掌握国家权力,很可能给国家带来灾难。
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说:“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8]该命题说明历史不是纯粹客观的事实,对它的理解往往因不同的历史时代、文化背景、阶级立场和历史观而呈现出不同的主观面貌。有时不同的人对同一历史事件、历史过程、历史人物甚至有截然相反的看法。换句话说,今人所理解的历史,已不再是或不仅是古人视野中的历史,而是今人心目中的历史。对历史作怎样的解读,折射出来的其实是解读者自己的眼光。章士钊对柳文的疏解也是这样。表面上看,章士钊是在解柳,实际上是在表达自己的思想,是他借诠释柳文表达自己对国家、历史、社会和文学等的看法。他在解柳的同时,也是在展示自己的思想。在《柳文指要》里,柳宗元是章士钊的代言人,章士钊把自己的思想都寄托在柳宗元身上说出来。《柳文指要》里柳宗元的“四民”合作思想其实就是章士钊自己的“四民”合作思想。
章士钊以中国古代的“大同”思想来解析柳宗元的“四民”合作思想。“大同”是中国古代对理想社会的一种称谓,相当于西方的“乌托邦”。“大同”思想,也就是中国的乌托邦思想。这种思想,在中国源远流长,出自《礼记·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9]孔子所谓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历代农民起义运动喊出的“均贫富”口号,都是“大同”思想的体现。柳宗元曾在《晋问》一文中说:“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己,百货通行而不知所自来,老幼亲戚相保,而无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赋力。所谓民利,民自利者是也。”[7]425章士钊认为,这就是柳宗元理想中的“四民”合作社会,这是一个自由自在、幸福安康的社会,它几乎与《礼记·礼运》“大道之行也”这一段所描绘的“大同”社会“精神一致”。[3]488这表明柳宗元的“四民”合作思想来自中国古代的“大同”思想。章士钊如此解柳,表明他自己也受到古代“大同”思想的影响,他在《柳文指要》里反复地强调消除贫富相啮,达到“贫富均”[3]31,就是明证。
章士钊还以社会主义来阐释柳宗元的“四民”合作思想。章士钊认为,针对农末相竞、贫富相啮,平籴与限田都不是根本办法,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彻底医治中国历史上的这两大社会顽症。在章士钊的眼里,这个社会主义,就是当时中国正在搞的苏联模式社会主义:工商业基本上实行公有制、计划经济和按劳分配,农村实行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制,意识形态高度一致。有人认为,章士钊用自身所处时代的所谓社会主义来解决一千多年前柳宗元所提出的社会问题,有些牵强附会、生拉硬拽。[注]赵鲲认为,《柳文指要》“终以服务政治为宗旨”“迎合新政权”,“所谓柳宗元的思想与新社会之间的契合,都是章士钊本人对新社会的歌颂的附会”。参见赵鲲:《“极端书写”中的政治与学术——重读章士钊〈柳文指要〉》,《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6期。还有人认为他在刻意曲学阿世,并指责《柳文指要》是一部“谀书”。[注]美国著名学者余英时1992 年8 月在《谈郭沫若的古史研究》一文中说: “至于‘文革’后期出版的《李白与杜甫》,那是和章士钊的《柳文指要》属于同一性质的作品。如果将来有人写一部《中国曲学阿世史》,那么这两部书都必将在其中占据着非常显著的地位。”参见余英时: 《现代学人与学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年版,第411 - 412 页。钱钟书也有相似的言论,参见钱钟书: 《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十四册,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1 年版。这些批评其实是建立在没有对章士钊心路历程进行客观分析的基础之上。如果对章士钊的生平仔细地梳理一番,就不难理解章士钊为什么会这样解柳。章士钊经历过晚晴、民国、新中国,从旧中国走进了新中国,见惯了旧社会的腐败、动乱、贫困、颓废、贫富对立,迫切希望看到一个清明、安定、和平、富裕、公平、欣欣向荣的新社会,这样的社会,从历史的“现实”里看不到,只在柳宗元的诗文里可以看到它的蓝图,但新中国成立后短短十几年就实现了国家统一、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社会风气良好、贫富差距缩小。他深有感慨地说:“夫‘天下乌乎定?定于一’,论创于孟子,顾自孟子经二千年以来,除唐初略得其仿佛,如曾子固所[注]“曾子固所言”,指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 字子固) 在《唐论》中的一段议论: “代隋者唐,更十八君,垂三百年,而其法莫尽于太宗之为君也。诎己从谏,仁心爱人,可谓有天下之志。以租庸任民,以府卫任兵,以职事任官,以材能任职,以兴义任俗,以尊本任众。赋役有定制,兵农有定业,官无虚名,职无废事。人习于善行,离于末作,使之操于上者要而不烦,取于下者寡而易供。民有农之实,而兵之备存,有兵之名,而农之利在。事之分有归,而禄之出不浮,材之品不遗,而治之体相承。其廉耻日以笃,其田野日以辟,以其法修则安且治,废则危且乱,可谓有天下之材。行之数岁,粟米之贱,斗至数钱,居者有余蓄,行者有余资,人人自厚,几至刑措,可谓有治天下之效。”参见: 《曾巩集》,中华书局,1984 年版,第140 页。外,而迄无一代,能比今日之达到标准,而惬心贵当者,固有目之所共见。吾敢断言:今日之中国形势,以至清至明之政府,行不屈不挠之纪纲,外侮不敢来,变乱无由生,贿赂不得行,风纪不致乱,自上达下,如身使臂,如臂使指,以至下令如流水,无远勿届,于是举国矢勤守俭,孳孳仡仡,以从事于建设,绩效之生,遂乃日新月异而岁不同,此真陆贾所谓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3]1281章士钊认为,这正是柳宗元在《眎民诗》里孜孜以求却又无法实现的“四民”合作社会的雏形,对此他由衷地感到欣慰。只有了解章士钊这一心路历程,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时拿现实来解柳的意图。
章士钊如此解柳,反映了他对社会主义的认识还比较狭隘和肤浅。他认为当时的社会主义就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其实那只是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这种模式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有限地解决社会公平问题,但是严重妨碍了效率,导致生产的停滞和落后,最终会造成社会的普遍贫穷,其局限性十分明显。[注]苏联模式社会主义在中国难以为继,最终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被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所取代,就是明证。但是,在公平与效率的问题上,章士钊似乎更看重公平。在疏解柳文特别是《眎民诗》时,章士钊特别强调解决农商矛盾、贫富对立,促成“四民”合作,处处流露的是达成社会公平、促成社会和谐的思想。一个社会单讲效率不讲公平固然不行,而单讲公平不讲效率也行不通。章士钊片面强调公平,反映了其“四民”合作思想存在着不足之处。
章士钊的“四民”合作思想主张国家要管理经济,促进各行业协调发展,避免出现某些行业过剩、某些行业不足的结构性矛盾,这是有道理的。这是这一思想的合理内核。但这一思想理论上存在一定的缺陷。“四民”合作思想强调从职业上打破“四民”界限,缩小甚至消灭行业差别,这是根本做不到的。这在社会分工比较简单的古代社会尚且难以实现,而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各行业之间的知识壁垒越来越高,人的智力和精力却有限,就更难以办到了。隔行如隔山,现代人很难打破行业界限、兼顾各业,事实上也不一定有这样做的必要。
章士钊的“四民”合作思想与毛泽东晚年的思想有交互的影响。前面说过,章士钊在《柳文指要》里积极响应毛泽东“上山下乡”的号召,这是毛泽东对章士钊思想的影响。但反过来,《柳文指要》又影响了毛泽东晚年的思想。”[注]毛泽东对《柳文指要》是精读过的。据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章士钊的女儿章含之回忆,1965 年《柳文指要》上下部完成了初稿,毛泽东听说后,要章士钊将书稿送他先读。毛泽东“不仅读,还逐字逐句研究,提出修改意见,并亲自改了若干处”。( 参见章含之: 《风雨情——忆父亲,忆主席,忆冠华》,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年版,第63 页) 1965 年8 月17 日,毛泽东致信章士钊: “各信及《指要》下部,都已收到,已经读过一遍,还想读一遍。上部也还想再读一遍。另有友人也想读。”( 《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602 页。) 这里的“友人”指康生。可见,毛泽东不仅自己读,还介绍康生读。而且此书也正是在毛泽东的亲自关照下,才得以出版。这些都足见毛泽东对此书的重视。毛泽东不仅重视此书,而且对此书评价颇高,称之为“解柳全书”,表示对其“敬服之至”。毛泽东既然重视而且“敬服此书”,那么接受此书的思想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事实和资料也证明了这种可能性。《柳文指要》剖析最详尽的就是柳宗元的《封建论》,足足用了两万多字。《柳文指要》对《封建论》的论述,就对毛泽东产生过影响。1973 年毛泽东写过一首《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的诗,其中最后两句是: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唐人封建论”,就是指柳宗元的《封建论》。朱永嘉认为,毛泽东写这首诗,与《柳文指要》有关( 参见朱永嘉: 《明代政治制度的源流与得失》,中国长安出版社,2015 年版,第142 页) 。朱永嘉甚至说,毛泽东1973 年底作出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的决策都与读《柳文指要》对《封建论》的分析有关。朱永嘉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文革”时是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常委,负责写作班子,受张春桥、姚文元直接领导,经常奉张、姚之命,为毛泽东标点古文。张、姚有时还把中央政治局开会的细节透露给朱永嘉等人,因此,朱永嘉对晚年毛泽东的心态有一定的了解。朱永嘉说毛泽东写《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一诗,与读《柳文指要》有关,这一说法是可信的。毛泽东既然可以接受《柳文指要》关于《封建论》的观点,那么接受《柳文指要》其他的观点( 包括“四民”合作的观点) 也就很自然。关于朱永嘉在“文革”时的身份以及与张春桥、姚文元的关系,参见顾训中:《上海“文革”期间的军政关系——“九一三”事件40 周年前夕访谈朱永嘉》,《炎黄春秋》2011 年第10 期; 朱永嘉: 《明代政治制度的源流与得失》,中国长安出版社,2015 年版,第135、136、142 页。毛泽东1966年著名的“五·七”指示,可以明显地看到章士钊的“四民”合作思想的影子。“五·七”指示说:
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创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工作……。这样,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项都可以兼起来……。
同样,工人也是这样,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四清,也要参加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例如大庆油田那样。
农民以农为主(包括林、牧、副、渔),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在有条件的时候也要由集体办些小工厂,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10]
这个“五·七”指示,意在打破学校与社会的界限,打破学习活动与社会实践、生产实践的界限,打破学生与工、农、兵、干的界限,打破教育与社会生活的界限,打破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界限,缩小工、农、商、学、干(部)、兵各行各业的分工差别和职业界限。这与章士钊的“四民”合作思想有多么的相似!这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而是毛泽东读《柳文指要》后,对章士钊的“四民”合作思想自觉或不自觉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