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旻原
2018年11月15至17日,罗伯特·威尔逊与杜塞尔多夫戏剧院《睡魔》作为第20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参演剧目上演于上海大剧院。开演前许多观众持观望态度,演出后迎来掌声和热议。哥特风、魔幻故事、高端先锋的舞台技术……罗伯特·威尔逊这一次用《睡魔》展示的这个陌生而迷人的世界,说服你了吗?听听我们“海上青年戏剧沙龙”的评论者怎么说。
专属导演自身的美学风格
19世纪末导演一职正式在戏剧的创作中亮相,部分导演尊重戏剧文本,如实地呈现剧本中的一字一句,认为剧本才是真正戏剧的艺术源头。部分导演则仅将剧本视为元素之一,凭自身的构思去变更改动,并要求剧场(Theatre)原本仅是演出戏剧的空间场所的名词, 能脱离剧本的约束独立成为一门艺术。罗伯特·威尔逊的《睡魔》完美地展现了后者的导演创作手法。
除了《睡魔》原著中的剧情大纲之外,演出完全被拆解成导演构思中的画面呈现,结合音乐、舞美、灯光整体的场面调度(miseen scène),重新解构了原本属于文学的戏剧艺术,创造了属于空间的剧场艺术。让观众经由视觉与听觉的享受,体验了专属导演自身的美学风格,达到了令人愉悦的娱乐效果。这是一场高雅艺术与商业娱乐的完美典范。
桂 菡 | 戏剧博士在读
感受在前理解在后
匆忙奔去剧院的路上,我暗想,大概也就“罗伯特·威尔逊”这个名字让人能在这种湿漉漉的冬夜里出门看戏。我还记得2017年这时候《关于无的演讲》,噪音、重复、乏味,故意要激怒观众似的,威尔逊还原出了约翰·凯奇,玩出一场好戏。
《睡魔》也玩得很漂亮,单是感官就让人满足得想要咧嘴笑了。演员的形体发声和乐队的演奏与灯光、道具搭建出的舞台建筑精密契合,剧场里弥散着浓郁的哥特风,观众的视觉、听觉被投喂得舒舒服服。在被《睡魔》刷屏的朋友圈中,惊艳纷纷指向舞美、灯光、音乐、演员。其实这个故事所涉及的潜意识、童年阴影等心理学层面的东西也很有意思,只是威尔逊大概不急于把这些意味深长的东西丢出来,他似乎更喜欢呈现一些形式主义的东西,让人感受在前理解在后,从观者们的反馈来看,若他真这么想,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郭晨子 | 剧评人
德国戏曲?
《睡魔》中场休息时,偶遇前排的德国记者随机采访,问:德国有评论称这部作品是“德国戏曲”(Germany Chinese Opera),你怎么看?
“德国戏曲”?!
是的,上半场的观看中,的确想到戏曲。只不过,戏曲是唱念做打的高度综合,而罗伯特·威尔逊的《睡魔》中,歌唱、木偶般的姿态加上康定斯基、达利般的或抽象或超现实的画面,走向的不是水乳交融而是分崩离析,是视觉、听觉和肉身傀儡化的“三权分立”。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前甚至想过,《睡魔》的呈现方式戏曲有没有可能借鉴,或是解构戏曲,让戏曲的手段各自为政会是什么景象。
汉字的会意字,“口”和“鸟”在一起是“鸣”,这种思维深深影响着我们和我们的创造,戏曲对歌、舞、表演的融合就像这个“鸣”字;而西方人如爱森斯坦,受到中国造字法启发提出和实践了蒙太奇,单个的镜头就像偏旁部首,通过并置和组接出新的意念。于我来说,《睡魔》像是把“鸣”字又拆成了“口”和“鸟”,倒也新奇。
德国演员的能力之高、杜塞尔多夫戏剧院的水平之强,已毋庸多言。音乐的成功、罗伯特·威尔逊把先锋美术运用到舞台上的纯熟也不必多说。散场后,“德国戏曲”的说法一直缠绕着我:难道剧场内上演的,真的是我第一印象的“三权分立”吗?其歌其舞其表演其舞台美术包括服装、化妆在内,不是也很统一吗,也许,只是对这歌舞和对这视像的相对陌生,直觉了是“口”是“鸟”而非“鸣”。之所以德国说该剧是“德国戏曲”,也许,同样是出自对中国戏曲的歌舞和视像的陌生,西方人看到的戏曲也是“口”和“鸟”,而不是“鸣”。
这部“德国戏曲”多像是戏曲的一种实验,彼此误读,彼此陌生化,作品产生。
王非一 | 编剧
一点点
整场演出可以说是一次高水平的现代舞台美术的展览,灯光、构图、色调,构成布景和场面的构思无不前卫、大胆、细腻,是并不多见的“现代艺术之美”在剧场中的展示。但作为一出戏,我个人感觉并不能说是完成度很高的现代舞台作品。
刻意减少的台词和扁平化的人物,使得叙事呈现出一种暧昧和模糊,因为频繁切换场景而多次拉下的大幕打断了剧情的节奏,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观看心理,始终有一种不能进入作品气氛的隔阂感觉。
演出中导演为演员设计的肢体、表情和移动基本都带着怪诞的风格,大多数时间内,角色配合哥特童话的剧情像傀儡般在舞台上移动,静止状态大量被处理成剪影,使演员也成为布景的一部分,加入造型与构图。演员对摇滚风格音乐的演绎较为到位,是本剧除了视觉之外强大感染力的又一重要来源。但这也带来了表演基调上需要调和的两种风格,摇滚现场般的宣泄式表演与带有强烈控制的雕塑感造型感的表演方式,这两种表演方式在某些段落互相影响,在极具冲击力的视觉呈现映衬下,频频使人感到一种离想象中应有的表现力仅差一步的遗憾。
还有一些场面的设计,如下半场的“万镜之厅”和“机械手臂”,作为舞台美术的设计語汇,构思和呈现均可说是一流,但围绕这些舞美设计的导演语汇(表演和调度)就略显得单调和苍白,象征性和表达力都有所欠缺,不得不再一次令人赞叹,舞台果然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而《睡魔》还是都差了这么一点点。
李 祎 | 舞美设计
感官的刺激与惊喜
喜欢罗伯特·威尔逊很多年了,但自从2013年看了他的《关于无的演讲》之后,直到2018年才有机会在现场观看他的其他作品。《睡魔》很好地体现了他的个人特色——作为导演、舞台设计、灯光设计为一身的创作者,怎样在高度统一的戏剧表达手法上,给大家带来感官上的刺激与惊喜。
威尔逊的作品最大的特点无疑是视觉呈现。他的视觉语汇独具特色,甚至可以说开创了当代舞台视觉的一个门派。他的舞台是一块画布——不是三维的,更像二维的画布——我们在每个场景中看到犹如现代主义绘画般的构图。这种构图可以让我想到包豪斯、构成主义、风格派的作品。如果追溯这些时期,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的戏剧舞台已经有过类似这样的尝试:奥斯卡·施莱默设计的舞台和服装,康定斯基为《图画展览会》设计的舞台……线条的构成、几何的形状。
然而威尔逊的舞台不仅仅只有这些。我们看到迷你的小房子在远处燃烧,灯管拼成的大床竖立着——然而随着灯管有先后次序的亮起,一开始更像一道门缝——它更具象,更有象征意义,它们是舞台上的布景,是活的,在这个故事里,要能叙事,要能提供支点。
然而作为这个演出的灯光设计,威尔逊将舞台空间所独有的魅力表现了出来:那就是“黑”。
在绘画中,我们有留白的概念。留下的空白给人呼吸感、想象的空间。然而在剧场这么一个“黑匣子”里,黑色营造出的空间和体积,就像留白那样重要。在《睡魔》中,舞台前口一直有一排白炽灯亮着。威尔逊很巧妙地利用灯带的亮度,调节观众眼睛的光感,从而在需要的时候,让舞台上显得更“黑”。很多场景里,演员好像悬浮在舞台上一样,只给一个定点光,其他部分完全是无边的黑色。而在底幕亮起的场景中,演员很多时候作为一个剪影,以黑色、静止的状态成为了“景”的一部分。黑色的可塑性,在威尔逊的舞台上被极尽地发挥了出来。
在这个作品中,罗伯特·威尔逊将每个细节——调度、布景、灯光、音乐、台词……做到了很好的统一,达到了一种和谐。在这样和谐的基础上,我们能看到哥特、魔幻式的故事,极致细腻的视觉呈现,破坏性和悦耳度并存的音乐,以及一个美妙而又带着喷香灵魂的夜晚。 (摄影/祖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