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播州土司杨应龙的国家认同危机探析

2019-03-16 03:24冉诗泽
安顺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播州杨氏土司

冉诗泽

(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甘肃 兰州730020)

近年来,有关 “播州土司”的研究取得丰硕成果,内容涉及制度、经济、文化、土司遗产考古、国家认同、播州之役等。尤其播州土司的国家认同研究成为亮点。彭福荣《乌江流域环境资源与土司国家认同研究——以播州为例》[1]一文以乌江流域土司区作为研究对象,将播州土司作为个案分析,认为特殊的环境资源影响着土司对中原王朝的认同,得出“历代土司的国家认同与悖逆,与封闭环境相关,物产资源与人丁汇聚是重要的基础”的结论。其《播州土司的国家认同研究》[2]则从承袭、朝贡、征调、文化四个层面对播州土司杨氏的国家认同进行了探讨,认为播州土司的国家认同整体表现是忠诚恭顺的,但在末代土司杨应龙时,出现了国家认同危机。但遗憾的是作者没有对杨应龙的国家认同危机做进一步深入的分析。滕新才、彭福荣等《试论国家认同视野下的土司关系——播州例证》[3]一文从国家认同的视角探讨播州土司的内部关系和外部关系,认为土司间的联合与攻伐、冲突,为国家权力向土司区渗延提供了契机,客观上深化了土司区的国家认同。宋娜、陈季君《播州土司、永顺土司和唐崖土司文化中的国家认同观念》[4]一文将民族文化独特而又相近的三个土司的国家认同进行研究,认为三个土司在文化上的同一性主要体现在国家认同观念,这种土司文化中的国家认同观念对多民族统一的国家的建立起着重要作用。关于播州土司国家认同研究,多从正面进行论述,肯定土司国家认同的积极作用,但对于播州土司杨氏的国家认同危机,还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

国家认同是指公民对国家政治制度、历史文化、价值观念、公民身份等的认可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国家的忠诚感[5]。古代中国的国家认同的核心是王朝认同,体现对专制君主或对某一姓王朝的忠顺,认为皇帝即是国家,也包含对中原文化认同、政治认同、身份职权认同、族群认同、地域认同等等,其中中原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是国家认同最直接的体现。播州杨氏自明初归附以来,积极朝贡纳赋、服从征调、传播与研习中原文化,并在治理地方、保境安民等方面做出了贡献,表现出高度的国家认同,“总体做到将家族认同、地域认同和自身“中央化”与土民“内地化”统一起来”[2]。至万历时期,播州宣慰使杨应龙统领播州,前期较为恭顺,积极朝贡,服从征调。谷应泰言:“应龙之初从征喇嘛,进贡大木,亦尝效忠顺,膺赏赉矣。”[6]但后期治理播州无方和诸多消极作为,离心力逐渐增强,表现出严重的国家认同危机,与中央王朝的关系逐渐恶化,最终导致战争爆发,杨氏家族倾倒覆灭,播州改土归流。而造成这一后果的深层次原因值得探讨,其中的经验教训对于今天进行国家认同建设,增强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意识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政治认同危机

古代国家认同中最主要的内容是政治认同,具体表现为对中央政府、地方政府的认同及所遵守相关政治制度和政策,并积极履行政治义务和治理地方。而政治认同危机则正是对中央政府、地方政府的不认同及对所实施的相关政治制度和政策等方面的抵制,不积极履行政治义务和参与地方治理等。万历时期,杨应龙僭越违制、抗杀朝廷官兵、不服从地方政府管制,扰乱地方秩序等消极作为,政治认同出现严重危机。

杨应龙在播州有严重的僭越违制行为,并称“以我在播,亦一小皇帝也”[7]681,杨应龙平日里奢淫无度,穿饰用龙凤的服装,使用皇帝御用之物,违制建宫室,用黄金装饰门扇,睡象牙床。《平播全书》载:“应龙益横,所居饰以龙凤僭拟至尊,令州人称己为千岁,子朝栋为后主。益选州人子女为绣女、阉人,间有女十三岁以上皆献之,谓之‘呈身’,须不用乃嫁之。不呈身而嫁者,罪至死。尝一日而阉割三十二人,其凶残不道类如此。”[8]124因此在官方的史志文献中称播州有“伪内官”。杨应龙的这种生活和待遇,完全是在效仿中原帝王,无论杨氏有无叛逆之心,在朝廷看来这就是逾制僭越,是对至尊皇权的不敬,同于谋逆。此外,杨应龙于海龙囤题有对联曰:“养马城中,百万雄兵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又扁其门曰“半朝天子”,可见杨应龙妄自尊大,无视中央王朝权威。《明实录》亦载:“(应龙)居处服饰僭拟乘舆,扁其门曰:‘半朝天子’,立子朝栋为‘后主’,且日夜与子朝栋、惟栋,弟兆龙、从龙,党何汉良、何廷玉等为逆谋。”[9]132。《平播全书》载:“(杨应龙)又擅立三十六统制,三十六巡警,十三亲管,各有头目,各有兵众。”[8]28等等这些杨应龙在播州僭越违制的消极作为,效仿皇帝所享用的一套礼仪制度,成为杨氏悖逆朝廷的开始。但不可否认,这是杨氏与中央王朝的长期交往互动中,熟悉了中原的政治制度文化,而受到强烈影响所致。尽管实事上这种僭越违制的现象始于对中原政治制度文化的认同,但在中原文化的价值观中,杨氏仅仅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土司政权,这样做既超越了本分,又违背了君臣之道。

杨应龙作为中央王朝治理播州地区的代理人,朝廷藩臣,有责任积极治理地方,保证播州地域社会秩序的稳定。但是自杨应龙统领播州后,却进行残暴统治,以酷杀树威,州人有小睚眦即诛灭之,并欺压下辖诸土司和播州七姓豪族,州人不堪其苦。“征采皆用五司之民力,四方结纳皆索五司之民财,不思爱恤其人民,而反怼怨焉。始而信七姓之欺弄以虐五司,既而任一己之猜疑复虐七姓,敌国尽在舟中,而人心离叛,不可收拾,彼且纵恣残暴日甚一日。”[10]1249-1250造成播州内部矛盾激化,致使播州分裂成以杨应龙为中心的杨氏集团和以“五司七姓”为中心的倒杨联盟的两大对立阵营,相互攻伐,严重危及西南地区的稳定,对中央王朝在西南地区的统治提出了挑战。尤其是万历二十四年至万历二十七年间(1596年至1599年),杨应龙对 “五司七姓”进行复仇,手段极为残忍。杨在复仇的过程中,其活动范围越出播州地界,川、贵、湖广等内地诸多地方受到侵扰,威胁到明廷的安全与统治的稳定,自身从保境安民的臣子变成为威胁边疆民族地区稳定的作乱者,严重违背了土司制度设置的初衷。《明会典》中明确规定:“(嘉靖)十四年议准云南、四川两省土官各照旧分管地方,如有不遵断案,互相仇杀及借兵助恶,残害军民,并经段未各辄复奏扰变乱者,土官子孙不许承袭。所争村寨平毁入官,仍追究主使,扛帮教唆,积年通把人役,问以重罪。”[11]说明杨应龙的作为已经违反了土司制度的相关规定。尽管杨应龙也宣称自己并未反叛朝廷,但实际上已经侵犯到朝廷利益。所谓“应龙自为乱首,夷民离畔,不能上遵国宪,下抚诸夷,当不免于削夺之。”[10]1250可知杨应龙已不是中央王朝治理播州的合格代理人。另外,自万历十六年(1588年)起,杨应龙几乎再也没进行过朝贡和纳赋。朝贡是土司与中央王朝直接接触和交流的主要途径之一,最能体现土司对中央王朝的臣属和效忠。朝贡行动本身就是对明王朝正统的承认,政治方面的象征意义至关重大[12]。同样纳赋也是一项很重要的政治义务,也是衡量土司忠诚度的重要标准。朝贡和纳赋不仅是对中央王朝实施土司制度的认同和遵守,也是对中央王朝的认同表达。而杨应龙停止朝贡和纳赋,直接表现出对土司制度的不遵守和对中央王朝的不认同。

当杨应龙下辖“五司七姓”奏民向朝廷奏告杨应龙谋反后,朝廷及川、贵地方政府介入播州内乱,播州问题更加复杂。在博弈中,杨应龙多次抗击朝廷官兵。如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四川巡抚王继光差官兵催促杨应龙出播听勘,至松坎时俱被杨杀死。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正月,王继光与总兵刘承嗣发兵征剿,贵州出兵协剿,于娄山关南部白石口处,“应龙佯约降,而统苗兵据关冲击,承嗣兵败,杀伤大半。会继光论罢,即撤兵,委弃辎重略尽”[13]。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二月,贵州巡抚江东之,命都司杨国柱、指挥李廷栋等率本部兵三千征剿,结果于飞练堡(今瓮安县东北)被应龙所袭,“国柱被虏,全军皆没”[9]94。可知自朝廷介入播州之乱后,杨应龙与代表朝廷的地方官员及军队产生多次冲突,并杀死了不少官兵。在明廷看来,杨应龙已是公然反叛,已入不赦之条。这一时期杨应龙“内则僭越王章,无复人臣之礼;外则矜诩物力,有轻中国之心”[9]134。已从政治认同危机发展到实际对抗中央王朝的境地。

二、文化认同危机

文化认同是国家认同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是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得到传播的重要保证。明朝土司制度逐步完善,对土司的管控力度也进一步加强,其中一个重要的表现即是在土司地区大力推行儒学和实行科举教育等,以此进行文化传播,希冀达到“用夏变夷”的目标,促使边疆少数民族接受“王化”、知礼仪,而逐渐“内向化”,引导边疆民族通过对中原文化认同加深对国家的认同,以这种潜移默化的“软力量”完成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统治,促进边疆少数民族与中原的凝聚力。

明朝十分重视在土司地区推行文治教化,以达到“移风善俗,礼为之本,敷训导民,教为之先,故礼教民于朝廷而后风化达于四海”[9]8的目的。在土司地区广设儒学,使土司子弟知礼仪,守君臣之道,逐渐符合规范。还强制土司应袭子弟入学,不入儒学就不准土司袭职。中央王朝希望通过文化教化达到政治统治的目的,即以中原文化认同加深土司对中央王朝的认同。播州宣慰司杨氏在杨应龙统领播州之前,为了摆脱“蛮夷”的身份,实现“华夏化”,在学习中原文化方面比较积极主动,支持朝廷在播州设宣慰司学,成为推行文治教化的践行者,对中央王朝的文化政策给予积极回应,表现出强烈的中原文化认同。如洪武二十三年( 1390年) 五月己酉,播州、贵州宣慰使司并所属宣抚司官遣子入朝,请入太学,得到了朱元璋的强烈支持和认可。嘉靖元年(1522年)四月,应宣慰使杨相的请求,朝廷赐给播州宣慰司儒学《四书集注》一部。尽管如此,在朝廷看来杨氏“虽慕华风,而顽犷暴戾,终为夷俗”[14],仍然持有歧视和偏见,而杨氏对中原文化的认同是值得肯定的。

然而,到杨应龙统领播州时期,中原文化认同却出现了危机,对中央王朝在播州推行儒学和教化政策采取抵制的态度。《三朝平攘录》载:“万历初年复建学,设教官二员,州民有补弟子者,谒应龙行衣冠礼。应龙不悦,立毁学宫,禁民习儒,故应龙尝自称为秦始皇。”[7]672《遵义府志》载:“人材之生,由于教化。绥(阳)在杨酋时,岂无特出之士。缘杨氏不事诗书,旧民知诵读者卒少。”[15]《平播全书》也载:“自逆龙禁锢文字,寇仇儒生,以蒸报为礼义,视菹醢为名教,每自称为秦始皇,盖坑儒焚书,以愚黔首,亦略相似,身为鲍鱼,有由然矣。”[8]195知杨应龙治理播州时期,为了保证稳固自身的统治所需的文化基础,拒绝朝廷文治教化政策在播州推行,这是民族意识和民族文化认同增强的表现。杨应龙毁学宫、禁儒学,敌视儒生,并自比于“焚书坑儒”的秦始皇,这些消极抵制中央王朝传播主流文化的作为,严重破坏了中央王朝在播州推行儒学和文化治边政策,中断了播州杨氏一直以来研习中原文化的良好传统,不断损毁国家认同的基础,表现出严重的中原文化认同危机。

三、地域认同强化

所谓“地域认同”,或称“地域主义”,“指一国领土范围内某一次国家共同体由于地理环境、社会特性等方面的同质性,使得人们对特属本地域的经济利益、政治特性等有着明确的意识,并将之与其他地域明确区分开来,对本地域产生心理上的认同”[16]。据此理解,地域认同在某种情况下与国家认同是二元对立的,因此处理好地域认同和国家认同的关系十分重要,应努力将二者有机统一起来,而不是非此即彼。每一个土司都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与其他土司或与中王朝直接管辖的府、州、县之间都拥有着严明的边界。因此土司都具有“疆土念重”的情结,因为其属地就是他最重要的政治资本。加之边疆、民族地区的自然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的异质性,在与内地的交往互动中,使得土官及所辖民众对本地域产生心理上的认同和情感上的归属。土司制度的相关规定一定程度上也加强了土司地区少数民族的地域认同。如《明会典》中规定“土官土舍嫁娶止许本境本类,不许越省并与外夷交结往来,遗害地方。每季兵备道取具重甘结状,如再故违,听抚按官从实具奏,兵部查究,量情轻重,或削夺官阶,或革职闲住,子采永不许承袭。”[11]在此规定之前,杨氏与贵州宣慰司同知宋氏,宣慰使安氏皆有婚姻关系。在此规定下达后杨氏的婚姻关系只保持在酉阳、永宁二宣抚司和七姓豪族之首的田、张二姓,俱属四川范围。此外“夷汉有别”,“贱夷贵汉”的观念长期存在,不仅指民族及身份之差别,在行政区划上也是“向来华夷界严,不相混乱”[17],在此夷夏之防的观念下,土司也更容易产生对本区域的归属感。而播州封闭的自然地理环境加深了地域认同的程度。

洪武五年(1372年),杨铿率众归附,洪武七年(1374年),中书省奏:“播州宣慰使司土地既入版图,既同王民,当收其贡赋,请令自洪武四年为始,每岁纳粮二千五百石为军储”[9]3。可见,土司归附与纳赋意味着土司属地归属中央王朝的版籍,承认自身领地属于中央王朝整体疆域的一部分,这就实现了国家认同与地域认同的有机统一,有利于维护国家疆域的整体性。而杨应龙自万历十六年(1588年)起,停止了纳赋,也意味着地域认同与国家认同开始对立。

地域认同常常和其他地域意识并存且相互表征,而播州杨氏的地域认同就是在华夷有别等观念,在与朝廷及地方政府的消极互动中产生的,其具体表现为杨应龙理清播州与内地的界限,且把已经划入“内地”的故土重新划属播州。万历二十七(1599年)年六月杨应龙扎兵松坎等处,准备攻打合江、綦江等地,杨应龙称“止欲明我地界,取我叛奴”[8]9,并无侵略冒犯天威之意。并称“五亩堡是我家放马场,毗庐寺是我家佛堂,马街子是我家进出口,惟江北才是你合江地方”[8]11。杨应龙自攻破綦江之后,扎营綦江之三溪、母渡等处,于六月初八日,在綦之三溪、母渡等处,以及南川、东乡坝等处,立石为播界。又发牌江津,称江津、合江皆播州故土。差穆古松等领兵八万清理边界,阻拦者剪草除根[8]23。杨应龙攻城劫库,杀虏官民,并沿边插号竖碑立界。綦江县所辖东乡、绿水、邓坎、长坝、明垭五村俱交连播界,烟断火绝,万种生灵逃窜已尽,难以复业。其目把于本县地名平潭河凿一“播”字,杀一人一猪祭碑。又于本县地名河坎石龙上凿“播州界”三字,又杀一人一猪一羊祭碑[8]26。又点选十三种苗兵百万,出外清理疆土,各立界限。朝廷对杨应龙划地界的行为批评到:“杨应龙天朝臣子,若果有地界不明之事,止应申请详示,何至督兵侵扰,岂非甘叛逆以速天诛耶?”[8]507另外播乱期间,“播州各驿,自逆酋闭关负固,驿官不敢赴任,过客不敢径行,站户逃徙,馆舍丘墟,十数年矣”[18]。杨应龙阻绝驿道也是地域认同的一个重要表现,阻断了云、贵、川各省之间的联系,阻碍了中央及地方政府的施政和交通。

由此可知杨应龙统领播州时期,尤其是在播州动乱期间,杨应龙表现出了严重的政治认同危机与文化认同危机、地域认同也得到强化,具体体现在对明朝中央政府及地方政府的不认同、对土司制度的不遵守和对国家文教政策的抵制等等方面,杨应龙的消极作为导致了与中央王朝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以至于达到难以调和的地步,引发战争。这不仅导致播州宣慰司杨氏的覆灭,也加速了明王朝国家国力的衰弱。

四、影响杨应龙国家认同危机的因素

杨氏自唐末入播,历宋、元而到明,传自应龙时已有七百余年。每当王朝更替时,杨氏便立弃旧主忠新主,世守臣节,这种顺应时势的政治智慧保证杨氏在播州的统治地位经久不衰。而在杨应龙统领播州时期却出现了严重的国家认同危机,最后导致杨氏家族的覆灭,这是很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笔者认为建立在国家国力基础上的边疆民族治理能力削弱、地方政府及官员的腐败低能、土司制度本身所具有的缺陷和杨应龙财富兵强四个因素对杨氏国家认同危机的出现有着重要影响。

1.国力衰微导致边疆、民族治理能力削弱

土司是代理中央王朝在边疆民族地区治理少数民族的地方自治性政府,是地方与中央、君与臣的关系,是一种政治隶属关系。由于受到土司制度这一特定条件的制约和影响,土司地区的国家认同方式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这种认同是中心与边缘的互动,是中央王朝与土司及其民众的双向选择,互相认同[19]。实质上是一种互利互惠、互利共赢和相互利用的关系,土司需要得到中央王朝的认可,授职、授权,获得统治地方的合法性,而中央王朝需要利用土司管辖少数民族,维护地方稳定,在此条件下推行文治教化等政策,用夏变夷,逐渐实现边疆民族地区与内地一体化和建立真正多民族大一统国家。因此土司对国家的认同是有条件的,是不稳定的,土司在与中央王朝的互动博弈中力量的此消彼长会表现出反差性的政治行为。当中央王朝的力量强盛时,能对土司进行有效管控,土司一般都会忠顺于朝廷,修职供,一心向化,维护王朝国家边疆民族地区的稳定。而当王朝国家国力衰退时,难以发挥维护边疆、民族地区稳定的职能,那么土司的“离心力”增强,很容易走上悖逆国家的道路,与中央王朝对抗。朝廷在镇压动乱过程中,又加速了国力的衰退,由此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万历时期,明朝统治开始全面走向腐朽,国力渐衰,军备废弛,边患此起彼伏,建立在国家国力基础上的国家治理能力和边疆民族治理能力严重衰弱,从而对边疆、民族地区的统合能力就显得力不从心。在这种情况下,播州土司杨氏的“向心力”逐渐减弱,“离心力”增强,开始游离于中央王朝、地方政府、土司制度的管制和规定之外,因此敢于做出模仿中原皇帝的生活方式,抵制国家文治教化政策,对抗朝廷军队,杀朝廷官差等行为。

2.地方政府及官员腐败低能

万历时期,杨应龙不能统抚辖区民众,施行残暴统治,当“五司七姓”奏告后,朝廷命川贵抚按大臣协同处置,从一开始川贵双方官员就争执不断,相互攻讦,川主剿,贵主抚,“自剿抚之说两相持,而应龙之勘案日久而不结”[20],有大臣言:“今日议释,明日议征,举棋不定,向以胜耦,徒以幺么之窃笑耳!”[9]84,而在处置过程中也是屡屡失宜,“酋先年原无逆节,亦无远略,惟迩来,我所以处置者全未得宜,剿一番,抚一番,皆为彼增一番兵力,长一番雄心,今则公然有不轨之心,萌割据之志矣”[8]400。且“当事诸臣过听七姓奏讦后,先屡次误于勘,再误于纵,又再误于剿。误之效有三:以喜事误,以纳贿误,又以避嫌误。”[9]89。可见当时主事大臣的好大喜功、贪墨成风,昏聩腐败,将个人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政治忠诚缺失。督抚按大臣有监管土司的职责,而却与土司阴相勾结,狼狈为奸,收受贿赂,对土司进行庇护姑息、纵容,严重失职,“土流参治”形同虚设。朝廷官员指出“执事之颜行,以前姑息太甚,养成此患”[21]。可见万历时期,川贵地方政府和大臣贪墨腐败、治理能力低下、相互倾轧、政治忠诚缺失等作为,助长了杨应龙的私心而严重损坏了中央政府的权威,这无疑是将杨氏推向了国家认同危机的边缘,离心倾向更加严重。

3.土司制度的缺陷

土司制度作为一种治理边疆、民族地区而实施的一种政治制度,力图通过加强内地和边疆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联系,在不改变边疆地区原有政治实体内部结构的前提下,加强中原对边疆地区的影响,促进内地与边疆一体化的进程,从而巩固和增强大一统的国家[22]。不可否认土司制度施行的长达六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央王朝在不断加强对土司民族地区的统治和国家认同建设,强化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推进边疆、民族地区与内地一体化进程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但是土司制度毕竟是在相对于内地来说的异质性的边疆民族地区实行的一种妥协性的政治措施,土司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割据性。在这种制度下,中央王朝对土司的控制往往是受到限制的,双方的政治隶属关系也显得十分脆弱。尽管明朝土司制度逐步完备,对土司地区的控制力度也在不断增强,但是驾驭土司方面的缺陷仍较为明显,甚至在国家国力衰弱情况下,容易激起土司的反抗。当土司发展成实力雄厚的地方割据势力时,难以对其进行管控,土司制度容易被破坏。

中央王朝对土司地区的少数民族是通过土司酋长进行间接管辖,土司基层社会民族感受不到国家力量和权威的在场和存在,土司域内基层民众对土司酋长的认同强于对王朝国家的认同,称“播州土酋杨应龙,先代本中土籍,自唐宋以来世,为夷人所畏服”[10]1249。可见土司制度的施行导致地方基层社会的政治呈现出明显的二元政治结构,中央王朝只能通过土司间接管理土民,这种二元政治结构的存在,使得土司地方形成了较为封闭的土司社会,为中央权力向地方社会的的深入构建了层层障碍。[23]在这种二元政治结构下,形成了“二元认同”,即土民认同土司政权,土司酋长认同中央王朝政权,这种“二元认同”,当遇到土司酋长背离国家时,土司往往很容易召集土民形成强有力的地方武装,这进一步助推土司国家认同危机的产生。万历时期,杨应龙能短时间组成十多万的土兵与朝廷对抗,这进一步助长了杨应龙的离心倾向。而“因俗而治”的政策施行,也导致地方政府官员在土司治理上采取“治以不治”的态度,任由杨应龙肆意作乱,最终其国家认同危机越来越严重,形成大患。

4.杨应龙财富兵强

杨氏自唐末入播,经宋、元入明稳定长久的发展,土民早已服从,播州地域逐渐扩大,传自应龙时已有七百余年,经过长年长期的积累沉淀,军事、经济实力逐渐上升,在西南土司中拥有重要地位,称“川贵土司首安氏、次杨氏,皆以兵力盛强,蓄积富厚相雄长,诸土司皆惮之”[24]。当时在西南土司中素有“思播田杨,两广岑黄”之谚,其中“杨”就是播州宣慰杨氏。杨应龙的军事才能比较突出,“往年亦尝征番、采木,颇称恭顺,最后调遣征伐,颇识戎事,桀骜之心渐生”[10]249。加之播州地区地理环境险要且封闭,环境恶劣,“羊肠鸟道,一夫可以当关;虎啸猿啼,万骑总为却步……别是封疆,自为声教。”[25]播州地理环境作为一道天然屏障,也成为了杨应龙对抗朝廷的一大优势,自身实力与地理环境优势相结合,更容易使杨应龙雄长一方,形成强大割据势力。总督李化龙指出:“播酋杨应龙恃其地利之险,兵力之强,玩侮中朝,蓄志欲逞久矣。年来假以擒拿叛奴,一犯合江,再犯綦江,杀戮之惨,节经奏报,然犹未敢悉师以出也。自覆没黔兵之后(飞练堡之役),益复长其雄心,公然猖獗,统兵内犯,恣行杀戮。”[8]12-13贵州监察御史宋兴祖也称:“逆贼杨应龙恃其富强,甘心反逆,戮将破城,了无忌惮,近且占据内地,修仓贮榖,因粮于我,又复立石镌碑,杀人以祭,盖已无人心,无天道矣。”[8]28这都指出杨应龙因负固据险,食足兵强,是其敢于悖逆朝廷,抗杀官兵,划定播界的原因,即导致杨应龙政治认同危机、地域认同强化的原因。 而土司酋长势力的发展壮大,其对于自身利益的体认将变得更加深刻,民族意识也会日趋旺盛,同时对于自己民族身份的自我认同也变得更加深刻,民族认同的自觉性也呈日渐增强的趋势。因此在杨应龙时期,抵制中原文化在播州的传播和国家文教政策的推行,这是一种狭隘的民族认同、家族认同、地域认同强化导致的。但由于自身势力的强大,使杨应龙有“夜郎自大”的心态,违背了先祖留下的遗训①,没有认识到杨氏家族能在播州统治七百余年,主要来自于在中原王朝续递过程中,始终能做到归附、效忠,保持对中央王朝的认同。在国家力量的支撑下,才维系了杨氏家族的既得利益。明初方孝孺曾云:“环国之境,其地十百于播州,以雄长一方者,世不乏人。播之杨氏独繇唐季,逮今六百年,祖孙相传,靡有失坠,岂甲兵险阻果足以自全耶?盖以能继忠孝、奉臣顺,而受福于天人也。”[26]指出势力的强盛不是保证土司长久统治的因素,对朝廷的忠效恭顺才是保证其长久不衰的根本。

五、讨论

万历时期,由于国家国力衰微,政治腐败,纲纪废弛,边患四起,导致中央王朝的边疆、民族治理能力严重削弱,完全没有能力统合既有的疆域和民族。边疆民族地方政府的腐败和官员素质低和治理能力不足,不能代替中央王朝对土司进行有效的监管和制约,加之土司制度的局限性和土司自身势力的发展壮大,导致了播州杨氏土司民族意识和家族意识、地域认同强化,做出很多消极行为,不再配合中央王朝的统治,表现出强烈的政治认同危机和文化认同危机。而在古代中国,对于“中国”的国家认同,是通过文明的认同和王朝的认同实现的[27]。杨氏的政治认同危机和文化认同危机,即是国家认同危机,是对万历时期王朝政权的不认同。在历史上,在边疆民族地区与中央政权的互动过程中,凡是中央王朝在边疆民族地区保持有强大的政治统治力、军事威慑力和文化感召力的时期,能够成为边疆地区各民族处理区域政治事务强大的后盾,边疆民族地区就表现出对中央王朝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反之,中央政权统治力弱,或对边疆事务处置不当,则边疆地区就表现出较强的独立性,甚至脱离中央王朝的统治[28]。万历年间,杨应龙“随意的烧杀抢掠,违皙王朝的意志,这就注定了杨氏土司会成为朝廷攻击的对象。”[29]

通过对杨应龙的国家的认同危机及原因的探讨,我们认为其中的教训对于今天进行国家认同建设,增强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感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国家综合国力的不断增强是边疆民族地区稳定的重要保障和基础,民族治理作为国家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将会得到提升。要不断促进边疆民族地区经济、社会、文化的发展,努力解决民族地区与内地发展不平衡问题,加强边疆、民族地区国家认同建设,增强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实现各民族共同繁荣、和谐发展。此外民族地方政府代表国家治理边疆民族地区,其政府的治理能力和公共服务人员的综合素质对于治理水平和成效极为关键,会影响到国家权威和政府公信力的建立,从而影响到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因此加强民族地方政府的治理能力建设和提升公共服务人员的综合素质,提升治理水平,对于凝聚、团结少数民族,增强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具有积极作用。民族治理制度和政策直接关乎民族地区的发展和稳定,对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建设起着重要作用。当今,边疆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保持着一个较高的水平,少数民族对国家的政治归属与认同,直接得益于国家对少数民族或民族地区所制定和实施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和各项民族优惠政策。因此要不断完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和调整相关民族政策,积极全面正确贯彻落实党的民族政策,坚定不移走具有中国特色的解决民族问题的新道路。要继续发挥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的优越性,并结合民族地区的实情做必要的调整,为新时代民族问题治理现代化提供有效的制度保障[30]。努力实现民族地区的有效治理和妥善处理民族问题,加强民族地区国家认同建设,促进各民族和衷共济、和谐发展,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以保证国家的长治久安和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注 释

①杨粲制定《家训十条》:“尽臣节,隆孝道,守箕裘,保疆土,从俭约,辨贤佞,务平恕,公好恶,去奢华,谨刑罚”,杨价声称“累世恪守忠节”,形成“忠孝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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