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具有浓烈的唯美主义色彩。如莎乐美般炫目而诱惑的女性形象,如水仙般风度翩翩却没落颓败的男性形象,极美的意象、温柔的夜色、迷离的意境、对物件的崇尚,都使得《夜色温柔》犹如一部长篇的散文诗,而对欲望与病态主题的建构更是唯美主义思想在小说主题上的凸现。
《夜色温柔》在出版三十年后,才被评论界挖掘其社会历史和艺术价值,有的评论家甚至认为它是20世纪前半叶美国人所写出的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国内外对于该小说的评论广泛,涉及象征手法、精神分析批评、叙事技巧等多个方面。然而,本文拟独辟蹊径,对《夜色温柔》进行一次全新的解读,探讨小说通过唯美的人物形象、极美的意象和颓废的主题建构所透露出来的唯美主义特性。
其实,把唯美主义与菲茨杰拉德联系起来,并非凭空捏造。即使批评家们指责小说结构散乱,但仍然承认“小说使用了富丽堂皇的诗化散文”。而在作者早期作品,如《天堂的这一边》中,菲茨杰拉德喜欢给他的金童们罩上一轮浪漫的光环,而且爱用诸如“奢华的(extravagant and luxurious)”、“精雅的(exquisite)”、“敏感的(delicate)”、“迷人的(glamorous and charming)”、“童话般难以置信的(fabulous)”、“深奥微妙的(sophisticated)”之类金光闪闪的词汇来形容这轮光环。这些年轻人陶醉于“慵懒的美(lazy beauty)”,个个以“贵族式的自我中心主义者(aristocratic egotist)”自居,故作谙于世故、洞悉世情的姿态,对万事都报以居高临下的嘲弄。他们甚至在谈话中多次提及王尔德的作品。因此,人们完全有理由把菲茨杰拉德的写作与唯美主义联系起来。
菲茨杰拉德笔下的所有主人公,都被认为忠实于“想象中的浪漫”,这种浪漫主义包含了“唯美主义”,可见唯美主义必然体现在《夜色温柔》中的男女主人公身上。作者在《夜色温柔》中塑造了两大类形象:炫目、诱惑的女性和風度翩翩、浪荡的男性。
在作者的描绘下,故事开场出现的罗莎玛丽有着“粉红色的手掌”,“脸蛋闪现娇艳迷人的光彩,看上去就像小孩子在晚上洗过冷水澡后泛起的那种令人心动的红晕”,有“漂亮开阔的脑门”“绘有纹章的盾牌的头发”“金黄与淡褐色的波浪型的卷曲的发卷”,“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透亮,闪闪发光”,“脸蛋天然红润”。而在罗莎玛丽眼中,女主人公尼科尔“脸庞好像一位天使的脸庞,北欧圣母的脸庞,在烛光周围飞扬的稀薄的尘埃中闪着光彩”那“刚劲有力的轮廓……仿佛都是按一种罗丹式的意图塑造……随后再朝着美貌的方向雕琢”。两位女子用她们天生的美貌吸引着男主人公迪克。
前者的年轻、单纯和活力对悉心照顾尼科尔而已经身心疲惫的迪克而言都是致命的吸引,然而当迪克完全陷入对她的爱恋后,她却已经变成一个精于世故的成熟女子,把和迪克之间的暧昧拿捏得颇有分寸,以前对迪克的爱早就被资本主义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风吹散了。
后者尼科尔更是冷酷无情。在丈夫迪克的照料下,她终于健康起来,被迪克比喻为“世上最坚硬的木材”。然而,她并没有感激迪克,反而嫌弃他,甚至认为“别的女人也有情人——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呢?”。她甚至“对‘为什么我不该有这种逻辑感到高兴和满意”。这两位女性,就如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一样,炫目而具有诱惑性。在文学史上,莎乐美是唯美主义文学传统中众多“致命的女性”形象中的一个。“莎乐美之吻”让人不禁联想到,这样的女性或神秘莫测,或激情满怀,通常美丽无比,冷酷无情。她们带着浓厚的颓废、色情的特征,注重感官享乐,追求瞬间快感。
除此之外,还有以迪克为代表的男性形象。作者直接夸迪克“好似一个花花公子”,有着一副“高大健壮的身躯”,每每出现时总是“头戴一顶十分雅致的帽子,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手杖,带着一副黄色手套”。他所表现出的“体贴周到的关怀和温文有礼的风度”“没有一点儿迟疑和做作”,这正是典型的上流社会的男性形象,不禁让人联想到手持拐杖,身着燕尾服,佩戴大朵百合花的唯美主义代言人王尔德。而且迪克并非唯一如此有风度的男性。阿贝也有“高大的身躯”“放纵不羁”“庄严高贵的气质”。尼科尔的父亲沃伦先生“仪表堂堂……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体格匀称——‘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然而,与绚烂多姿的女性形象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这些男性形象都趋向于萎缩与没落。
迪克为了照顾患有精神病的妻子尼科尔,逐渐荒废了自己的事业,他对生活感到苦闷和无聊;尼科尔的父亲在妻子死后,总和女儿厮守在一起,导致最终奸污了女儿;汤米则更是颓废的典型,他毫无政治信仰,只要谁肯出钱就愿为其卖命出力……他们都如同枯萎的水仙形象,空有风度翩翩的外表,却内心颓废、空虚而没落。
除了男女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唯美主义特征以外,小说还大量地运用了极美的意象。这些意象包括:温柔的夜色、迷离的场景以及对物件的崇尚。
小说的标题取自英国19世纪著名浪漫主义诗人济慈所作的脍炙人口的《夜莺颂》。夜莺所代表的幻想世界是“音乐美酒,歌舞升平,朦胧月光下的宁静”,该诗幽婉动人的抒情笔调与小说凄婉深切的情调相吻合,奠定了小说的感伤基调。在温柔的夜色笼罩下,小说中的场景都显得迷离而梦幻。
对这些场景的描写和烘托,作者用词的特色之一是斑斓的色彩。王尔德深受法国印象派的影响,他的行文中总是充满了绚丽的色彩。在这一点上,菲茨杰拉德丝毫不逊于王尔德。在他的笔下,有“玫瑰色的旅馆”“粉红和浅黄色的古老城堡”“紫红色的阿尔卑斯山”“灰白的苋属植物”“粉红色的云团一般的牡丹花……黑色和棕色的郁金香……紫茎的玫瑰花”,它们构成了“色彩的乐曲”,另外还有“泛着绿色亮光的菜园”“灰紫色的村镇”“苍黄的暮色”“火红、煤气蓝和暗绿色的招牌”“粉红色的灯光”“可以传送光与影的东西”“红色的灯光”“绿色和银色的烟头”“白色的光带”……
作者用词特色之二是形象化的比喻。通过形象化的比喻,可以增加文章的形象密度,突出本体形象特征,从而使读者获得更为深切、形象的感受。例如,“海滩宛如一块鲜亮的棕黄色的跪毯”,海的颜色“绿得好似蔬菜汁,蓝得如同洗衣水,暗红得又象葡萄酒”,“黯淡得有如旧照片的天色”,“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就像舞会结束后剩下的一枝白色康乃馨”,“脸蛋鲜嫩红润得就像弥撒书中的插图”……这样的比喻还不胜枚举。
特色之三是作者运用众多的美丽植物来具体描绘场景,尽量呈现一种细致感和真实性。葡萄藤、柠檬树、桉树、旱金莲、蝴蝶花、茶花、牡丹花、郁金香、玫瑰花、含羞草、栓皮槠、矮松、松树、睡莲、莴苣、橄榄树、野蔷薇……
除此以外,唯美主义的特征还表现在于对物件的崇尚。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思想受到东方,尤其是日本唯美主义思想的影响,非常崇尚微小的物件。在《夜色温柔》中,也有不少篇幅不厌其烦地述及微小的物件,这些描述其实体现了作者深受唯美主义思想的影响。例如,尼科尔买东西的清单本可以一笔带过,但作者碎碎念来:“几串彩色念珠,几块海滩上用的折叠软毯、一些人造花、蜂蜜、一张专供客人用的床、几个包、几条围巾、几只鹦鹉、可以在玩具小屋中的微型物品以及三码长对虾色的某种新式布料……十二套游泳衣,一条橡皮鳄鱼、一幅黄金和象牙制成的旅行象棋、给阿贝德大号亚麻布手帕、两件羚羊皮茄克,一剑的颜色是那种翠鸟青,另一件是火红的灌木色……”
唯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极美意象的大量运用,说到底,都是为了凸现颓废的主题。作为“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菲茨杰拉德在《夜色温柔》一书中建构了颓废的主题:欲望与病态。唯美主义思想的小说,无论是波德涅尔的《恶之花》还是王尔德的《莎乐美》,都关于欲望与病态。
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欲望。罗莎玛莉的欲望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她把网大肆地撒向迪克,并把欲望之网一步一步收紧,最终让迪克对她的出轨的欲望难以克制,暴露无遗。尼科尔的欲望就像一个深邃的洞,她年轻时对迪克的占有欲,以及后来她对汤米的欲求,都说明她的欲望是那样的毫无止境,深不可测。而迪克的欲望则是一枚细小的针,在迪克心里隐隐作痛,时不时浮现“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这样的内心渴求。这种掩盖在唯美主义笔调下的欲望,掩盖在奢华富丽的上层社会生活中的主人公“美国梦”的破灭,昭示着物欲横流的西方社会中人们在精神上的病态。尼科尔的精神病只是一种表面呈现的病态,而她以及迪克、罗莎玛莉等人不可避免地走向堕落的悲剧性,则可知他们身处金钱腐蚀的西方上层社会,却存在着精神缺陷,对自己精神上的堕落无能为力,最终走向“无望的救赎”。
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之所以具有唯美主义特征,与他的生平经历难以分开。他的外祖父经过经营杂货批发而拥有万贯家财,遗产传到他母亲手中时也有25万美元之巨,因此他的家族应该说是有上层阶级的传统。虽然后来家道衰落,但是菲茨杰拉德不可避免地建立了一種上流社会成员的意识,他陶醉于描写上层社会的精致生活情趣。他内心深处的浪漫信念,使得他建立了一种与唯美主义对应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贵族式优越感。而从《天堂的这一边》多处提及王尔德的作品,人们可以知道作者深受王尔德及唯美主义思想的影响。当然,后来由于他父亲的失业和经商的惨败,家庭的地位便逐渐陷入了一种暧昧的境地:既非“贵族”,也不是“小人物”。这种双重性的社会地位培养出菲茨杰拉德的一种双重性的阶级意识。换言之,他除了具有唯美主义意识以外,还具有与之对应的平民意识,在此,因与文章主题无关,故暂不作过多评述。
综上所述,《夜色温柔》具有浓烈的唯美主义色彩,如莎乐美般炫目而诱惑的女性形象,如水仙般风度翩翩却没落颓败的男性形象、极美的意象、温柔的夜色、迷离的意境、对物件的崇尚都使得小说犹如一部长篇的散文诗,而对欲望与病态主题的建构更使得唯美主义思想在主题上凸现。
(成都中医药大学外语学院)
作者简介:林瑞韬(1984-),女,四川成都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流散文学、创伤文学。
通讯作者:易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