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欣怡
午后的太阳把石头村照得纤毫必现,天空碧如浆洗,云仿佛也凝固了,像一幅焦闷的静态画。
石头村最热闹的地方,是村头的一家茶馆,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热成今天这样衣服能拧出一壶水的大热天,也能门庭若市,人声嘈杂。
人们——大多是老人,少有青壮年,孩子们都下山到镇上上学去了,待午饭前才回来。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茶馆里,唠嗑,打牌,拉家常,小小的房间里三台大马力风扇火力全开,稳坐人群中心,在屋外蝉鸣声中颤巍巍地摇头摆脑。
“不行了,热!”一位五十多岁的大爷第五次掏出汗巾,他撩开被汗浸得粘在皮肤上的汗衫,坦出圆滚滚的肚皮,向一台扇罩比澡盆还大的风扇凑进了些,他的头随着风扇转动来回摆动,小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大爷的头再次偏向敞开的门外,向着村口的位置投向一瞥,眼尖地盯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正从村口的山坳上缓缓走过来。
“啊!”他夸张地叫了一声,成功地吸引身旁一群人的注意力。他在心里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播报:“那不是吴家的大儿子嘛,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紧挨的一个大婶接过话茬:“每天大清早就进山,也不知道干嘛去。”
“是啊,去年秋天从城里回来,说要自己创业,也没见倒腾出什么名堂,读了十几年书呢!”
“创业?成了怕是要带着我们村发家致富哦!”
“说不清楚……整天神神秘秘的……”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这个话题,村民们东一句西一句,没说出个所以然。
“咳咳!”最开始的大爷重重地清清嗓子,半个茶馆的人都扭头看向他。大爷咧开嘴笑,故作玄虚:“去年冬天我去西边那山头捡柴,见他在河边往自个身上倒冰水呢!冻死人的天,就穿一件短袖子……”
“他脑子……”一位拿着蒲扇的老大爷指指自己的脑袋,“不会是有病吧!”
“怪人!小时候挺聪明的,去几年城里,咋成这样了咧?”
……
黑色的身影走近了,能叫人看清他的形貌。黑色短袖,印着夸张图案的短裤,烫染了头发,乍一看挺时髦的,细看发现衣服都是廉价货,面容憔悴,眼底一片青黑,垂着眼帘,低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青年走过茶馆时,屋里的人都在偷偷瞥他,嘈杂的人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村民们互相交换眼神,却无人招呼一句小伙子。待青年走远了,茶馆才重新热闹起来。
吴闻一路往家走,快到家了又停下来,拣了个阴凉清净的林子,也不管夏天虫蚁肆虐,靠着一棵树就席地而坐,把手伸进裤兜,摸索出一个宽屏的手机,娴熟地摆弄起来。
他点开了一个直播软件,开始搜自己的ID“绝世无闻”,搜索出来前几天的直播留言又增多了。目前,“绝世无闻”已录制的直播里,留言和打赏最多的是几个月前的名为“挑战冬天冰泉”的视频,那次直播让吴闻在这个直播平台上小有名气,人称“绝世作死”。
直播久了,吴闻渐渐悟出门道——自己越狼狈,看客越喜欢,内容越新奇,粉丝越兴奋。吃树叶、跳河、泡冰水……吴闻都做过了,发高烧、上吐下泻的经历已经不少。奈何粉丝总是喜新厌旧,日渐不买账。
吴闻翻出上一次的留言,果不其然,“哈哈”“厉害”“牛X”的评论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新意”“不好玩了”“老是这几种作法”,他紧锁眉头,焦躁地往下翻阅,一条留言撞入他的眼帘。
“楼主试试跳粪坑,准火。”
粪坑?这把我当什么了!吴闻愤怒地把留言的粉丝拉黑,气不过地揪了一把地上的野菜用力掷出去。他关掉了手机,一骨碌从树下爬起来,从兜里摸出一枝烟点上。汗水从后颈流下来润湿了上衣,吴闻掀起衣摆囫囵擦了把脸,对着树林外碧蓝的天空吐烟,发愣。
烟抽完了,吴闻没忍住又打开了手机,调到直播个人主页,对着自己的粉丝数发呆,他一遍遍刷新着界面,不知所谓。
我是个网红啊!自己回想这一年,吴闻突然有点想笑。笑到一半,嘴角突然再怎么也扯不上去了,他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为什么?他问自己,却不知道为何而问,作何回答。低头拨弄两下手机,吴闻甩甩脑袋驱走突如其来的惆怅,似乎清醒了。
傍晚回家时只有母亲在家,吴闻含糊地唤了声“妈”,坐到饭桌前吃饭,三菜一汤,菜不多,但味道很好。吴妈给埋头刨饭的儿子夹菜,试探着问:“工作有着落了吗?”
吴闻闷声摇头。
“别慌啊!城里压力大,回家来也成……儿子,妈想问你一件事,你每天早上那么早就出门,是干嘛去?”
吴闻心里有点慌,掺杂着烦闷,张了张嘴,想编出一套平日对付别人的说辞,却说不出口。他胡乱吃完了饭,撂下碗回了房间。
吴妈担忧地盯着紧闭的房门,暗自做出一个决定。
翌日清晨,吴闻背着包出发了。村北面的山腰上有一个露天粪坑,夏天蝇虫乱下,臭气熏天,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山腰也几乎没有住人。
吴闻从半路折了一根木棍抓在手里,向前探路,路还算好走。横在身前的是繁繁扰扰的枝丫,人迹罕至,虫鸟声叽喳闹响,不得消停。
石头村,一个放屁能砸脚后跟的小地方,回来了最多当个农民,能有什么出息?吴闻缩起肩膀,用短袖搽了搽脸上的汗,默默地想。他扬手拍死一个飞到膀子上的小虫,突然乐观起来:等直播完这次,我铁定火了!直播首页准拿下!说不定还能上微信推送和微博头条……
火了能做什么?心底一个声音突然问。
谁知道呢。吴闻不再去想。
他到了。
褐色的浊液江成一个大溏,颜色斑斓,甚至还有绿色。因为没有风,溏面是平静的——像一个蜇伏地底、充满恶臭的怪物。
盛夏的烈日硬硬朗朗地靠在天上,热气把塘里的臭味蒸发出来,熏得吴闻头昏脑涨,几欲却步。
头顶到处都是一网网的飞蚊,像一团团的黑雾,和着苍蝇的振翅声,奏成一曲电闪雷鸣。吴闻站在雷电中央,仿若赤身裸体。他从包里抽出手机,开始直播。因为广告宣传得当,再加上“跳粪坑”这个噱头着实惊世骇俗,夺人眼球,平台上聚集了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群情激昂,恨不得从屏幕那头跳出来打量吴间到底“怎么长的”。
吴闻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直播开始。
彩色的弹幕在屏幕上呼啸而过,粪坑全景一览无余,无闻的大头投在镜头前,他清了清嗓子,开口。
……
“我要跳了!”吴闻絮絮叨叨地把手机架在塘边的支架上,把镜头对准自己。
吴转过身去,面朝着恶臭扑鼻的粪坑,挑了个看上去苍蝇没那么多的角度。他有些紧张,又有些作呕,汗水悄悄地从鬓角流下,钻进衣服里。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单刀赴会的白痴,赴一个必死而又见不得光的局。
“扑通……”浊液飞溅,苍蝇乱飞,吴闻一愣子闷声扎了进去,狼狈地跌入满坑粪水中。他被灭顶的臭气熏得睁不开眼,手脚奋力扑腾,像垂死挣扎的蛤蟆。黏腻恶心的触感从皮肤钻进了心眼儿里,再将胃酸冲上喉间。吴闻张嘴欲呕,哪料刚将嘴角扯开一条缝,秽物就争先恐后地向里头涌去。沒来得及恶心,踏在塘里的脚忽然打滑,一个踉跄扑入满坑臭粪。
绝望、恐惧甚至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攫取了他的心脏。粪塘仿佛变成一个深渊,带着他沉向死亡。他的眼前闪过白光,又掠过一些不甚清晰的画面,纷乱繁杂,缭缭绕绕,像一张遮天蔽地的大网,朝他一股脑儿地盖下来。他死命挣扎,奋力扑腾,悔意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他不能呼吸,眼睁睁地看着光源离自己越来越远。
过了一会儿,塘里的人不动了,缓缓下沉,如同死了一般。吴闻猛地甩头,突然发现自己还站在塘边的石头上,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自己竟已大汗淋漓。他捡起手机,颤抖着关掉直播页面,窒息感奇迹般消失了。
之前那些光怪陆离的网还在吴闻的曈孔上晃来晃去,他看到了网上的一个大洞——方才正是从这里逃脱了出来。吴闻的双腿有些发颤,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妈?”
身后是一双关切的、湿润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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