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泓君
“放眼望去,会场里的每个人都身家上百万,跟2000年的时候一模一样。最后,这些人也都一无所有。”杰西(化名)这样感叹道。
此时已过晚上6点,硅谷最南端的圣荷西会议中心到晚上依然热闹不减。比起白天人贴人的演讲与展台,晚宴上,世界各地的区块链创业者汇聚于此,还有刚刚拖着行李箱下飞机的创业者,来这里只希望找投资人说五分钟的话。觥筹交错间,有投资落地,有合作达成,每个人都身处巨大的兴奋与焦虑之中。
1996年从伯克利毕业,杰西经历了硅谷从繁荣到泡沫的十年,2007年转战华尔街之后,碰巧遇到2008年的金融危机。两次都身处旋涡中心。他知道区块链也处于这样的泡沫之中,如同当年的互联网泡沫一样。这是2018年上半年的盛况,这场活动之后的两个月,比特币大跌,区块链进入冬天。
《财经》记者采访了十位互联网泡沫的亲历者,他们有人一毕业就赶上了这场互联网创业的高潮,有人当时已经是久负盛名的投资人,有创业者在那一年商业模式成立了,也有人赔得一无所有。
从1999年到2019年,大大小小的经济周期有好几轮。时隔20年,每个亲历者都认为2000年的那场互联网泡沫是人生最戏剧化的时期:急剧膨胀的财富,快速变化的经济形势,新旧世界的思维交锋,风暴中心的每个人都在那一年经历最五味杂陈的心理战。
若把每个人的人生故事线拉长,宏观环境并没有改变什么。这段经历会变成人生中一些模糊的感性认知——狂热时期深信不疑的道理,不信了;想顺着时代潮流实现阶级飞跃,反被玩弄了。
经济周期是否真的洗劫了普通人的个人财富?这是一道人性的考题。这些亲历者证明,快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低谷是投机者的灾难,却是创业者的炼金石。
对工程师来说,上世纪90年代末的硅谷是大施拳脚的地方。从清华到伯克利大学,再到硅谷创业公司的软件工程师,杰西是中国首批来硅谷的技术淘金者。1998年,他在硅谷创建了自己的咨询公司。
那时,他去两家创业公司谈合作。与硅谷老土的风格不同,当他进入那些漂亮的写字楼,装修现代的办公室,他开始羡慕在这里上班的程序员们。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员工的精神面貌,每个人话语、仪态上的自信,他恍惚间感受,人生怎么这么不公平。重要的是,这些人还都是百万富翁。
他告诉《财经》记者:“当时如果你不在高科技行业,没有这家那家公司的股票期权,只是一家公司的小员工,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这种与环境的对比,会影响人的判断。”大多数人,会在股市上把这种“不公平”找回来。
从1998年到2000年,纳斯达克从1000点快速涨到5000点。在股市最疯狂的时候,杰西的同事每天早上起床听股市播报的广播,听完后就来办公室给大家分享信息。搬家之后,办公室里的“小喇叭”新家没有广播信号,就每天骑车去以前住所附近听广播,继续分享。那一年,一名杂志记者每周研究10只股票。这本杂志每周一上市的时候就被一抢而空,然后是他推荐的各种股票涨停。
“我夫人给我开了7个股票账户,我到处炫耀说今年的年化收益率达到了100%,结果我朋友说他一周的收益率就达到了100%。”杰西告诉《财经》记者。
那时候硅谷华人的圈子不大,当时的中国人还笑话老美,股市那么好赚钱,他们怎么不动。在狂热的氛围里,杰西属于还算克制的那一类。他认为很多事情用常识来观察,就会变得简单很多:“当股票曲线80度往上走,常识告诉你它是不合理的。”不太习惯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很快出来了。
在前前后后的几次访问中,杰西真正提早出来不仅仅是判断力。当时他的咨询公司每个月有着稳定的现金流,每个月的正现金流让他在面对身边朋友、工程师价值翻番时,他在经济方面也没有差太远。这种现金流入的业务,稳住了他的心态。但绝大部分人,没能忍住。
魏松祥(Steve Wei)从小家里穷,迫于挣钱与找兼职的压力,1989年进入清华的电机系之后开始自学编程。学会编程之后,通过兼职收入,魏松祥很快从班级里最穷的人变成最富有的人。
1995年,他接受WebEx创始人朱敏的邀请加入公司,他成为WebEx第一个技术员工。他在1998年成功拿到美国的H1签证,带着团队里的十几个人来硅谷继续做研发。
“我过来以后,见到美国的朋友就懵了。”魏松祥指的是股票。即使在1997年,中国炒股的人依然是少数,美国的股市正在一个疯狂时期。他把从中国带来的一小部分钱,在E-Trade上开了一个账号。“当时中国叫打新股,美国也是,股票一上纳斯达克,至少翻3倍,几十倍都有。比如给你2000美元给你100股,一上市就直接涨到了1万美元。”
“1998年放了一些钱进去,当时任何人都是股神,任何人都能挣到钱。只要公司一上市,股票就翻倍式的涨。”这让他类比起了如今的区块链:“当年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网站。”
大批科技公司上市,股价短时间翻倍,圣荷西会议中心里每天都挤满各种论坛。投资、谈合作,疯狂的股市让每个人都在谈论互聯网,它可以用来购物,玩游戏,看文章,找出国留学的信息。
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程序员的天下,创业者的天下。每个人都是百万富翁。
1999年从南加州大学信息科学研究院毕业时,邱谆在人生的黄金时代,赶上了互联网高速发展的时代。
这一年,在美国上市的457家公司中,有308家来自科技行业。市值排名前十的公司中,科技公司占了6个。巴菲特成为华尔街的靶子中心——价值投资理念不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投资“赢者通吃”的成长型公司。硅谷,是这场互联网浪潮的原点。
用十年磨一剑来形容邱谆一点也不过分。他加入了当时硅谷风头正劲的公司——思科,那时思科是全世界最大的IP技术提供商,还去了思科当时最核心的IP协议组,准备开始大干一场。他是中国最早一批接触到苹果电脑的人,从小学开始就迷恋上编程,一路参加计算机竞赛包揽各种奖项。
在邱谆那个时代,爱好冷门的计算机,喜欢编程并不是一个主流的想法。1997年从北大计算机系毕业时,计算机还是一个冷门的专业,毕业后也不外乎两种出路——留校任教或者出国深造。
上世纪90年代末,来美国的门槛很高。那时,签证难拿,工作机会也少。
去北大之后,他目标明确执行迅速——大一过六级,大二过GRE,之后在图书馆的公共电脑上,用还没有图形化的基于DOS的网络浏览器寻找读研的留学资料。不出意外,他顺利拿到了美国7所顶尖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最终选择了南加州大学(USC)的信息科学研究院(ISI)。美国科学家Jon Postel是互联网的发明者之一,也是TCP/IP协议发明的奠基者,邱谆所在的ISI学院正是这位互联网的奠基人在南加州大学创建工作的地方,也成为TCP/IP的诞生地。
刚毕业的学生最容易接受新思想,比起巴菲特式的克制,他思维转换迅速。他毕业之后接受的观点是这样的:互联网这种新生事物打破了资本主义的经济规律,因为传统资本主义的周期是产能过剩造成的,而互联网是有了需要再去做,没有实体行业产能过剩的说法,因此互联网没有经济周期。
1995年出现的网景浏览器,改變了华尔街对互联网的看法。此前,实体经济是赚取价差,微软、IBM也依靠卖软件产生收入。但网景浏览器第一次免费给用户使用,后来发明了向企业收费的商业模式,这种创新的方式打破了华尔街的定价模型。
正当华尔街困惑该使用何种新模型时,互联网女皇Mary Meeker提出了“烧钱换增长”的概念。邱谆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说法,创业一定要先挣钱的想法被打破了,转而把评价公司的指标换成了“UV、PV、GMV和DAU”这类增长指标。那时,他一度思考,是否需要一套全新的经济理论去解释互联网这种新生事物。
后来,这种思想也影响了中国第一代互联网企业的成长。增长,成为海归投资人评价互联网公司的重要指标。
这种思潮下,几乎人人都提起了这个时代最亮眼的两家公司——WebVan和Pets.com。前者是一家食物配送公司,在1999年宣布投入10亿美元,预备在两年后扩张到26个城市。后者是一家宠物电商,这家公司把广告打到了美国广告史最贵的“超级碗”上,还买了它的黄金时间段,无论是感恩节大游行中的热气球,还是宠物玩偶的群众群访,pet. com营销玩的溜,很快在美国家喻户晓。
疯狂的城市扩张,汹涌的广告营销,增长就是一切。
在互联网的繁荣时期,风险投资行业也屡屡创下辉煌。德丰杰(DFJ)风险投资基金蒂姆·德雷珀(Tim Draper)告诉《财经》记者:“1998年开始,我们的投资收益率好的有些不同寻常。”
比起现在的低门槛创业,当时互联网创业门槛比现在要高得多。那时候,建立网站离不开硅谷的四大巨头——Sun的小型机、Oracle的数据库、EMC的存储,以及思科的网络基础设施。
当时魏松祥所在的WebEx刚创建,一口气就买了五六个几万美元一台的集装箱,并投入大量的钱做数据库。“没有这些东西,你的网站搭起来只能几百人访问,当你的网站要几十万人访问,就有很大的技术门槛,至少需要投入100万美元。”魏松祥沉浸在WebEx的软件开发工作中,从卖软件到新开发租用模式,2000年7月,在纳斯达克的巅峰时刻, WebEx上市了。
当风险投资的钱进入创业公司,创业公司又把这些融资买了这四家的服务,相当于市场的大部分钱涌入了当时建立网站离不开的四大巨头。当时,以思科为代表的科技公司市值很快从1000亿美元迅速涨到5000亿美元,巅峰时期超过微软,成为全球互联网市值最高的公司。
此时,身在思科的邱谆手里的期权一年就翻了5倍。尽管刚毕业的他还没考虑买房,身边的同事们纷纷买起了高尔夫球杆。
在硅谷最繁荣的时间,串联两旁科技公司的101公路经常大堵车。出门吃饭排一两个小时的队,午饭时间找不到停车位,过来出差订不到旅馆。如今,不管是101高速路上的车流,还是吃饭等位的速度,跟2000年泡沫的鼎盛时期很像。
邱谆所在的组可谓是互联网创业时代的黄埔军校。不断有好的工作机会找来,刚刚毕业的学生工资很快可以涨30%、50%,外加即将上市或者已经上市公司大量的股票期权。
2001年春天,尽管纳斯达克股价已开始跳水,狂热中的人们还没有醒过来。邱谆跳槽了,去了一家创业公司,有了更高的工资,更多的股票,更大的空间。
泡沫是哪一年破的?如果把2000年股市的图表放在面前,可以清晰看到一条一泻而下的曲线。但对亲历者而言,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华尔街激进派的观点,巴菲特因为当年不投资互联网公司,至今依然扣着不看好科技股的帽子,做了20多年二级市场投资的保罗·麦恩泰(Paul McEntire)一样不看好互联网。他称Pets.com和WebVan都是很傻的想法,互联网泡沫则是一帮二十三四岁的小孩,对公司管理一无所知,却把公司送上了纳斯达克;那些风险投资者们,也“只能挣一小会儿的钱”。
不是没有人质疑,像麦恩泰这样的专业投资人不在少数,也不断有金融类媒体创造出各种模型来计算互联网公司的估值。质疑中最主流的一种说法是,以当时的烧钱速度计算,几乎所有的公司都撑不过10个月,亚马逊也不例外。
这种质疑在狂热中并未引起足够的关注,反而引发广泛的质疑。直到当时的明星公司Pets.com倒闭。
2010年10月,Pets.com倒闭很快引发股市跳水,这也是邱谆对互联网泡沫破灭的第一印象。到2001年中,纳斯达克很快跌到不到2000点。此时,名声大噪的WebVan也因为资金烧完倒闭了。
表面上,两家明星公司都死于现金流断裂;事实上,当时互联网都沉迷在“烧钱换增长”思维模式中,一味追求做大,追求扩张市场,却忽视了商业模式是否能在当下成立。当“增长”成为评价互联网公司的唯一指标,创业公司的关键决策变成攻城掠地与寻找下一个接盘侠:烧钱换增长-融资-烧钱换增长-融资-上市,一轮轮的投资者接盘和稳定现金流是这个玩法的关键;小而美的现金流生意不再受欢迎,要么融资换增长死于现金流断裂,要么死于竞争对手的碾压。
Pets.com花了大额价格营销,但能隔着几个时区购买狗罐头、猫砂的人依然是少数,那时的物流也远不如今天发达,还不如走路去身边的超市。WebVan就更荒诞了——试想卡车司机在拥挤的旧金山城堵了几个小时,然后花费高昂的停车费,最后只给用户送了几瓶苏打水。为了吸引用户,他们当年还提出了“免费配送”。直到今天,亚马逊也不敢在美国推出“免费配送”。
亚马逊股价从100美元跌到个位数,甚至有分析师预言它会倒闭。此时,连思科、英特尔这类当时的巨头,股价也下跌80%以上。“2000年底,网站型的全部市值都跌光了,亚马逊、雅虎也跌完了。”魏松祥告诉《财经》记者。
2001年,科技股大跌。两年前名声大噪的搜索引擎Excite也不行了,谷歌两位创始人曾在1999年两次找他们希望能够以100万美元的价格卖掉谷歌。到2001年,市值高达350亿美元的Excite以3.5亿美元价格拍卖。
邱谆跳槽的时候,纳斯达克已经过了巅峰时期。他并未意识到,之后到来的是一场长达数年的冬天。他新加入的创业公司也是做核心交换机的,他在这家公司一待就是八年,成长为最核心的高管。直到这家公司在2008年被收购,加上两年锁定期,就这样,他度过了毕业之后的第一个十年。
曾经人人都是百万富翁,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些人又回到原点。
很多在泡沫巅峰期跳槽的人,因为被期权协议锁定,通常要晚一年才能解锁。如果一个工程师恰巧在2000年跳槽,根据期权协议,即使纸面财富达到200万美元,也是满一年以后解锁才能卖。不到一年的时间,互联网公司的股票跌去了90%,甚至99%以上。曾经的希望,都变成了一堆废纸。
更惨的是炒股没有及时收手的人。按照美国的报税制度,资本所得税通常在次年的春天申报。很多人2000年在股市赚钱之后,等到2001年报税时,当时赚的所有收入全部赔进去了,分文没有赚取,却不得不支付上百万的税单。那时,公司奖励的股票,只要兑现了,也会作为收入一部分征税。最后,很多人一无所获,不是输给了崩盘的股市,而是欠下了美国国税局的“天价税单”。
尽管很多游走在破产边缘的人与国税局达成了一部分妥协,但很多人再次入职时,已经不再期待拿公司期权,谈判条件变成现金为王。
2002年,徐从华盛顿再次踏上硅谷时,萧条显而易见:“虽然不说鬼城那么严重,但这是硅谷,怎么会这么清冷。”最明显的现象是101公路不堵车,吃饭也不排队了。在2001年,很多公司开始大裁员。那些曾经拥挤的办公楼变得空荡。
徐加入VMware的第一天,他同事在庆祝他入职时问他:“大家都在离开硅谷,你为什么逆潮流这个时候加入了?”互联网泡沫时代,他还做过一夜暴富的梦。加入VMware时,他已经不再对股票期权抱有希望。如今,绝大部分工程师跟他一样,判断的标准从财富回归了成长空间。VMware想要做一个操作系统,想到他可能会参与到这个世界下一个操作系统的研发,这件事让他兴奋。
“股市破了所有人都觉得短期内会再涨上去的,这是人性对一些事情自然而然经历先否定再接受的过程,大部分人需要六个月甚至两三年才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徐皞告诉《财经》。
徐提到的六個月,指的是距离“9·11”事件发生之后的六个月。“9·11”事件,是股市的一个分界点。很多还在挣扎着希望很快会涨回去的人,在那一次暴跌中,死心了。
当时,魏松祥所在的WebEx上市没多久就遇到了大崩盘。出乎意外的是,股市虽然崩了,但公司业务却更好了,原本满世界飞的人们纷纷开始使用他们的网络会议系统,客户变多了。“9·11”事件发生之后,股市再度暴跌,加上恐怖袭击带来的人们对出差的恐惧,客户又一次激增。在互联网公司频繁破产的时代,他们在泡沫破裂中活下来了。
在他的后知后觉中,狂热的时期,不到百人的团队已经有十几个人跳槽去了其他公司,一时间“满大街都是这些写网页的”。
程序员界有一条鄙视链:写C++的人看不起写网页的人,因为写网页太简单了。那时候他认为“用网页做出来一个产品有什么含金量”“电商有什么含金量”。泡沫破灭的时候,对比硬件行业,互联网首先受到重挫,他的想法被印证了。但今天再回忆起来,也不全对。
繁荣的时刻,硅谷里挤满了各种来这里淘金的人,从新泽西过来的、波士顿来的,还有各种地方偷渡来的。泡沫带来裁员潮,邱谆身边很多程序员回国了。现在看来,这批华人错过了硅谷的好时光,却参与了中国互联网的崛起,成为BAT的早期员工。
此前,斯坦福的金融课程很多都是教人如何赚钱。在危机之后,大学里开始开设风险管理的课程,也多了更多政策去监管股市。这场泡沫,来得猛烈去得也突然。
对很多风险投资公司来说,2000年并不是危机的开始。蒂姆·德雷珀(Tim Draper)对《财经》记者回忆:“2000年并不难熬,因为当时投资了Skype和百度。2001年是下滑的开始,而最煎熬的时光,是在2006年。”
危机到来时,矛盾也格外激烈。德雷珀与LP们的沟通变成一件困难的事,尤其是那些小LP。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是他们人生中的一大笔钱,即使是一笔极小的投资,他们也会过问的非常细致。
对大多数创业者而言,最艰难的几年是2002年到2005年。很多公司这四五年都熬不过去,一路走下坡路。当公司走下坡路,人才就会流失,剩下的都是质量不高的。“周期时间太久是扛不住的,一两年或许可以回来,让业务进入轨道。如果当时业务还没有定型,就很不靠谱了。”魏松祥这样总结。
如今,邱谆已多次转换赛道,从研究技术成为一名投资人。在《财经》记者几次拜访中,他曾经感叹:“人工智能经历了几次沉浮,那些曾经做着冷门研究的同学,沉寂了数十年,如今又火了。”
前文提到他曾经一路参加计算机竞赛,包揽各种奖项。竞赛到了高中组,最后都会变成研究下棋问题。下棋,也是人工智能的核心研究方向。在国内,只有少数高校在研究生与博士期间开通此类课程。从高中开始,为了参加竞赛,他就找各个高校关于计算机的研究生课本来看。过往对竞赛的痴迷,邱谆在读研究生期间选择了人工智能方向。
研究生时光,他的研究领域是无人机组队和多机器人协作踢足球(Robocup)。毕业那年正值互联网的黄金时代,留校做人工智能的研发是个苦差事。在几波潮流中,人工智能起起伏伏,直到今天,“多AI协作”系统仍然未能商业化,计算机视觉技术的突破才让自动驾驶行业在商业化上开始突飞猛进。也是在2016年,谷歌旗下的下棋高手Alpha Go首次战胜人类顶级选手,再次带来人工智能的繁荣。
互联网当年的问题,与人工智能如出一辙:明明是十年二十年才能解决问题,很多底层的基础问题还未解决,很多人在大跃进时代希望一年解决。
当年,搜索网站很多。邱谆当时对一个很小的搜索网站印象深刻——比起其他那些搜索引擎上都是各种公司花里胡哨的广告,这家搜索网站的页面很干净,尤其好用的是,搜的结果准。这个页面干净的小清新网站,就是谷歌。
2001年,泡沫破裂之后,谷歌开始通过卖“关键词”赚取收入,活下来了。直到今天,谷歌Adwards广告系统成就了它印钞机式的商业模式,很快发展壮大,于2004年上市。
徐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1997年开始工作的,他身边的每个人都经历了那场互联网泡沫,财富来来去去,绝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变化。他认为,那时真正财富增值的那批人,很多是在谷歌早期加入公司的人,且不只待了3年-4年,而是在谷歌早期待了10年以上的人。“财富增值还是需要你输出价值的积累,赚快钱是有,那跟去拉斯维加斯赌一把有什么区别呢?”他说道。
1999年,华尔街给了亚马逊300亿美元的疯狂估值,说它疯狂是因为当时这个估值建立在世界上的每一本书都有亚马逊来买卖才合理。这二十多年来,徐皞已经早期加入VMware在內的5家初创公司,同时涉足了投资领域,他的观察是:直到今天亚马逊远远没有占据100%的图书市场,但它的市值是1999年的近20倍;贝佐斯早就已经在思考如何把用户的行为数据转换为商业价值,他的故事告诉我们,光看当前阶段商业模式,不看创始人格局会有局限性。
他也因此纠正此前的一个错误:“我以前老跟人说,如果你是一个几十几百人的公司员工,CEO跟你没什么关系。现在看来,即使是一个10万人的公司,CEO至少要占我权衡的50%。”
泡沫退去,才知道谁在裸泳。互联网泡沫后最难熬的五年里,无数公司倒闭了,也有少数公司的商业模式成立了。
提到2008年,杰西几次欲言又止:“对我也算是好事,但整个过程很难熬。”
当时,杰西正在一家量化基金。在金融危机之前,他已经察觉到苗头不对。之后,他所在的部门率先带人开始做“风控系统”。金融危机之后,整个华尔街开始重塑公司文化,从此前的注重盈利到注重稳健。
不看好互联网的麦恩泰在1999年选择了做空,逃过了硅谷那次互联网泡沫,却没能逃过2008年的金融危机:“所有的股票都跌了,国债跌了,房价跌了,无一幸免。”比起八年前的科技泡沫,麦恩泰认为2008年的金融危机是全球性的,更大范围的灾难。
“2006年到2007年,硅谷开始复苏,才过了不到五年,年轻人又开始囤房子、囤跑车,买了一套房子又想买第二套、第三四五六套。”很快,人们忘记了那场泡沫。
一方面,美国次贷危机引发了全球经济动荡。当时他正在关注美国政府的救市新政策,寄希望政府救市,很快,雷曼兄弟倒闭,股市崩盘,躲闪不及。这一次,硅谷的房价也开始一路走低,无数人失去工作,也有人失去了自己的家。2000年只是硅谷的小打小闹,这次金融危机迅速波及全球。
2008年的硅谷,却是值得被科技发展史铭记的一年,世界真正被改变了。
说起来,魏松祥加入的网络会议公司WebEx算是2000年那场泡沫的受益者,因为经济的下行为它积累了客户。2008年,共享经济的鼻祖Uber、Airbnb以及办公室共享公司Wework均诞生在这一年。很难想象,在经济繁荣的时候,美国人会把自己的车子、房子、办公室分享给陌生人使用。正是经济的下行期,为这些公司的诞生提供了土壤。
2007年,乔布斯穿着那件经典的黑T恤与牛仔裤,发布了新一代iPhone。一年后,苹果应用商店诞生;安卓操作系统也出现了,开始与苹果分庭抗礼——一个崭新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了。
手机应用商店的上线,给绝境中的创业者无限希望。远在大连的游戏公司Sphinx Entertainment创始人CEO姚晓光终于找到一条活下去的方法。
2007年他的游戏工作室主要靠任天堂这样的游戏厂商采购,但金融危机的到来让任天堂在采购上变得比较谨慎。有半年的时间,20个人的工作室都在找钱,当时如果没能找到钱和大厂商的合作,公司即将关门。
2008年也是iPhone操作系统面世的一年,也是姚晓光最黑暗的一年。2009年,他们抱着试试的心态尝试在智能手机做游戏。那一年,即使是不成熟的、个人化的产品,都能取得不错的收益。
苹果商店还为创业者开启了一条全新的路径——移动应用出海。2012年之后,通过苹果、安卓这样的应用商店,中国游戏行业海外市场如火如荼,他的公司也真正迎来了巅峰时期。
对于更多小公司来说,亚马逊云于2006年的诞生降低了成本,互联网创业必须大规模购买服务器时代结束了,Linux存储技术的提升,创业门槛又降了很多。“亚马逊云出来以后你创业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了,那个时间点开始,互联网创业没瓶颈了。”魏松祥说道。
2008年,有了应用商店,有了共享经济,亚马逊云开始应用,还有无数移动互联公司即将来临。然而,科技股却已不再是华尔街的宠儿。那一年在华尔街市值最高的十只股票中,已经变成石油、天然气等能源公司,微软是唯一一只科技股票。
两次危机之后,杰西对周期和股市的态度一直在发生转变:从最开始炒股相信自己的眼光,到相信大盘与指数基金,到如今,他已经不炒股了。因为论炒股,华尔街的机构永远比他专业。他的心得是:“炒股错在优化,很多人策略好好的,一优化就赔钱。”正如查理·芒格曾经说的:“你需要的不是大量的行动,而是大量的耐心。”
圣诞节前,年过七旬的麦恩泰还跟太太开玩笑说,没准他能在老年成为巴菲特。这些年,他做过共同基金,也做过私人的基金,到现在是Palo Alto咨询公司主席,股市给他上了一课:“想成为伯克希尔那样的公司需要耐心,客户们大多没有耐心。”
这些年来,魏松祥还创建了一家视频会议公司被华为收购。2013年,他又创建了Dingtone,目前正在把自己的公司业务转向区块链方向:“我当时看别人做去中心化的通信应用,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这个事情起来了,我们就完了。我们杀进来,不是眼红区块链,通信很容易去中心化。这个不做,我们将来怎么活下去。”
第四次创业,魏松祥看到了互联网泡沫那年的影子,他忧虑区块链的疯狂融资与套现会把行业毁掉。
荒谬的是,当他全力杀进来,注册新公司TopNetwork,融資800万美元,给两家公司建立防火墙,并把核心员工调动来新公司,那家让他“咯噔”一下,融资数额是他们五倍的竞争对手,在区块链最风风火火时期进入这个领域的公司,已事实上停工了。当年的互联网泡沫,在区块链领域再次轮回了。
历史总是相似的,但每一次相似又不尽相同,一轮轮的行业周期还在轮番上演。慢慢来,比较快。
(应采访对象要求,杰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