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爱民
国内互联网医疗“独角兽”微医控股有限公司(下称“微医”),传出有意分拆部分业务在国内科创板上市的消息。
微医向《财经》记者证实:为推动上市,已对内部管理团队进行了调整,公司联合创始人张晓春出任首席战略官(CSO),由前任CSO陈弘哲担任顾问,协助推进微医国际化业务。
继平安好医生(01833.HK)2018年5月在港上市,创下了国内互联网医疗第一股之后,互联网医疗的头部公司,纷纷动作,不甘落后。
2019年1月初,北京春雨天下软件有限公司(下称“春雨医生”)原CEO张琨离职,之后放出华润医疗(01515. HK)将入局春雨医生的消息。尽管华润方面对该消息予以了否认,多位行业内人士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认为,华润如能入局春雨医生,或将推动该公司的IPO进程。早在2016年,春雨医生就在筹备上市,此后因创始人突然因病身故而搁浅。
有意上市的还有健康160和丁香园。前者于2015年12月挂牌新三板,2018年3月宣布拟从新三板摘牌、退市,并宣布2019年启动IPO;丁香园在2018年春节前获得D轮融资,并对外界称也在考虑IPO的计划。
在享受了2014年、2015年的投资热之后,挟“颠覆传统医疗”之势的互联网医疗创业者们,没能让投资界满意,即便头部企业也未能触及医疗行业的核心,还在苦寻一套可行的盈利模式。
资本等不及了,他们希望在投入项目几年之后,能够脱身有所回报。2019年,谁能率先登陆股市?谁能实现向资本与消费者讲过的故事?
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微医就放出一次有关IPO的消息。上一次是在2018年5月,宣布完成5亿美元Pre-IPO融资的微医,估值达到55亿美元,成为国内最大的互联网醫疗独角兽。
此次融资后,微医宣布计划将微医疗、微医药、微医保三块HMO相关业务作为整体赴港上市,更有媒体将时间列为“2018年底前”。此后,时任CSO陈弘哲表示微医云业务将在分拆后独立在A股上市。
“微医不可能在2019年完成A股上市流程。”一名熟悉上市流程的业内人士告诉《财经》记者,按照A股的上市流程,企业需披露招股说明书,“即便是加快了IPO流程,第一年披露出招股说明书,第二年能上市算快的。微医还没披露出招股说明书”。
在A股上市,最大的挑战是盈利。上述业内人士分析,“微医可以给出非审计性的盈利,但是要公开出来的话,可能扛不住市场的质疑。”
微医的主要收入来自医疗服务和技术服务。微医相关人士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称,一是智能健康终端销售收入及医疗服务收入;二是为政府、医院、药企等合作伙伴提供技术服务获得收入;第三为金融、保险企业提供健康医疗服务、保险电商等,获得医疗服务和技术服务收入等。
微医是目前互联网医疗头部公司中,唯一公开宣称全面实现盈利的。微医董事长兼CEO廖杰远曾表示,2016年微医营收超过12亿元,实现全面盈利,利润主要来自于保险。
微医推出了自己的健康险,廖杰远在2017年的某次论坛上表示,微医的健康险利润率达到30%-35%。此外,微医还与多家保险公司开展合作。
拥抱保险公司的不止微医,2015年,春雨医生时任首席市场官刘成平在解释公司发展战略时表示:春雨医生将连接药品、医院、医生、患者、保险,前四者都需要共同的买单方——保险公司,“未来将整个这五方串联起来,可能将来春雨医生就是个保险公司”。
创始人张锐曾表示,春雨医生未来的盈利主要靠保险。他曾在2015年计划与保险公司合作推出门诊险,每年可带来2.5亿到3亿元的收入。2015年,春雨医生的收入为1.3亿元。
与保险公司合作,互联网医疗公司乐为,有巨量的注册用户拿得出手。如平安好医生拥有2.65亿的注册用户,微医用户超1.6亿,健康160注册用户为1.4亿,寻医问药、春雨医生用户分别达1.2亿、6500万。
况且,商业保险是整个医疗体系的重要一环:保险公司是医疗服务的支付方之一,同时需要医疗供给方为保险客户提供服务。
不过,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保险学院教授于保荣撰文认为,春雨医生等互联网医疗公司,作为医疗平台,承保人群中患者居多,容易给保险公司造成很强的逆选择和道德风险。“虽然春雨医生作为渠道本身不承担损失,但一旦保险产品出现重大亏损,其平台也将面临风险。”
保险公司乐意与互联网医疗公司合作销售,但这类产品无法影响现有的医疗体系,也改变不了医患双方的行为。于保荣担心,“互联网医疗企业可能沦落为健康保险公司的代理,互联网医疗业务反而失去了意义。”
平安好医生上市前连续三年亏损。2月27日,平安好医生发布的年报显示,2018年亏损9.13亿元,相比年收入33亿元的数据,亏损额着实不小。
健康160在2017年实现1.05亿元营收、同比增长近一半的情况下,仍然亏损2800多万元。
在完成1亿美元D轮融资后的丁香园,也成功跻身独角兽公司之列。一名投过丁香园的投资人告诉《财经》记者,丁香园原来的闭环很成功,一直想走的是跟药企合作的路线,药企给广告费让医生免费看文献、成长、交流,这个模式下,丁香园没怎么亏钱,每年有几千万元的收入。“腾讯投资后,想让丁香园做C端,腾讯在2016年还派了一位CFO过去,但是C端没怎么做起来。”
2014年,丁香园获得腾讯7000万美元战略投资。“这个投资思路很清楚:腾讯有这么多C端用户,丁香园有大量的医生,理论上对接上就是完美的故事。”该投资人表示,“实践证明,大流量对上大流量,未必能催生出大业绩。”
尽管上述几家公司都剑指IPO,盈利不过关的话,A股大门难开。“头部的平台公司,能聚集起来,一定是有能够收入的地方;但收入合不合规,能否经受交易所、二级市场的审计,是另外一回事了。”上述投资人告诉《财经》记者。
港股曾经是它们上市的理想首选,如今的科创板又带来新希望。但科创板也不会大水漫灌。
2月27日,证监会副主席李超在国新办发布会上表示,科创板在硬条件上有所放松,轻盈利、重技术,但在信息披露上会更加严格。
这对国内互联网领域的创业者们是个挑战。“互联网医疗行业充满各种套路,靠着讲故事、画大饼烧着投资人的钱,报出的营收数据难过审计考验,严格的信息披露下就会露相。”某互联网医疗企业总经理告诉《财经》记者,远程视界模式崩盘后,有互联网医疗头部公司,招募与医院签过融资租赁单子的远程视界离职员工,“他们自认为可以改良远程视界的模式,其实他们自身都没有一个清晰的盈利模式”。
丁香园创始人李天天去年个人瘦身成功,保持至今。微信朋友圈里,大家都说他瘦成了一道闪电。
不做挂号、转诊、体检、网上售保险和保健品、海外就诊等业务,同创始人如今的身形一样,丁香园的业务版图也不“臃肿”。
用李天天的话说就是:丁香园要做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连接器”,而是要做一个“發电机”——用专业化的组织或团队来帮患者把关,帮医生提升互联网服务能力,同时扮演一个监督和质量控制的角色。
其他的竞争对手,正在争相快速打通线上线下业务,试图在互联网平台上,打通、连接各个与大健康相关的业务。一名投资人在2018年与微医团队商谈合作,“来的是各个不同业务部门的人,展现出来一大堆,不知道微医现在重点做什么;要上市的话,一定要把模式说清楚,不能模棱两可。”
这些创业公司,商业模式能否走通,最终要看解决医疗实际问题的能力:解决问题后能否接入医疗服务体系、能否持续收费、能否获得患者和医生的认可、能否通过监管。投资人乔继英感慨,“头部几家公司正在做各种尝试,过这几关都遇到了一些困难。”
首先在第一步——接入医疗服务、连接医疗与患者方面,互联网医疗公司做得就不够理想。
凯度咨询公司的行业调查数据显示,2018年,互联网用户的在线医疗咨询量为3.1亿次,在线咨询渗透率仅为3.5%。
在电脑上、手机上进行线上问诊、轻问诊,曾经是创业者们故事的开头,也是打动资本与消费者的主要期待,然而这个故事难以画出一个美好的句号。
医学是讲权威的。“实体医院,尤其是协和、301这样的三甲医院在患者心中的权威性,互联网医疗不可能得到。”一名看过几十个互联网医疗项目的投资公司合伙人告诉《财经》记者,互联网医疗依赖于医院实体,牌子大于人,名医院不会把名医生放到网上。“互联网医疗的品牌,在医疗圈里价值不大。对于医疗机构来说,春雨医生、微医等只是互联网公司,平安好医生只是平安保险旗下的公司。”
中国医学科学院原研究员、肿瘤学专家王晨光认为,医疗是面对面的问题,是非常具体的、个人的事情,不是在网上咨询一下就能解决的,最终还是要落实到线下,“在问诊、诊断这方面,互联网医疗没有太多存在的理由”。
对于医院和医生来说,依靠互联网平台、远程给患者就诊,潜藏着巨大风险。例如在医学报告的互认互通方面,即便是权威的实体医院之间都未能实现,让医生根据患者上传的报告、影像进行诊断,一旦出错问责,医生相当于替做检查的医院背黑锅。
一位互联网公司总经理的感慨是,“如果张锐没有因病身故,轻问诊模式的发展也许会不一样,第一个上市的也许是春雨医生。”
2018年问世的三份跟互联网医疗相关的文件,虽然给了互联网医院名分,但终归要挂靠在实体医院之上,在看病这件事上,互联网医疗公司还是没参与进来。
“通过挂号,互联网医疗公司勉强能进入医疗,但号源最终在医院,大医院建立自己的挂号网络后,效率明显高于互联网平台,进一步压缩了挂号这个切口。”上述投资公司合伙人对《财经》记者分析,看病难的根本是线下医疗资源分布不均、稀缺,互联网医疗难以重新搭架出稳固的供需体系,导致很多项目历经波折、物是人非,“目前医学场景中‘轻问诊,高估了互联网化对于原本就是人力资源稀缺型业务的改造能力”。
气场又是那么不同。医疗坚持“保守、固执、不能激进”,而互联网的关键词是“开放、创新、探索、激进”。“这两者的融合,需要创业者好好想想的。”上述互联网公司总经理说。
纯商业模式的创业,无法高效连接医疗与患者,互联网医疗公司转而从原本安身立命的信息化技术上找突破口。
“说出来让人很绝望。”一名从事互联网医疗行业七年之久的公司负责人对《财经》记者分析,整个行业没有什么好的商业模式,是缺政策,还是缺好的商业环境、好的产品,或是消费者的认知不够?“其实缺得最多的是技术”。
医生的痛点是减轻工作负担、减轻医疗风险,患者需要的是减少痛苦、临床级的产品。“现在互联网医疗做的,无非是搬运工:用飞刀模式,无限地放大了医生的能力与时间,裹挟医院购买设备。”这位公司负责人说,“并没有创造新的生产力,模式很好复制,几乎没有壁垒,拼的是关系、营销能力。”
蓝驰创投一名投资人曾经给春雨医生估值时发现,最有价值的好像能说出来,但是没有什么专利技术,用户量大但黏性不足;用户数据有一些,但是并不全面,“比较尴尬”。她告诉《财经》记者,“勉强能找到亮点,比如系统应答很快,30秒就能应答,可能是一个优势,但是这也构不成真的壁垒。”
业内将丁香园对标成美国的WedMD公司,把好大夫对标成Teladoc公司。前者是医疗健康的信息提供商,用户是消费者、医生、专业机构等,通过广告、服务收费,2016年收入7亿美元,净利润9100万美元,市值达19.8亿美元;后者是美国首家、也是最大的远程医疗平台。
“它们都没发展成对标对象的样子,丁香园稍微有点像。哪里出了问题?”上述蓝驰创投投资人分析,“是因为土壤不太对,还是商业组织能力有问题?两家公司的创始人李天天与王航属于固执的理想派,很难听从投资人的意见,商业上不是那么彪悍。但根本是技术上的创新坚持不够。”
对于资本来说,想要切入医疗板块,没有太多的入口,能投的赛道、细分领域非常少。“实体医院,一般的机构投不了;创新药,更难;耗材、器械,属于小品规、大集合,不好投。”一名多年投资互联网医疗项目的投资人对《财经》记者分析,“只有医院信息化,是被认为容易快速催化的领域,也是互联网医疗能继续讲故事的支撑。”
医院的信息化有三类业务,把医院的工作流程串起来的IT系统,建立区域的健康档案、进行医保分析的大数据技术,以及节省人力的医学人工智能公司。
大数医达创始人邓侃分析,传统信息化厂商技术含量不大,拼的是资源与体力;大数据处理公司需要把各个端口的数据收上来,受制于IT公司——每打开一个口,都要跟IT公司协商,工期长、人多、成本高,盈利模式经常是帮药厂做科研,健康的可持续的盈利方式非常有限。
“医学AI公司的盈利空间可以清晰算出来:省了多少人、多长时间,盈利模式很简单、好算,尤其与图像硬件绑在一起时,四两拨千斤。”不过在邓侃看来,AI医疗影像在国内竞争激烈,“2018年160多家AI医疗企业,140多家是做图像,短期内在临床应用上实现突破的难度很大,2019年会碰到困难。
乔继英看好医疗大数据,“B端更愿意付费,如果大数据可以降低医院管理风险、提升管理效率、优化医院系统、管理药物不良反应等;从B端收费切入应该是可以的,但是对创业公司技术、市场销售能力要求比较高”。
医院信息化建设,会一直存在,这是创造现金流的好业务,上述投资人告诉《财经》记者,“为医院做好信息化再寻求进化强于只搭建互联网平台”,微医创始人廖杰远,当年创业时抓了医院信息化的建设,给上海几家医院做挂号信息化,逐步发展起来、找到进入医疗的入口,“如果当时继续选择做信息化公司,也许微医发展会更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