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雄
一
九岁那年,一辆大巴载着我家全部家当,开进一个狭窄老旧的家属院。
一个看着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坐在门房门口的木凳上,抱着半边西瓜,踩着拖鞋,腿像劈叉一样伸得老开,大声问,“哪来的?过来登记。”
我爸正在和工人卸行李,满面的黑汗,带着几分逗弄小孩的笑,“荆州的,晓得不?三国里‘关羽大意失荆州的那个荆州。”
他点点头,搁着一张臭脸,“哦,乡下的。”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从后面扇那小子的脑袋,手臂挥得气势十足,落下倒轻飘飘的。嘴里嚷,“滚滚滚,西瓜吃出花了,作业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大院门卫家的黄阿姨和她的儿子小黄。虽然我百般瞧不上这地儿,但在省城人的心中,我们就像对面的茅厕一样,扎眼又低级。
小黄混得也不咋样,用武汉话讲叫“干狠”,表面风光罢了。院子里连狗都“宝宝”“贝贝”地唤着,但呼他只有姓。
小黄他爸和我爸年纪差不多,我爸被唤做“小金”,小孩见面也礼貌地叫“金叔叔”。而小黄他爸头发花白,驼背,头总往前伸着,好似个丝瓜,摇摇欲坠,眼睛咪成一条缝,像巴黎圣母院连环画里的卡西莫多,连小孩都叫他“老黄”。
很快,我因为跳橡皮筋有新花样,融入了院子里的小团体,一起玩耍的萱萱指指太阳穴说,“老黄这儿不清白。”
正说着,一把混着碎石和杂草的泥土向我们砸来,“臭三八,大嘴巴,打死你!”小黄大跨步拿着一根树枝向我方发起冲锋,一头撮进我的马尾辫里。
我们甩开嗓门惨烈叫著,慌不择路地往家属楼上跑。一口气冲上四楼,从楼道镂空的窗格往下看,小黄没有追来。迎着路灯,他一手仍拽着树枝,一手提起橡皮筋,摆开架势,好似钟馗捉鬼,整张脸被割据得像太极图一样阴阳交替。
我们蹲在楼道里大气不敢踹一口,一直目送小黄收缴战利品一样拖着橡皮筋远去。
不久,我妈在调动工作中被体检出乳腺癌,术后回监利老家疗养。彼时我还小,身边又没有女性亲属能带我进入大院的公共浴池。一到周末,我爸将毛巾肥皂放在一个绿色半透明的塑料盆里,让我抱着。
父女俩守株待兔般蹲在女子浴室门口,碰到我爸认识又长相和善的女性走来,他就赶紧牵我上前,说这是某某阿姨。我细细唤一声,然后再拜托她带我进去。阿姨若骄矜地点点头,我就赶忙像小跟班一样跟上。
进入更衣室,有些阿姨会问能自己脱衣服吗,有些则赶忙告诉周遭的女人,这就是那谁家的小孩。“是的,就是那家!男的刚调过来,女的病了的!她长得不像她爸爸,应该是像她妈吧。”
总有人会搭话,什么病啊?不是传染病吧,有遗传吗?我只好把头扎下去,深埋进衣服里。浴室里磅礴的雾气下,大家都面目模糊,谁也看不清谁。
我匆匆走进空的一格,扭开铁质蓬头,水猛烈摔打下来,砸得我晕头转向。
旁边的女孩轻声甜蜜地和母亲撒娇,“哎呀,水跑到眼睛了。”等我被浇透,就裹着毛巾出来,穿好衣服,和我爸在浴室门口汇合。
我爸总要拉着我,等阿姨出来躬身道谢。大半的阿姨会洗很久,比如中间就着公家热水趁机搓洗下内衣。我们便看着蒸得热气腾腾像虾米一样通红的人,一只只擦肩而过,手脚从热得发红到冰得发直。
后来我便不愿意去洗澡了,我爸骂我不讲卫生,我也不去。
二
院里的孩子都在附近对口的学校上学,小学到初中,流水线似地运送。我拼了很久,学业终于跟上趟了,只是普通话仍说不好。
某日,语文老师点我起来朗读林海音的《窃读记》。我起身,夸张地提高嗓门,模仿赵忠祥老师的朗读腔,“啊!它在这里,原来不在昨天的地方了。”
底下传来闷笑声,语文老师喊停,要我重新读。我不明所以,又念一遍,又被喊停。连读三次倒带,笑声一浪跃过一浪,无数张嘴像鲨鱼一样咧得开开的,向我展示一排排雪白的牙齿。
笑声渐歇,语文老师方走到面前,说“昨天”的“昨”字念错,应是“zuo”。而我读的“cuo”。我满面发烫地念完整段后坐下,眼泪混着鼻涕一起糊了整张脸。
这时,一只手戳了戳我的后背,紧接着一包餐巾纸从耳后递过来。我扭头,后排的男生不耐烦地指了指最后一排的小黄,说他给你擦鼻涕的。
小黄正用力在木板上按压圆珠笔帽的弹簧,笔飞起来,他五指打开,等飞到最高点时再迅速接住。反复几次,好像在练习独门暗器。
第二日,同学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小黄惯例用单肩挎着大书包,耸肩歪头,食指从门口的第一排敲起,有气无力唤,“数学作业借一下,合作共赢,雨露均沾。”
有人抿着吸管喝豆浆,有人小声晨读,还有人坐在课桌上摇着腿嬉笑着,“晚上捉贼去了?”小黄眯着眼,头也不回地错过,手指继续敲着,如鸣锣报时的巡夜人。
而我落座后,早就乖巧地把要交的作业摞得整整齐齐放在桌角,急于显示我的勤奋和循规蹈矩。等小黄经过,我抽出一本放在最上头,小声提醒“咯!”
他略吃惊地抬头扬眉,口气似出世的老僧赞叹,“难得难得。”好像下一刻就要伸手捏出佛手印。我继续正襟危坐地埋在英文课本里,念单词。他拿起就走了。
三
一个周末,我跑去门房借厕所,隔着纱门,看到小黄正在挨打。
老黄两只青筋炸裂的手插进小黄的头发,拽着头狠狠往墙上砸,一声两声,墙壁被撞得闷响。老黄面目狰狞,气势凶悍到如同对待生死仇敌。
小黄只是抿着嘴,一声不吭。
我从没见过这么暴戾的场面,手足无措的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跳橡皮筋的伙伴闻声聚拢过来,五个女生都被吓到了,一齐放声高呼救命。
石破天惊的呼唤震慑到傍晚闲适的小院。不知道孩子们遭遇了什么丧心病狂,大人们纷纷从家里冲出,有的手中还提着木棒刀棍。看到这一幕,大人也震撼了,口里说,“老黄,你疯了吧!”“住手,放开孩子。”
老黄虽然干瘪,但发了狠,几个彪形大汉上前也奈他不何,折腾了大半天,众人才绑手绑脚地把老黄硬拉开。这场挨打才算终结。
此后,我突然特别惦记小黄。常到门房招呼他一起玩。
“小黄,跳皮筋不?”
“小黄,来捉迷藏。”
“小黄,射雕英雄传租到了。”
他总耷拉着脸,闷次闷次地摔开门,叉着腿走出来。
大成路的新华书店有三层楼高,一排排的书架上搁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和商品,特气派。我们这帮人总爱在里面环游,每次前面一团人把萱萱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小黄都像尾巴一样坠在后面。
也是在这里,我们遇见了黄阿姨和那个男人的約会。
黄阿姨头发盘着发髻,五官难得清晰露出来,右手挽着西服男的胳膊,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西服男不是老黄。我们一团人卡在书架中间,没人出声,面面相觑后,集体回头,小黄已不见踪影。
萱萱问,“小黄回去了吗?”我答,“应该吧。”
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也没追究小黄什么时候走的,继续去寻找水果橡皮擦。
院里逐渐有了闲言碎语,七大姑八大姨像蚂蚁聚集在一处,触角相抵,瓮声瓮气地传递信息。她们说黄阿姨外头是有人了,也可以理解,家里怪闹心,但小孩咋办,眼睛意有所指地往门房的方向看。
老黄有时坐在门房门口,脸皮皱巴巴的垂下来,眼角嘴角耷拉着形成八字纹,把五官割得七零八碎。大家路过会热情招呼,“老黄晒太阳啊,补钙好!”回头就啧啧感叹,“也是可怜人啊!”
此后几年,小黄歪歪斜斜地背着书包进进出出。但是不管怎么唤,他都不愿意出来玩。
四
初中最后一年,小黄个子抽条似拔得老高,个子一高,气势就显出来了。“爸爸妈妈哪个好”的话,邻居们突然就问不出口了。小黄吹起刘海,斜着眼仁瞄你一眼,一股寒意就窜上来。
临近中考,老师请部分家长谈心,而成绩差的,包括小黄,老师就不管了。
但成绩差也着实怨不得他,每当夜幕临近,我透过木桌前的窗格,能看到门房里同样伏案的人影,也能听到那里竭斯底里的吵架声和乒乒乓乓的摔砸声。
初三后,学习氛围陡然紧张,班主任建议中午不要回家了,有条件的就在学校解决中饭。老师的建议对学生来说就是命令,但还是有个别人员一切如故。比如小黄,仍旧中午慢悠悠骑自行车回去,吃饱喝足再卡着铃声折返。
午后的第一堂课,空气闷热,气氛昏沉。语文老师嬉笑着叫我:“起来读一段给大家轻松一下。”
烦躁的空气也压得我突然拧巴了,我像铁钉钻进木凳上,两手抓紧课本,眼睛盯着课文,脖子硬挺挺的立着,就是不肯起身。
语文老师立在我旁边,僵持过后,放弃了,继续讲下去。我想,“是了,她本就无需人来朗读,只是恶趣味作祟罢了。”
放学后,我推着自行车进入大院,有个鸭子一般的声音叫住我,“喂,过来,看个好东西。”正处于变声期的小黄守在门口向我招手,好像专门在等我。
我走近一看,是两张期末考试的试卷,语文和数学。
他语气略有遗憾 ,“没整全,不过也差不多了。”但嘴角眉梢向上挑起,单脚踮起抖动着,整个人晃得如风中杨柳,分明在得意中。
我问,“哪来的?”
他只抿抿嘴,昂起头,“你就说,你想不想打语文老师的脸?”
我当然是想的,接过来。他又叮嘱,“你做完,直接抄份答案给我,也算帮我的忙。”
我咬咬嘴唇,将卷子迅速塞进书包,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
小黄继续用假大人的淡定口气说,“压力也不用过大,做卷子的也不止你一人。”
我还想刨根究底,他很酷地摆手,“知道太多没有好处!”
临考的早晨,我一进教室,就看到几个人伏案抄着什么。我凑过去看,那人忙用手遮住。但架不住人越围越多,旁边的人还去扯压住的那张纸,他只好放开捂住的手掌。我一看,选择、填空、计算,居然是我做过的那份试卷。
不多时,外班也有人闻讯涌入,围拢的圆形不断扩散,一手拿纸一手拿笔,抄得明目张胆。又一会,班主任气势汹汹走进来,人流如摩西分海,分到两边。她走到圆心处没收了答案,又用手指虚点外圈,声色俱厉,“考完了过来自首。”
考试发下的试卷果然是那份,但我双手冒汗,感觉大祸将至,环顾四周,我想看出谁是告密者,但只有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期末考试排名出来了,我排名十几,和平时差不多。那份考卷对我似乎没起到作用,但不足以让我引起怀疑。只是排名表上没了小黄等七个人的名字。
班主任在班会上通报考题泄露的处理结果,虽然此次涉案人数过多,但调查清楚了,小黄等几个盗窃试卷者是“主犯”。他们在被罚在办公室写检讨的途中,发现垃圾桶内有打废的试卷,于是推理出打印室里存放有期末考试的试卷。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小黄他们潜伏在洗手间里,待到楼去人空,撬开了办公室的门,抽出了试卷。这不仅仅是偷懒和投机行为,这样有组织有计划的作案已经显示出犯罪的倾向,经过学校上报教委,这几个人将从我们学校转到另一所学校。
转入的那所学校我们也是如雷贯耳,位于脏乱差的菜场门口。那里没有升学率可言。大院里的闲言碎语又是不少,说小黄这次算是废了。
五
转学后,门房更少见到小黄。听说他中考就只考了一门,老黄想揍他都找不着人。估计会再复读一年。
假期,我去菜场买菜,意外地在租书店门口见到他,他仍旧张开腿坐着,歪着头,百无聊赖的模样。我想过去打个招呼,但他周边站着几个混混。
小黄看到我,站起身,细长的手臂左右摇摆起来,好像突然踩到发条,抖擞一下,全身活泛了。我捕捉到一点熟悉的模样,说,“喂,你不用去上学吗?”
他说,“我又不是你们。”
我才注意到他背后连书包都没有。身边的这群人,衣服歪歪扭扭的搭在身上,衬衣扣子没扣全,衣角只塞一边,裤子都拖得老长。
小黄也想不起说啥,停了会,突然正儿八经地开口,“考得怎么样?”
我始料不及,原来他还关心这些。我说,“估分还可以,勉强上重点,但也不确定。”
他说,“我一直想讲,你的拼音得练练,太烂,要吃亏就在这上头了。”
我说,“都考完了,晚了。”
他笑了,很认可,“也对。”
然后,他呼啦啦地跳上单车,潇洒得卷起一阵风,冲散路人,一路绝尘。被迫靠边的路人等他们走远后,嘴里骂着“小兔崽子”,眼睛重重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我也盯着,有点羡慕男孩子的洒脱,突然明白,那场泄题的考试,小黄根本不在乎。我才是那个要靠成绩来挽救自尊的人。(摘自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