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桂香
(郑州大学 体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中国生态美学理论诞生于20世纪90年代。生态美学“是一种包含着生态维度的当代生态存在论审美观。它以人与自然的生态审美关系为出发点,包含人与自然、社会以及人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以实现人的审美的生存、诗意的栖居为其指归。”[1]中国生态美学引生态学进入美学,突破了自然美学的局限性,建立起人——自然——社会之间的联系。
唐代社会是一个充满朝气及诗意的时代,文人不仅关注自然而且还关注自身与社会的关联,将自然美学与诗意人生融入到诗歌创作中,展现出他们独特的创作视角及爱物悯人的情怀。
李白和杜甫的诗歌将生态美学的理念运用到诗歌创作中,通过歌咏人类与自然生态之间的和谐之美,体现对人的现实关注和终极关怀。探究其生态美学形成的主客观原因,有助于了解唐代文人生存方式及与自然的密切关系。
唐代社会经济繁荣,漫游成为文人的主要生存方式,入仕制度也起到了助推作用。
1.社会的繁荣为文人的漫游提供了物质条件
社会的安定是漫游活动的基础。唐代国家统一,经济繁荣,社会安定,给人们提供了怡情山水的物质条件,漫游之风在文人中逐渐盛行。杜甫的《忆昔二首》(之二)生动地记述了当时社会富庶安定的盛况:“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生活在安定太平的社会环境中,文人充满了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豪情与壮志,漫游成了文人士大夫抒写理想、感受生活、开阔视野的方式。可以说,唐代繁荣安定的社会环境为文人的漫游活动提供了安全保证。
交通的便利是漫游活动的重要条件。唐朝疆域辽阔,交通发达,《新唐书》卷三七《地理志一》记载: “举唐之盛时,开元、天宝之际,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盖南北如汉之盛,东不及而西过之。”《唐六典》也记载说,唐代全国的驿路总长达到五万余里,并且东边到汴宋,西边到岐州,夹路列店待客,酒馔丰溢。
《新唐书·食货志一》记载:“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唐朝文人依托便利的水陆交通,能够跋山涉水,抒写大自然的壮美。
经济的富足是漫游活动的物质保障。唐代是我国历史上国力最为强盛的朝代之一,国运昌盛,经济获得飞速发展。人口增长快,耕地面积多。据史料统计,唐中宗神龙元年,即公元705 年,全国有六百一十五万户人口,到了天宝十三载,即公元 754 年,就增加到了九百六十一万九千余户,五十年间平均每年增长七十多万户。人口增加了,垦地必然会扩大。天宝年间的实际耕地面积,大概在八百万顷到八百五十万顷之间。 正如元结的诗文集《元次山集·问进士》中描述的:“四海之内,高山绝壑,耒耜亦满。”《资治通鉴》(216卷)中也有类似说法,“是时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足见社会富裕的程度。
2.科举入仕制度起到了助推作用
唐代科举制度的实行打破了魏晋以来世族把持政权的局面。文人要想求得功名,不仅要参加考试,而且事先要为自己营造声势,扩大知名度,于是文人开始了漫长的干谒生活,或结交豪门权贵,或谒请达官名流。钱穆《记唐文人干谒之风》中说: “唐代士人干谒之风特盛”,“唐人干谒之风,实至晚而弥烈”。 葛晓音《论初盛唐文人的干谒方式》中也说:“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无论统治阶级取士的制度有多少变化,干谒始终与文人求仕相伴随。然而哪一个时代都不如初盛唐的干谒兴盛。”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青年时期访仙学道、广事交游、轻财好施,梦想通过干谒以求取声名。从“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直到开元二十九年被唐玄宗召见,命他待诏翰林,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所到之处几乎都留下了他干谒的足迹。开元十三年,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以迫切的心情上书裴长史、韩朝宗,希求荐用,写下了大量的干谒诗。如《赠崔咨议》:“绿骥本天马,素非伏枥驹。长嘶向清风,倏忽凌九区。 ……希君一翦拂,犹可骋中衢。”他自比天马,希冀通过引荐而一展宏图大志。
杜甫也曾奔走豪门以求为官,写下了《奉赠韦左丈二十二韵》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竞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 到处潜悲幸。” 道出了在求官过程中仕途失意、生活潦倒的窘境。
李白与杜甫在游宦的过程中,创作出了大量的景情俱佳的山水诗,这些诗歌如李白的“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迟日江山丽,微风燕子斜”,描述了充满生机的生态世界及与物和谐相处的愉悦美感,为我们描绘出天、地、物和谐共存,人在自然里诗意栖居的美丽画卷。
李白、杜甫诗歌不仅展现出人类与自然生态之间的和谐之美,而且蕴含着诗人对大自然生命的无限热爱。
1.与大自然互融互通的和谐之美
李白深受道家思想影响,道家认为人和大自然中的其他生命共同构成了大道的连续运行。他笔下的诗句常常达到物我相通、生命互融的境界, 如《渡荆门送别》中“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辽阔雄浑之自然,《登庐山五老峰》中“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的绮丽秀美之自然。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桃李如旧识,倾花向我开”,自然与诗人情感相通,生命互融,物我共生。
杜甫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在对自然的抒写中不仅多了一层仁者的爱意与爱怜,更多了一份人文的情怀和人情的味道。杜甫在成都和夔州居住时生活比较安定,在叙写自然时多了一份闲适之情。他静观自然中生命百态:“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燕子的自由飞、鱼儿的自在游,鸳鸯的酣酣睡,怡情而闲适。同时他还喜爱初生的黄鹅,“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还有那“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喜人春雨。他怜惜花儿凋零,希冀让它们商量着慢慢开放,“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在诗人的眼里,自然中的一切生命都能自得其乐,潜滋暗长,这正是历经战乱饱受颠沛之苦的诗人所渴望的平静安逸的生活图景。
同时杜甫的“爱物”思想在他的诗歌里常常表现为人与动物在性灵上的相通,使动物的灵性充满浓浓的人情味。《鹦鹉》:“鹦鹉含愁思, 聪明忆别离。翠衿浑短尽, 红嘴漫多知。未有开笼日, 空残旧宿枝。世人怜复损, 何用羽毛奇。” 诗人用拟人化的手法描写鹦鹉因为聪明能回忆别离之情,又为伤别离而羽毛脱落,进而达到了借物寓意、托物言情的审美效果。
2.“爱物”与“仁民”并重的生态情怀
在杜甫的诗歌中将自然界中的各种飞鸟和野花视为亲密朋友,并能与之平等对话交流。《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一重一掩吾肺腑, 山花山鸟吾友于。”诗人与自然山水为伴,与山花山鸟为友,物我相通,情感相融,表达出了广博的爱物之心和浓烈的生态情怀。“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在赞颂花柳“无私”的同时表现出与大自然的 “心心相印”。
杜甫诗歌中尤其对那些弱小的、病态的、衰微的物体表现出同情与关注、哀叹与怜惜。《病柏》: “有柏生崇岗, 童童壮车盖。……岂知千年根, 中途颜色坏。……岁寒忽无凭, 日夜柯叶改。丹凤领九雏, 哀鸣翔其外。鸱鸮志意满, 养子穿穴内。”对柏树的痛惜怜悯之情跃然纸上。《枯棕》:“啾啾黄雀啅,侧见寒蓬走。”更是表现出作者对自然界生命的关切与悲悯。
尤为可贵的是诗人从“爱物”而移情于“仁民”, 传达出一个仁者的爱民情怀和忧患意识。“穷年忧黎元、 叹息肠内热”“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诗人悲天悯人情怀的生动诠释。
李白、杜甫不仅感受与欣赏大自然,而且关爱关注自然生态。他们的诗篇歌咏着自然和人类之间相生相依的和谐关系,描绘出天人合一、物我相通的美丽图景。他们笔下的自然已成为人类的精神家园,使我们在喧嚣的尘世中保持朴素和本真。同时他们的生态美学思想对当代社会生态文化的构建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1.国家的强盛是人与自然和谐的基础
李白与杜甫漫游的经历及诗歌创作,与唐代社会的盛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李白与自然的关系可以用“好游”“漫游”“宦游”概括,在游历中表现了与自然的和谐与共通,如“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而杜甫与自然之关系则呈现出“旅食”“漂泊”与“奔逃”的境况,就如他在《逃难》中所写:“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夜闻觱篥》:“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逃亡路上的奔波劳顿,衣食不济,贫病交加,让自然蒙上了悲情色彩,正如他在《发阆》中所言:“女病妻忧归意速,秋花锦石谁复数。”同时他在奔波途中,真实地记录了底层百姓与自然的关系,他的《水会渡》“霜浓木石滑,风急手足寒”对船夫险滩行船的艰辛给予关切。而《驱竖子摘苍耳》则细致叙写了从采摘苍耳到洗剥、食用的整个过程,从而揭示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乱世景象。
人与自然之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是国力强盛与人们幸福指数的晴雨表。李白是真正的盛世诗人之代表,他自由洒脱,遍览自然,并与自然交融为一体,多了几分闲适与惬意。自然之于杜甫却多了些悲苦与悲情,他在对自然的描摹中呈现的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破败景象和身世的飘零感。而要和平安宁,不要战争离乱,要国家强盛,不要贫穷动荡,则是李杜两位大诗人在书写人与自然和谐关系时带给当代社会最重要最真切的警示与价值。
2.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
当今社会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生态环境日趋恶化,人与生态环境的协调及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美学观显得尤为重要。
关注自然与生命是杜甫诗歌蕴含的生态美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 天地化育万物,人与物共生存。他在《北征》中写道:“菊垂今秋花, 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 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 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 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 甘苦齐结实。”自然界中的菊花 、石道、青云、橡树和山栗都得到了造物主的关照而自由生长。在环境美日益被重视的今天,人更应善待万物,并与之和谐相处。
中国的传统文化蕴含着天人合一、敬畏自然、尊重生命的智慧,今天重提“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就是要回归到传统文化的根本上来。如何让传统文化在新的时代重放异彩,中国古代文化里蕴含的生态美学思想与智慧为现代生态思想提供了丰富的养料。儒家“中和位育”中所蕴含的生态思想正逐渐被社会所重视与接纳,儒家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共生共荣的爱物思想在当代社会也显示了它独特的魅力。
3.营造美丽生态环境是社会文明进步的基石
长期以来人类以自我为中心,以利益为驱动,造成生态环境的日趋恶化,人们的生存权、健康权受到威胁,社会的文明进步受到阻碍。如何从李杜诗歌生态美学中汲取营养是值
得思考的问题。
李白诗歌中生态美学思想体现为物我的相依相通,而杜甫诗歌的生态美学思想体现为“爱物”和“仁民”,在诗人的笔下既有对人与天地万物和谐之美的热情赞美, 也有对人与天地万物之间失衡的强烈愤慨; 既有对时事的忧虑,又有对百姓痛苦生活的关切;既有对战争的憎恶,又有对和平生活的向往;有对弱小的、病态的事物的悲悯,又有对底层群体的关注。
在社会竞争日益加剧的今天,如何在快节奏的生活背景下,让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营造美丽生态环境,构建具有时代价值的绿色生活,是社会文明进步的体现,也是实现中国梦的重要标志。李杜诗歌中展示出的生态美学思想,对建设“美丽乡村”“美丽中国”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