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雅集与汉文化圈的馀韵
——1922年东亚三次赤壁会考论*

2019-03-15 11:50卞东波
关键词:赤壁赋雅集赤壁

卞东波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一、引言

苏轼生前身后都受到当世和后世,甚至域外人士的喜爱,这种喜爱有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就是东亚地区举办的“寿苏会”和“赤壁会”。所谓“寿苏会”,就是在东坡生日这一天,举行祭拜活动以纪念东坡。所谓“赤壁会”则是模拟东坡元丰壬戌七月既望的赤壁之游,举行游赏活动。当然“寿苏会”“赤壁会”不仅仅是单纯的仪式性活动,其实质是一种集诗歌创作、书画欣赏及文物鉴赏为一体的高品味文人雅集。中国“寿苏会”清代中期就已经流行,清代学者宋荦、毕沅、翁方纲等人都举办过寿苏活动[注]有关清代寿苏活动的研究有魏泉《翁方纲发起的“为东坡寿”与清中叶以后的宗宋诗风》,《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一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0-180页;张莉《清代寿苏活动的开端》,《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六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0-72页。。

同属东亚汉文化圈的日本在江户时代和近代都举办过多次“寿苏会”和“赤壁会”。江户时代,被称为“宽政三博士”之一的柴野栗山(1736-1807)“钦慕苏公,每岁十月之望,置酒会客,以拟赤壁游”(角田简《续近世丛语》,弘化二年[1845]刊本),从宽政十二年(1800)开始,一共举办了三次赤壁会。日本近代最有名的“寿苏会”是长尾雨山(1864-1942)在大正、昭和年间举办的五次寿苏会(1916、1917、1918、1920、1937)。这几次“寿苏会”都留下了文字资料,即《乙卯寿苏录》《丙辰寿苏录》《丁巳寿苏录》《己未寿苏录》《寿苏集》,这些文献都已经收入池泽滋子所编的《日本的赤壁会和寿苏会》一书中[注]池泽滋子编《日本文人的赤壁游和寿苏会》,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池泽滋子《日本的赤壁会和寿苏会》言:“从现存的资料中可以知道,江户时代以后,明治大正时代,除了长尾雨山以外还有一些人举办赤壁游。相反,在长尾雨山以前,为了祝贺苏轼生日在阴历十二月十九日举办寿苏会的资料很少见。”载《日本的赤壁会与寿苏会》,第13页。。大正十一年(1922)是东坡壬戌赤壁之游后的第十四个甲子,纪念意义重大,日本文人学者对此颇为重视,在各地举办了多个“赤壁会”,尤以长尾雨山等人在当年9月7日(阴历七月十六日)组织的京都赤壁会最为轰动,影响也最大,但大正十一年的京都赤壁会没有留下成集的文字资料[注]关于此次赤壁会最重要的文献是长尾雨山长子长尾正和所写的《寿苏会与赤壁会》上、下,载《墨美》第252、253号,1974年8月、9月。原文为日文,中译摘抄本见池泽滋子《日本文人的赤壁游和寿苏会》,第222-236页。下文引该文皆随文夹注。。最近笔者在哈佛燕京图书馆读到奥村竹亭刻印的《赤壁赋印谱》一书,正是是次赤壁会留下的文字资料,弥足珍贵。就在同一天,侨居中国大连的日本汉诗人田冈正树(1861—1936)组织大连浩然、嘤鸣两大诗社的中国、日本三十馀位诗人聚会吟诗,以继赤壁雅游之会。会后,田冈正树还征稿于中国、日本诸多未与会的汉诗人,最后得诗百首,编为《清风明月集》一书。《清风明月集》因为是在大连编印的,故在日本收藏都比较少,海内外只有大连图书馆、哈佛燕京图书馆等少数图书馆有收藏,笔者有幸在哈佛燕京图书馆读到《清风明月集》。同一天,日本政治人物水野炼太郎(1868-1949)也在东京芝山红叶馆举办了一次赤壁会,事后编成一部汉诗集《壬戌雅会集》。《赤壁赋印谱》《清风明月集》《壬戌雅会集》是笔者发现的三部关于1922年中日两国赤壁会的新资料,通过阅读这三部日本汉籍,结合其他相关史料,庶几可以让我们部分还原出近百年前,同一天日本的京都、东京,中国的大连举办的三次文人雅集的盛况。

二、赤壁之游乐未央:《赤壁赋印谱》与1922年京都赤壁会

大正十一年(1922)9月7日(阴历七月十六日),是苏轼《赤壁赋》作后的第十四个“壬戌既望”,长尾雨山等人在日本京都府南宇治桥西万碧楼举办赤壁会,以仿苏轼元丰五年(1082)壬戌岁七月既望的赤壁之游。这次赤壁会既是前几次寿苏会的延续,也是江户时代以来,日本文人“赤壁之游”的延续。为筹备这次赤壁会,大正十年(1921)8月,长尾雨山就提前向诸友发出了邀请:

宋东坡先生苏轼,元丰五年壬戌岁七月既望、十月望两次游赤壁,赋前后《赤壁赋》以来,泛舟看月的千秋美事由其灵笔在艺苑里流传下来,在文坛里朗诵二赋,馀韵不尽,高风堪挹。我辈久佩其雅藻,钦其超怀。今年正值东坡赤壁游后第十四次壬戌,因此招募志同道合的人,希望在九月七日即阴历既望在洛南宇治清溪泛舟,与文雅诸贤追拟当年的仙游。期望各位光临,尽兴地欣赏江上清风,举匏樽,挟飞仙以遨游的情趣。[1]229

本次赤壁会与此前所办的寿苏会有一些不同,不但本次雅会提前一年启动,而且还充分利用了媒体的力量加以宣传,使之成为一次广受关注的文化事件。本次赤壁会的发起人中就有很多人从事媒体工作,如本山彦一当时正是《大阪每日新闻》的社长。除了在《大阪每日新闻》上预先刊载通知外,9月6日还刊载了长尾雨山和内藤湖南题为《赤壁雅游》的长篇谈话录,为即将举办的赤壁会造势。内藤湖南又在9月6日的《大阪每日新闻》发表文章,写道:“因此借用东坡的想法来看,即是东坡的‘赤壁’在黄州,我们的‘赤壁’在宇治也无所谓。”[1]232黄州就在长江之畔,而宇治则在诞生《源氏物语》的宇治川之畔。长尾雨山的邀约得到当时各方文人学者的响应,最后出席的人数竟然在300人左右,大大超过了前几次寿苏会的规模。虽然期间因为突然遇雨,出了一些混乱,同时也受到一些非议,但总体而言这次雅集还是圆满结束。[1]230,235关于这次赤壁会的目的,长尾雨山在8月28日的《京都日日新闻》发表讲话说:“《赤壁赋》不仅是记事的文章,而且包括东坡的人生观,是富有诗意的感叹,因此使后代文人向往……赤壁会雅集的主旨只不过是向往文艺的我们,怀念古人写名篇的来由,给只追求名利的社会上以一服清凉剂。”[1]231这也是针对大正时期社会风气有感而发的。

大正十一年的京都赤壁会可以说是大正时期日本汉学界、书画界、鉴赏界、文物界、收藏界的一次大集结,一次盛大的文化雅集。本次赤壁会的参与人员,突破了前几次寿苏会仅限于关西地区的局限,扩展到关东的东京等地。本次赤壁会的发起者有:

东京:犬养毅(木堂)、国分高胤(青崖)、西村时彦(硕园)、牧野谦次郎(静斋)、菊池长四郎(惺堂)、山本悌二郎(二峰)、黑木安雄(钦堂)、榊原浩逸(铁砚)、田边为三郎(碧堂)。

大阪:矶野惟秋(秋渚)、本山彦一(松阴)、小川为次郎(简斋)。

奈良:林平造(蔚堂)。

冈山:坂田快太郎(九峰)、荒木苍太郎(看云)、柚木梶雄(玉村)。

广岛:桥本吉兵卫(海鹤)。

香川:大西行礼(见山)。

京都:富冈百炼(铁斋)、山本由定(竟山)、内藤虎次郎(湖南)、狩野直喜(君山)、铃木虎雄(豹轩)、大谷莹诚(秃庵)、三浦丰二(梅痴)、奥村直康(竹亭)、长尾甲(雨山)。[1]229

可见发起者皆为当时汉学界、文化艺术界的一时之选。

日本近代几次寿苏会、赤壁会的核心人物是长尾雨山,他尝自称有所谓“东坡癖”。长尾甲,字子生,号雨山,又号石隐、无闷道人、睡道人,通称槙太郎。香川县人。明治、昭和时期,日本汉学家、书画家和篆刻家。明治二十一年(1888),东京大学文科大学古典讲习科毕业后,与冈仓觉三共同为设立东京美术学校而努力,并创办了美术杂志《国华》。明治三十二年(1899),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东京大学文科大学讲师。明治三十五年(1902),退休后居住在上海,任商务印书馆顾问,从事中等教科书的编纂工作。并成为西泠印社早期的会员[注]参见杉村邦彦《西泠印社早期日籍社员长尾雨山研究》,载《孤山印证——西泠印社国际印学峰会论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年版,第407-453页。。大正三年(1914)回国,定居京都。曾与黎庶昌、郑孝胥、吴昌硕、罗振玉、内藤湖南、狩野直喜、犬养毅、副岛种臣等当时一流学者交往。曾任平安书道会副会长、日本美术协会评议员。著有《中国书画话》《雨山先生遗作集》等。他是日本近代几次寿苏会、赤壁会的主要发起人,编有《丙辰寿苏录》(1918)、《寿苏集》(1937)等。

寿苏会的参加者基本都是关西京都、大阪地区的诗人学者,而赤壁会的发起人已经扩大到了关东的东京,中部地区的广岛、冈山等地。地域的扩大,不但标志着有新的参与者的加入,也象征着关西地区的寿苏活动已经引起了日本全国的注目,这次赤壁会也成为全国性的文化事件。这次除京都之外,来自东京的学者最多,而连接东京学者与京都学者的桥梁便是长尾雨山,他早年曾在东京任教,晚年则定居在京都,他在东京和京都积累了大量人脉。寿苏会的参与者基本都是汉学家、汉诗人、书法家、篆刻家,而赤壁会的发起人的身份,更增加了政治人物、实业家、银行家、医师、僧侣、媒体人士等,显示了赤壁会参与阶层的广泛,也表现出日本大正年间,日本社会各界对汉学、对汉文化的兴趣还没有完全消退。

大正十一年的日本赤壁会表面上是模仿东坡壬戌既望的赤壁之游,实际上是大正时期汉学家的一次雅集和文化界爱好中国文艺者的一次大集结。这次赤壁会将当时的这些第一流人物集结在一起,但这些人物之间本来就有很多交集,这些交往不仅仅是行动上的交游,更多的是文化的互动,如参与共同的学术组织。上述赤壁会的发起者不少人是斯文会、东亚学术研究会的成员。斯文会成立于明治十三年(1880),旨在复兴儒教孔学。斯文会会员分为荣誉会员、特别会员、赞助会员,赤壁会的发起者狩野直喜、黑木安雄、西村时彦、牧野谦次郎、内藤湖南都是特别会员。东亚学术研究会(1910-1918),是当时另一个汉学研究组织,该会的宗旨为研究中国之学术,研究东亚诸国之文物,期资国民智德之发达。内藤湖南、黑木安雄则是该组织的评议员。

大正十一年京都赤壁会不仅是一次“雅游”,而且是一次高品味的艺术鉴赏活动,长尾雨山收集了大量与《赤壁赋》及东坡有关书画文物,供参加者欣赏,长尾正和《寿苏会与赤壁会》对此有详细的记载,这其中就有奥村竹亭的《赤壁赋印谱》[注]原文云:“陈列奥村竹亭《赤壁赋》印六十九颗并印谱。”“六十九颗”当作“九十六颗”。。本次赤壁会没有留下“寿苏录”之类的文字,而奥村竹亭的《赤壁赋印谱》则是这次雅集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出版物[注]《书论》第20号“特集”《昭和壬戌赤壁記念蘇東坡に関する書画資料展》有原印的照片,1982年版。。奥村竹亭参加了这次赤壁会的准备工作,特地为此精心雕篆了96枚印,当时会上展示的就是这96枚印。

《赤壁赋印谱》一函二册,日本昭和三年(1928)古梅园京都支店印刷发行。函套上有书签,除书名外,有小字云:“大正壬戌之秋七月,竹亭主人刻。”《赤壁赋印谱》全书共收奥村所刻96枚印,初刻于1922年,于奥村去世后一年出版。《赤壁赋印谱》是东亚篆刻史上的杰作和奇作,全谱将苏轼《赤壁赋》全文每一句拆开,奥村为每一句刻一方印。所有的印文合在一起,便是整篇的《前赤壁赋》全文。该书打开之后,便是书名镂空字“赤壁赋”,旁署“东坡居士书”。扉页书“苏子与其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后有一图,图上书:“赤壁前游。依明人图。大正壬戌之秋九襄,铁斋书画。”图上钤有一印为“东坡富生”。“铁斋”,即富冈百炼,他也是大正、昭和年间寿苏会、赤壁会的灵魂人物之一。

《赤壁赋印谱》所收之印基本上都是正方形或长方形朱文印或白文印,印文古雅,与赋作契合。印文全部是《赤壁赋》原文,故字数长短不一,但奥村在篆刻时颇能考虑到印面的布局,并不显得杂乱,少的仅有两字,如“歌曰”“客曰”,多的则达九个字、十一个字,如“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田边碧堂《赠奥村竹亭》云:“铁笔纵横模汉铜,书生胆大弄英雄。寿亭侯与军司马,浑在雕虫篆刻中。”[注]富士川英郎、松下忠、佐野正己编《诗集日本汉诗》第二十卷《碧堂绝句》,汲古书院1990年版,第324页。从“模汉铜”可见,奥村学习的是汉代的书法,笔法古朴而有力。扬雄曾言,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法言·吾子篇》)。本指写作辞赋而言,后人亦用此来形容篆刻为雕虫小技。印章虽小,但别有天地,寿亭侯和军司马都能容纳其中。此诗无疑是赞扬竹亭的篆刻艺术有容乃大。我们从他雕刻的《赤壁赋印谱》亦可看出其治印的功力所在。在东亚印学史上,奥村竹亭的《赤壁赋印谱》是第一部以个人之力完成的以《赤壁赋》为雕篆对象的印谱[注]1922年日本也出版的梨冈素岳、石井双石编的《赤壁印兴》,以及中泽广胜编的《苏赋印谱》,也以《赤壁赋》每一句为篆刻对象,但都由诸人每人刻一句而成,非成于一人之手。,很有意义。在东亚地区,《赤壁赋》深受喜爱,后人对其有多种接受形式,或以绘画,或以书法,或以之刻石,又从中国流传到日本、朝鲜,有所谓“跨体”“跨国”传播之说[注]欧明俊先生《论苏轼〈前赤壁赋〉的“跨体”传播与“跨国”传播》谈到《赤壁赋》从文学变为书法、绘画的“跨体”,从中国传到日本、韩国的“跨国”现象,载《苏东坡研究》2014年第4期。但欧先生没有谈到《赤壁赋》的另一种传播方式,即以印谱的方式流传,本文所论似可以补充。。竹亭的《赤壁赋》既“跨体”又“跨国”,糅合了多种文化元素,在东亚文化史上颇为独特。

除了《赤壁赋印谱》,目前可见的有关大正十一年京都赤壁会的文献有限,田边碧堂有一首诗《赤壁》可能也写于本次赤壁会:“苏公逸兴在孤舟,无尽江山半夜秋。后八百年东海客,月明酲酒过黄州。”此诗的前两句敷演东坡游赤壁之事,而后两句则写赤壁会之事,所谓“八百年”也是举其成数而已。诗中很多语汇也与《赤壁赋》形成互文,如“无尽”“江山”“秋”“月明”都曾出现在《赤壁赋》原作中。诗中的“黄州”当然不是东坡的黄州,而是京都之南的宇治川。本次赤壁会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并没有持续到夜里,所谓“月明酲酒”也许是美好的文学想象,但也不妨看作当天赤壁雅游的风流遗韵。

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寿苏会与赤壁会的固定形式就是要在会上展示有关东坡的书、画、文具、古董。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文物供展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辛亥革命后,当时的一些清朝官员失去了经济支柱,开始变卖书画文物以度日。还有一些晚清收藏家,如当时大收藏家端方,因为突然被杀,其藏品散出。大量的中国书画文物被运到日本出售,当时的中国卖家委托汉学家犬养毅、内藤湖南帮忙寻找买家,他们都推荐了大阪的博文堂,博文堂遂成当时日本最有名的经营中国古美术的书店兼出版社。当时的博文堂主人原田悟朗(1893-1980,号大观)大量收藏中国古代书画,为了提高鉴定水平,他也不断向犬养毅、内藤湖南、长尾雨山,以及当时流寓到京都的罗振玉学习。1916、1917、1918年的寿苏会,原田大观都展示了他收集到的中国有关东坡的文物。1922年日本赤壁会的参与者,长尾雨山、内藤湖南、菊池惺堂、富冈百炼等人都是博文堂的固定买家[注]参见朱省斋《海外所见中国名画录》,香港新地出版社1958年版。鹤田武良撰、蔡涛译《原田悟朗先生访谈——大正、昭和初期中国画藏品的建立》,载《美术史与观念史》(XIV),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30-560页。本文主要参考了万君超的《博文堂往事纪略》,载《收藏·拍卖》,2014年第9期。。本次赤壁会展示的文征明行草书《赤壁赋》,也是由博文堂收购的,并在本年11月11日影印出版,应该是赤壁会展览后立即出版的。所以大正时期赤壁会的举办,与当时中国的古董文物涌入日本也很有关系。

三、今宵同抱景苏情:《清风明月集》《壬戌雅会集》与1922年大连和东京的赤壁会

1922年京都举办的赤壁会,因为参与人数众多,参加者又多为当时一流汉学家,并且还有不少回忆资料,已经为学术界所周知。但就在同一天,中国大连也举办了一场赤壁会,也是由日本汉诗人主导的,却不被学界所知。笔者偶然读到大连赤壁会会后所编的汉诗集《清风明月集》,才得以知晓这段尘封的往事。

1922年9月7日,也是为了纪念东坡赤壁之游第十四个甲子,寓居中国大连的日本汉诗人田冈正树(1861-1936)邀集中日诗友30多人,在大连登瀛阁举办雅集。这次雅集除饮酒赏月之外,最重要的活动就是与会诗人各作诗词若干首以纪念此次盛事,事后由发起人田冈正树编纂成《清风明月集》一书,是集所收不但有当日与会30多位诗人的作品,而且还有会后田冈邀集未与会者的投稿,大概有100位诗人的作品。

《清风明月集》书前有金子雪斋、傅立鱼所作之序,书末有尹介表所撰之跋,都交代了是次雅集的缘起。更有价值的是,《清风明月集》书末还附有《本集作家名字及乡贯》,对我们了解本次聚会参与者的身份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同时又汇编了当时报纸上所刊载的这次赤壁会的中文和日文的报导,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清风明月集》前有田冈正树所撰的《小引》,对本次雅集有比较清楚的介绍:

今兹九月七日,即阴历壬戌七月既望,亦即苏东坡赤壁泛舟后,第十四壬戌之良辰,距今已八百四十年矣。余适客于大连,乃移檄于此地日华两国之吟友名流。招请诸登瀛阁,以追古贤之雅怀。并资两国文界之亲交。届时群客联袂来集,约及三十许人之多,乃临清风,赏明月,酌酒赋诗,觥筹交错,笔飞墨舞,兴会淋漓,诚极一时之盛。是日各吟坛所得诗,及同人未与此会,而所寄怀咏长短凡一百首。余编为一卷,永志雅兴,以传韵事云尔。[2]1

本次赤壁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是日本汉诗人田冈正树。田冈正树,字子长,号淮海,土佐县人。清末曾任袁世凯北洋讲武学堂翻译官。日本同文学社成员,上海同文书院第一代教授,满铁第一代调查员。他长期定居大连,最后也去世于大连。冈田足迹遍及中国[注]参见兰娜、漆殊玥、杨琳《二十世纪早期来华日人“文化纪行”考》,载《北方文学》2017年第21期。,并以诗歌形式反映出来,出版了《游杭小草》《楚南游草》《汴洛游草》《燕齐游草》《入蜀诗纪》《南游吟草》《长安纪行》《台湾游稿》《乘槎稿》《沪上游集》《保定杂诗》《燕北小稿》《满洲杂诗》《槿域游草》《归东诗纪》等诗集,又有诗集《淮海诗钞》。金念曾在《辽东诗坛》第五十五号专刊《登瀛阁雅集诗稿》跋中称:“淮海先生为日本汉学家之泰斗。尤工吟咏,诗境甚高。前读《淮海诗钞》窃叹不类今人作。其吊古篇章骨格苍老,气韵沉雄,尤为罕见。”他在大连组织了浩然社、嘤鸣社等诗社。除编有《清风明月集》外,他还编辑了日本近代在华的汉诗杂志《辽东诗坛》[注]关于辽东诗坛,参见孙海鹏《〈辽东诗坛〉研究》,载大连图书馆网站http://www.dl-library.net.cn/publication/pub_content.php 12&id=422(2018年5月12日检索有效)。又参见焦宝《〈辽东诗坛〉中的中日古典诗歌交流考》,载《社会科学辑刊》2014年第1期。该文注8云:“浩然社虽是由侨居大连的日本诗人组成,但其影响力并不局限于东北地区,在京津地区也得到中国诗人如郑孝胥、孙雄、郭则沄等人的唱和。浩然社以田冈正树为核心,以《辽东诗坛》为阵地,吸引了一大批日本汉诗诗人向《辽东诗坛》投稿。”。本次赤壁会能够成功举办与田冈正树的组织密不可分,虽然田冈的身份仅是浩然吟社的领袖,但他在中国人脉甚广,人缘较好,又深谙汉学,金子雪斋《清风明月集序》中称“吾友田冈淮海,素濡儒书,私淑前哲,造诣匪浅,又好赋诗,把杯吟咏,畅怀自如,而至其秉性忠厚,操持廉直,尤足为士人表率也”。傅立鱼序中则称“老友田冈淮海先生,日本汉学界之铮铮者也……其人品之高洁,更足以模范中外”。故他邀请之后,得到了中日诗友的积极响应。

大连赤壁会是以大连当地的两个诗社浩然社、嘤鸣社为中心举办起来的,据《清风明月集》末所附的《满洲报》的报导称:

本埠浩然吟社领袖田冈淮海氏以本年为第十四回壬戌七月之既望日,特于日昨下午六时(夏历七月十六)假电气花园登瀛阁,邀约浩然社及嘤鸣社诸诗友宴会,藉以观月。是日到会者,浩然社方面,有金子雪斋、立川卓堂、相生铁牛、荒木天空、上中剡溪、今公村、滨田零亭、森井野鹤、杉原游鹤、片冈孤筇、大内地山、山本朴堂、吉川铁华、松崎柔甫、野村柳洲、大谷弥十郎诸氏。嘤鸣社方面,有傅立鱼、尹介甫、黄伟伯、黄越川、林心栽、杨槖吾、毕大拙、毛漱泉、万云鸿诸氏等。[2]附录

与会的日本方面的学人虽然成就和名气比不上京都赤壁会的诸公,但也有不少汉学家和汉诗人,有的还对中国颇有好感。如金子雪斋(1864-1925)就与中国革命党人黄兴、宋教仁关系很好。他在大连创办《泰东日报》,聘请傅立鱼为编辑长,放手让傅立鱼站在中国立场上发表言论,而不惜得罪大连的日本殖民当局。其他的日本人大多是在大连的企业家、从政者。如立川卓堂(1857-1936)曾在大连开设律师事务所,是民权活动家,曾任大连市议会议员及议长。相生铁牛(1867-1936),曾任南满洲铁道株氏会社理事,大连埠头事务所长,大连商业会议所会头,大连市会官选议员等。上述日本诗人中有不少与中国学者多有交往,如陈衍(1856-1937)与森井野鹤有交流,其《寄森井国雄野鹤》云:“野鹤横飞向战场,凤山鸭水几翱翔。笔锋杀敌无馀事,独倚寒灯拂剑霜。”应是对其诗的赞扬。刘鹗(1857-1909)、宋恕(1862-1910)与森井野鹤亦有交往[注]参见樽本照雄《刘铁云和日本人》,《清末小说集稿》,齐鲁书社2006年版;胡晓明《近代上海诗歌系年初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松崎鹤雄(1868-1934)为叶德辉弟子,师事叶氏长达9年[注]参见刘岳兵《叶德辉的两个日本弟子》,载《读书》2007年第5期。。

中国方面的参加者也多是诗人、学者,如黄伟伯(1872-1955),著有《负暄山馆诗词》《负暄山馆联话》《十五省记游诗草》《知稼穑斋纪游吟草》等。黄越川著有《小梅苑唱和集》。还有革命者,最著名的是傅立鱼(1882-1945),字新德,号西河,安徽英山(今湖北英山)人。他早年留日,并加入中国同盟会。毕业回国,任安徽省视学官。武昌起义后,曾参加安徽、江苏等省的军事活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任外交部参事。1913年,因为发表激烈反袁言论,遭缉捕,被迫出走大连,被聘为《泰东日报》编辑长。1916年,参加中华革命党在东北发动的武装反袁斗争。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被推为大连沪变救援会会长。1928年7月,被大连日本当局驱逐出镜。“九一八”前后,应邀赴天津《大公报》协助胡政之从事经营管理工作,曾多次募款支援东北义勇军。抗日战争开始后,隐居在天津。可以看出,傅立鱼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者,虽然在日本留学过,但他对日本的侵略行径亦不能容忍。

1922年,由田冈正树主导的赤壁会与京都长尾雨山等人发起的赤壁会遥相呼应。在京都赤壁会之前,长尾雨山组织过四次寿苏会;而田冈正树等人在大连此次赤壁会之后,于1925、1926、1928、1929、1930年又举办了五次寿苏会,可视为1922年赤壁会的遗韵。京都赤壁会的发起者与大连赤壁会的参与者之间亦有交集,如山本悌二郎就有诗《大连客舍次立川卓堂见寄韵》赠立川卓堂(见山本悌二郎《游燕诗草》),折射出这两个赤壁会之间的微妙联系。京都赤壁会没有留下当时雅集诗作的结集,而大连赤壁会则留下了一部汉诗集《清风明月集》,这与主事者田冈正树的用心很有关系。田冈正树刊成《清风明月集》后,寄赠给当时日本的汉诗人,故在当时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1923年6月22日,桥川时雄(1894-1982)收到田冈正树赠送的《清风明月集》后,于《顺天时报》(6932号)第五版《艺林》发表了《喜淮海诗人见惠〈清风明月集〉有序》一文。

《清风明月集》所收的汉诗在艺术上并不算特别出色,主题基本是咏古怀今,盛赞1922年的壬戌雅集,如编者田冈正树的诗:

东坡夜游赤壁记念会,赋此敬呈惠临诸大吟长,并希哂正

良辰历尽几星霜,月白风清想望长。绝代文章关气运,一筵樽酒见心肠。高怀谁继东坡笔,豪兴偕称北海觞。多谢诸公应檄至,联交两国壮词场。

又得二绝句

一棹清秋江上烟,奇游赤壁感雄篇。高风千古推坡老,回忆襟怀八百年。

清风明月扫心慵,樽酒还浇磊块胸。如此良宵如此会,苍茫频忆古贤踪。

席上书感二首

排奸忤众为君忧,应识精忠绝匹俦。二赋风怀旷今古,长公此事亦千秋。

虎掷龙拏冒险艰,英雄陈迹夕阳殷。文章长与毅魂在,千岁煌煌天地间。[2]12

田冈第一首有点类似于开场诗,历叙“月白风清”之“良辰”正是雅集的好时光。第二联盛赞东坡人品和性情,这也是壬戌之夜何以要纪念东坡的原因。第三联对得比较工整,尤其是“东坡笔”对“北海觞”较妙,既是方位对方位,又是人名对人名。北海,即孔融。孔融曾任北海相,《后汉书》卷七十《孔融传》载:“岁馀,复拜太中大夫。性宽容少忌,好士,喜诱益后进。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北海觞,又称北海樽,用来形容“豪兴”非常恰当。此联用东坡笔、北海觞来形容此次雅集的诗情与酒兴。最后一联束尾,回到社交的主题,末一句与田冈提倡的“以文学亲善国交”[注]田冈正树在《辽东诗坛》发刊词中云:“由是言之,嘤鸣、浩然两社,鼓吹文化缘也。嘤鸣浩然,与非嘤鸣非浩然,以文学亲善国交,亦缘也。”《辽东诗坛》第一号《本社启示》第五条就说“本杂志发刊宗旨在扢扬风雅,兼资国交”。的观点相呼应。第二首的两篇赞扬《赤壁赋》及赤壁奇游,又赞扬东坡的“高风千古”,最后又落到现实,点出举办赤壁会就是为了回味古人的襟怀。第三首的两篇继续礼赞东坡的人与文,东坡为人忠贞耿直,“排奸忤众”“虎掷龙拏”都是形容东坡为政时奋不顾身之貌,其所作前后《赤壁赋》亦是“风怀旷今古”,真正达到了“文章”与“毅魂 ”的高度合一。

与京都赤壁会类似,当时的人可能也会产生疑问,东坡之游在赤壁,千里之外大连的雅会何以能称为“赤壁会”?《清风明月集》中的诗有时也似乎在回应这一疑问,如黄越川《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田冈淮海先生开东坡夜游赤壁记念会,招饮登瀛阁,席上卒赋志怀,即希郢正》云:“八百年来同此月,吾侪仿佛在黄州。”黄越川《壬戌七月既望,淮海词宗开东坡夜游赤壁纪念会,谨赋一律以谢,并恳斧政》:“须知古月同今月,更喜新秋胜暮秋。”杉原游鹤《今兹大正壬戌七月既望,正遇坡仙赤壁后十四回之甲子,于是诗坛领袖田冈淮海,飞檄于瀛华两国士大夫,开雅筵于登瀛阁,以追坡仙当日之游,洵诗坛罕觏之快事也。余亦与此会焉。乃赋短古一篇,以赠主人,并希郢正》:“只有明月无古今,佳话相传犹藉藉。”这些诗句反复表达的意思是,虽然大连赤壁会的地点不在赤壁,但今宵的明月与东坡赤壁之游的明月乃是同一轮明月,故其兴是相同的,其意趣也是相同的。

还有不少诗称赞此次壬戌之会的风流不亚于东坡赤壁之游,如林酸叟《席上赋呈淮海先生二首》:“阁上登瀛似小舟,豪情赤壁忆前游。清风明月文人管,总起坡翁也点头。”(其一)“壬戌已经十四回,游踪赤壁酒盈杯。坡仙终古无生死,对此掀髯一笑开。”(其二)万云鸿《步森井野鹤先生赤壁记念会诗原韵》:“雅集何殊赤壁游,今来古往共悠悠。飞觞不减坡仙兴,为问当年同此不。”立川卓堂《登瀛阁赤壁记念会席上即事》其二:“八百年前赤壁游,回头往事梦悠悠。樽前试问天边月,昔日风流似此不。”

京都赤壁会是一次比较单纯的雅集,参加者全部是日本学人,其中的政治性不是太浓烈;而大连的赤壁会,是在当时的日本殖民地大连召开的,参与者是来自中日两国的学人,大连赤壁会和《清风明月集》也体现出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微妙关系。《清风明月集》中的诗虽然没有直接写到当时的社会政治局势,但某些诗句也流露出对现实的看法,毕大拙《东坡游赤壁,十四壬戌记念日,淮海词宗招请同俦,雅集于登瀛阁,赋此呈政,聊博一粲,不拙所不及也》云:“揭地风云正纷扰,豺狼当道入权门。茫茫神州无净土,且看大地日沉沦。吁嗟乎大地日沉沦。我悲季世斯文扫地尽,慷慨风流谁继存。”“纷扰”的“风云”可谓当时中国社会与政治的反映,“豺狼当道”“大地沉沦”也是当时的现实。当时的中国和日本的社会确实可以称为“日沉沦”、“斯文扫尽”,这是非常直接的揭露。不过《清风明月集》直接叙写当时政治的诗并不多见,但通过这些诗句还是可以体察到该集有一定的政治性。

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大连从俄国的租借地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在大连设立关东州,直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大连成为日本殖民地长达40年。当时有大量日本侨民居住在大连,这其中就包括不少日本的汉学家和汉诗人,他们对中国的态度各异。本次赤壁赋的主导者田冈正树,他对中国文化怀有热爱之情,也结交了许多中国友人,不过他的思想也游移在文化与政治之间,他在《嘤鸣社诗钞序》中说:

或曰情思之所钟,意气之所感,是人间之至交也。惟余窃以为不然,缘此虽动物,亦或能之。独以艺术相交,以文会友者,始可以谈人类特有之尊严神秘矣。盖因文化之至境,不能外此耳。日本之诗,中国之诗也;日本之文,即中国之文也。日本之词客文人,对中国之文豪词雄,固心焉慕之。无奈蓬壶三岛,重洋间隔,有碍于把臂之会也。英国文豪喀雷儿,与美国哲人耶马逊,以文相识,愈交愈厚。喀氏每有文问世,耶氏乃必为序以荐,作书以评之。其后耶马逊竟绝大西洋,访喀雷儿于伦敦瑟璃西庐,淹留忘返。文坛传为千古之佳话。此类之事,英法德奥间,不乏其例,而我两国间不无稍欠融洽之嫌焉。不知我文运之隆,不如彼乎?抑亦词林之时会未至乎?余曾有感于此。前年适值壬戌七月既望,邀请嘤鸣、浩然两社同人,特开赤壁记念诗会,开怀畅饮,尽欢而散。是实为我嘤鸣、浩然两社联盟之初也……[注]大连嘤鸣诗社编,1925年,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

田冈在此序中先谈到了文化的超越性,以及“艺术相交,以文会友”的重要性。他以英国文豪喀雷儿和美国哲人耶马逊相交的例子来说明,相同的文化背景可以消弥地域的区隔。英美两国都使用英语,一如中日两国都使用汉字,故“日本之诗,中国之诗也;日本之文,即中国之文也”,但中日两国之间自近代以来“不无稍欠融洽之嫌焉”,故田冈希望中日两国的分歧可以通过文化来弥合,这是他与同仁创办嘤鸣社的初衷,也是举办1922年赤壁会的缘起。傅立鱼在《清风明月集》序中说:“尝谓凡欲谋两国之亲善,必先图两国思想之融合;而欲图两国思想之融合,尤必先谋两国文人学士之接近。”这其实也是配合田冈正树编纂《清风明月集》而言的,田冈希望通过以文学达到“亲善国交”的目的。田冈看到了中日“同文”的历史,但他忽略了中日“稍欠融合”的现实及其原因。

在《清风明月集》中,可以看到该集对“同”的强调。杨槖吾《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田冈淮海先生开东坡夜游赤壁纪念会,招饮登瀛阁,席上卒赋志怀,即希郢正》:“江流何用分南北,瀛海诗人聚一家。”杨槖吾《次淮海先生原韵》其二:“文字知交无畛域,横通万里纵千年。”这里杨氏反复说“瀛海诗人”是“一家”,“知交无畛域”,试图强调中日是“一家”,中日并无“畛域”,这与杨氏曾经主张的“中日亲善”[注]参见杨成能本人所作的《私の日支親善觀》,载《亞細亞公論》第1卷第7期。又《吴宓自编年谱》“民国十二年”条云:“江苏人杨成能,字橐吾,在大连市,任日本南满铁道会社附设之东北文化协会职员。其职务,在编撰《东北文化月报》(须鼓吹‘中日亲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48页。杨成能1929年任辽宁省政府秘书,后任市政公署秘书,“九一八”事变后去任,没有与日本当局合作,而是选择了隐居。思想一脉相承。这其实也是田冈正树的理念,田冈正树主编的《辽东诗坛》第六号载《本社启示》,将发行《辽东诗坛》的“同人社”改名为“同文社”,“同文”暗示着中日“同文同种”,实无分别。田冈正树在《辽东诗坛》发刊词中说:“若就我佛无边际言,辽东藏世界,世界缩辽东耳,不必泥其地点。以佛之无执着言,诗坛大同人,同人小诗坛耳,不必分为谁何。”“不必分为谁何”的观点与“无畛域”“聚一家”的观念很是接近。其背后的政治意图,不言而喻。

从大连赤壁会与会诗人的政治光谱来看,他们的理念不尽相同,如田冈正树的政治态度和金子雪斋就非常不同,他思想的深处对日本在东亚的扩张活动是支持的[注]田冈正树曾为伪满洲国的建立而欢呼,他所编的《辽东诗坛》为第七十七号《专刊满州国建国号》;而且从这一期起,该刊的文学性就为强烈的政治性所替代,参见孙海鹏《〈辽东诗坛〉研究》一文。。田冈正树能将他们成功地召集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谈诗赏月,一方面与田冈正树的人脉以及举办此次赤壁会的目的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中日之间关系还没有太紧张有关。

就在京都、大连举办赤壁会的同一天,在东京芝山红叶馆也举办了一次赤壁会。笔者偶尔发现本次赤壁会后编纂的汉诗集《壬戌雅会集》,才终于弄清这次雅集的来龙去脉。这次赤壁会主导人物是曾担任过朝鲜总督的日本内务省大臣水野炼太郎(1868-1949)。雅集的目的与京都、大连赤壁会一样,都是纪念苏轼壬戌之游第十四个甲子,所以这次雅集后的遗集直接就以“壬戌”命名。参加这次雅集的东京汉诗人有34人,没有参加但也寄来汉诗者有44人,此外还有日后寄来诗歌的亦有数人。规模虽比上不京都的赤壁会,但也不亚于大连之会。雅集是9月7日举办的,两个多月后的12月1日,本次盛会的汉诗集《壬戌雅会集》就正式出版发行了,编者为当时著名汉诗人国府犀东(种德,1871-1950)。该书首有水野炼太郎所作之序,编者国府种德所作之引,喜多张辅的《红叶馆雅集记》,中山理契的《进水野内相以祖考南园诗牍》等文,集首为赤壁会当日的参加者所作的《壬戌之秋古历七月既望红叶馆雅集柏梁体联句》,末有川村竹治所作的跋。

《壬戌雅会集》既以追摹赤壁之游为目标,故席上诸公都纷纷感发“景苏情”:“座客陶然撤城府,今宵同抱景苏情。”(河原田稼吉《红叶馆雅集予亦陪席末奉次香堂内相原倡韵清政》)“无私风月任人用,卧游同得景苏情。”(石丸重美《香堂内相卜景苏之良夜招宴席上有诗坊间亦传诵乃次原韵谢其夕负宠招之至懒》)最后又由“景苏”发展为“超苏”,即苏轼赤壁之游也不及此次的盛会,“觥船一棹弄珠兴,不让坡仙前度游。”(脞岛仙之助《壬戌之秋古历七月既望红叶馆雅集攀香堂内相瑶础》)“月明千里两京秋,压倒苏髯赤壁游。”(结城琢《菟道赤壁会诗筵电致七绝一首仰东都红叶馆雅集席上诸星粲正》)“游迹岂徒追赤壁,流风未必输兰亭。”(细井薰《阴历七月既望于菟道万碧楼赤壁会席上卒赋》)上引末两首诗,也透露出很重要的信息,即当时东京与京都赤壁会的参与者之间是有互动的,上诗中的“两京”,即东京和京都;而“菟道”就在京都的宇治,也就是赤壁会召开之处。而且《壬戌雅会集》也收入了京都赤壁会参与者田边碧堂、山本悌二郎的诗,应该是事后邮寄的。

本次雅集除了“追忆当时苏子游”(彬浦重刚《大正壬戌七月既望》),模拟苏轼赤壁之游,以文会友之外,与《清风明月集》讲“同”一样,《壬戌雅会集》也想营造一种天下合同的景象,这在水野炼太郎的序中有明显的呈现:“日东骚人与槿域词友,气息串贯,其间无一纤丝,以芥蒂胸宇,虚心坦怀,同以振斯文为期。”水野在1919-1922年间,担任朝鲜总督,举办赤壁会之前,刚刚卸任,所以才会讲到“槿域”。1910年,日本吞并朝鲜,朝鲜成为日本的殖民地,至于“槿域词友”是不是真的能与“日东骚人”“无一纤丝”,毫无芥蒂,笔者是表示怀疑的。水野号召同振的“斯文”恐怕亦不会是传统的儒家价值观。《壬戌雅会集》总体上政治意味不是太浓厚,直接描写现实的诗篇也很少,偶尔有一些诗模糊地讲到当时的情况。如彬浦重刚诗有“内忧外患今犹昔”(《大正壬戌七月既望》)之句,元田肇《水野内相宠招席上和韵》云:“西乱渐收才二秋,人心犹未解殷忧。”这里的“西乱”“殷忧”比较隐晦,应与当时的政治局势有关。

《壬戌雅会集》是一部典型的社交型总集,这类文献从文学上来说,主题都比较单调,基本以“颂”为主,或颂世道太平,或颂主人恩德,《壬戌雅会集》也不例外。“禾稻丰穰仰圣明,酒樽诗榻颂升平。”(水野炼太郎《壬戌之秋阴历七月既望红叶馆雅集席上率赋索诸贤高和二首》其二)“即今四海颂文明,诗酒只应酬太平。”(日下宽《雅集席上次香堂内相瑶韵二首》其三)“治化朝鲜丕绩明,复登台阁赞升平。”(喜多张辅《壬戌古历七月既望香堂相公招饮恭攀瑶础》其二)这样的诗句在《壬戌雅会集》中也多次出现。句中反复出现的“升平”也只能是日本要想的升平,恐非当日东亚诸国所能共享的清风明月,这也是对水野序中之语的呼应。

从文学上来看,《壬戌雅会集》成就并不高,其意义更多的是文化史上的。尽管明治维新已过半个世纪,但日本文人学者仍喜欢以东坡《赤壁赋》为代表或为表征的中国文化,汉诗仍然是他们沟通最主要的媒介,这也是汉文化最后的绝响。“清风明月取无尽,倚遍芝山第一楼。”(胜岛仙之助《席上更和香堂内相原作》)在“诵诗酾酒赏晴秋”(荒川义太郎《红叶馆席上次香堂先生均》)的背后,东亚汉文化传统的馀韵正在消散。

四、结语

1922年第十四个壬戌,京都、东京与大连同时举行的赤壁会雅集是有其文化史意义的。这三次赤壁会都是由日本学者和汉学家主导的。在明治维新之后,日本脱亚入欧,原本在日本家喻户晓的汉学一下子被视为弃履。我们通过京都赤壁会看到,即使到了20世纪初的大正时期,汉文化、汉文学仍有生命力。尽管他们喜爱的中国是活在古董、书画、文物中的中国,可能并不是现实中的中国,但我们依旧感到传统东亚汉文化圈最后的文化一体性。当时中国正经历着军阀混战,日本自甲午战争后就再也没有把中国放在眼里,但日本文人、学者,甚至政治家还会主动向苏东坡致敬,这表明了文化上的软实力是真正的实力。中日两国,语言不通,风俗不同,但通过汉字、汉诗文、书法、绘画、篆刻,中日两国的知识精英还可以通过汉文化这个共同的平台进行交流和对话。这正显示了汉字与汉文化绝不是东亚的文化负资产,其绝对可以在21世纪发挥更大的作用。

1922年9月7日,在日本的海外殖民地中国大连,中日两国诗人通过汉字、汉诗结成了一个文字上的社群,他们共同分享对苏轼的热爱,分享雅集带来的和谐,这是汉文化圈的最后一抹馀辉,这也是最后一丝馀韵。随着东亚政治局势的进一步恶化,赤壁会与会诸公或逝或走,《清风明月集》成为一个特殊年代遗留下来的历史印迹,让我们依稀感受到时代暗潮涌动下的最后一丝清风明月。随着战争阴云的密布,1937年长尾雨山在举办了最后一次寿苏会后,日本再没有举办过类似的寿苏会和赤壁会。汉学渐衰,耆旧凋零,雅集不再,1922年第十四个壬戌年的赤壁会雅集在东亚亦成永远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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