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涉及描写自我形象的诗歌在身份上可分为三类:儒士、隐士、农夫。本文拟对这三重形象进行研究,再现不同自我形象的特征,且从存在价值的角度观照陶渊明不同形象的苦与乐,从而分析其内心的矛盾以及由此选择的逍遥化解方式,以期对陶渊明形象有更为全面的了解。
陶渊明一生隐而仕,仕而隐。他自幼家贫,但毕竟有家庭渊源,据《晋书·隐逸传》记载:“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守”[1]2460。他有多次出仕的经历,而且曾入桓玄、刘裕、刘敬宣等政坛风云人物幕下。陶渊明入其幕府就任参军,说明他曾希冀有所作为。实际上,他也确曾胸怀大志,乃是“猛志逸四海”(《杂诗十二首其五》)。而历来视陶渊明为隐逸诗人,且被史家列入隐逸传,实则他既有隐士的身份,也有儒士和农夫的身份,这三重身份伴随着陶渊明的一生。
“士”之称谓由来已久,“士者,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段玉裁注:“凡能事其事者称士。白虎通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故传曰:‘通古今、辩然不、谓之士。’”[2]由此可见,“士”博古通今,而儒士,更是继承了诗、书、礼、乐的传统。
陶渊明自幼受到儒家经典的熏陶,其诗文引用儒家经典多矣,仅《论语》的引用就多达三十余处。
首先,他志于学。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第十六》)[3]257
这与孔子所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论语·为政》)是相符的。亦有家学渊源,《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言:“……旬有余日,更版为劝学从事。时亮崇修学校,高选儒官,以君望实,故应尚德之举”[3]434,其好学之家风向来如此。
其次,儒士始终对于社会报以极大的关注,陶渊明亦不例外。其作《述酒》表达了对政治的关注以及由此对其带来的愤懑。这首诗作于晋元熙二年,刘裕废帝称王,最终以毒酒鸩晋帝。此事引起陶渊明极大愤慨,他写下“山阳归下国”云云,此处暗喻不断,极为隐晦,经诸多注家解释方明诗意。袁行霈先生从陶渊明对国事的关注出发认为:“陶渊明对国事的混乱也不会无动于衷,对刘裕的篡位也不会漠然视之,他有感叹,这感叹很深沉。但他的感叹不是出于对晋朝的愚忠,而是出于对国事的忧虑。”[4]这说明陶渊明对于时事报以关注是事实,在面对易代之际的大变动时,他并非无动于衷,哪怕归隐后也并不能安稳于田园。
最后,陶渊明不忘儒士的志、仁与礼等规范。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杂诗十二首其四》)[3]313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饮酒其十一》)[3]248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饮酒其十八》)[3]261
此乃具有儒士人格之人才能念之不忘。陶渊明胸有四海而不知老,屡屡不忘宽仁忠恕之道。他亦不忘礼,他给儿子取名,“名汝曰俨”(《命子》)[3]44,《礼记·曲礼》云:“勿不敬,严若思”[5]。可见,他虽然隐逸山林,但不忘教育后人儒家之道。
陶渊明有着好学、关心时事、重孔门仁义礼乐等儒家品格,字里行间已有表露,这是他儒士一面的展示。
如果说陶渊明有“猛志”的儒士人格,那么他处处于饮酒之时歌颂高尚、不慕权贵、安贫乐道的隐士风范且为之践行,则是他隐士品格的展现。
首先,陶渊明以酒为乐,安贫乐道。
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
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答庞参军》)[3]108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其九》)[3]243
于魏晋人来说,酒是其志的载体,代表不屈的灵魂。《晋书·阮籍传》就称:“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于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1]1360东晋名士王羲之等曲水流觞。好酒之风尚延及陶渊明,但他是以酒为乐,不忘穷节,被《晋书》等称为陶渊明实录的《五柳先生传》言:“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3]444,恰如居陋巷不改其乐的颜渊;又怒斥乡间小人,《晋书·隐逸传》:“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兮辞》”[1]2461。安贫乐道正是魏晋隐士的特点之一,如名士孙登,据《晋书·隐逸传》载,他是“北山为土窟居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披发自覆”[1]2426,诸如此类者多矣。
其次,陶渊明游于山水之间,徜徉其中,与自然融为一体。
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游斜川》)[3]88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3]137
隐士与山水是紧密相连的,这样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3]234的冲淡之情,显示的正是隐士的虚静恬淡、超脱世俗。在贫寒生活中,陶渊明本该苦痛,却尚有闲心访山寻水,正如《五柳先生传》中所言:“闲静少言,不慕荣利”[3]444。
《诗经》中有着“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传统,陶渊明承此,在游于山水田园之时,他也参与劳动。值得注意的是,陶渊明并非是不得已而躬耕,他的生活充满了农夫之乐,此乐即表现于饮酒之际对躬耕的歌颂。
首先,陶渊明勤于农事,又时时强调农事之重要。
舜既躬耕,禹亦稼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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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若周典,八政始食。(《劝农》)[3]36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3]217
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3]123
自古以来,对躬耕农事者皆有所鄙夷,孟子认为此乃小人之事,小人者,治于人,《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中已有明确态度。陶渊明则反其道,不仅亲自耕作还强调其重要性,实则是以己身为农夫,为农夫代言。
其次,乡村邻人之往来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深得陶渊明之心。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饮酒其十四》)[3]254
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3]191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杂诗十二首其一》)[3]307
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二首其二》)[3]123
远离尘世的虚伪、尽享朴夫真淳之情中,陶渊明最终融于乡村。在众饮之中,他得到了真趣真乐,种豆南山下,他做到了“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3]83。
陶渊明为儒士,济世之心不减;为隐士,安贫乐道高蹈世间;为农夫,勤恳躬耕南山。这三重身份穿插其一生的轨迹中,分别勾勒出陶渊明三幅不同的理想境界。读六经自然要有所作为,隐士则不问世事,农夫朴实无华甘于农耕即可,那么陶渊明是否已经得到了其精神的逍遥?换言之,陶渊明是否在这三重身份中都得到了精神意义存在的价值?《饮酒二十首》序:“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3]224在看似乐观的背后,实则存在精神冲突,这也是陶渊明在不同思想主导下人格精神产生的分歧,他的内心势必因承受分歧而产生矛盾和痛苦。
陶渊明游读六经,自然以济世为目的。他在多次入仕之时,真的只是如他所言的“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饮酒其十九》)[3]262,因为家境贫寒而去做官的吗?那么他又何必搅入刘裕等人的风云际会中?陶渊明作为儒士的远志前文已有论述,但是理想与现实毕竟差距很大,更何况是在风雨飘摇不定的魏晋时代。
陶渊明作为儒士,其少年远志频频受挫而倍感落寞。实际上,他未能如其曾祖陶侃、外祖孟嘉一样建功立业,只做了些小官,实在难成大志,入世的结果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归园田居其一》)[3]77。“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3]191,一个转字即道出实情,他是因不可有所作为才转向田园的,但毕竟“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其十》)[3]368,以至于对晋废帝的死亡和晋朝被篡刘宋登基等种种事件报以深切的痛苦,《述酒》一诗即是最好的明证。此外,世事人心的复杂远是陶渊明不能想象的,“厌闻世上语”、“但畏人我欺”(《拟古其六》)[3]299、“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饮酒》其十二)[3]250等等均指向世俗的虚伪,所以他自称是“羲皇上人”,渴望回到真淳的三代时期。
这种怀古的想法,正说明作为儒士的陶渊明,在他所处的时代无法有所作为,即无法实现儒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对意义的操心和焦虑,在绝望感中又是没有方向的。这种操心不知道自己的精神对象的确然和真实,甚至不知道从何询问意义真实。”[6]对于自身价值的追问是无结果的,身为儒士,陶渊明不可谓不落寞。
世俗的浑浊让陶渊明不得不有所避让,而田园生活又是他所熟悉和热爱的,那么他的辞官隐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作为隐士,陶渊明却颇显寂寞,“孤”“独”等字眼在其诗歌中频频出现。
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戊申岁六月中遇火》)[3]211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十二首其二》)[3]309
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3]104
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连雨独饮》)[3]117
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和胡西曹示顾贼曹》)[3]160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饮酒其七》)[3]239
从仕宦末期到隐居山水田园以至陶渊明的晚年,都有孤独的痕迹。为官不可和光同尘,陶渊明是孤独的;隐居之后聊慰心愿,陶渊明仍然是孤独的。《饮酒二十首》序之“余闲居寡欢”,说明其闲居的背后,是缺少生活之趣。隐居本是陶渊明的愿望,而真正隐居之后,他却不得不面对孤独的境地。颜延之《陶征士诔》中评其“道不偶物,弃官从好”“物尚孤生,人固介立”“独善”[7],可谓确评。
正如明代潜玉所说:“靖节先生,孤士也。篇中曰孤松,曰孤云,皆自况语。人但知义熙以后,先生耻事二姓,孤隐于醉石五柳间,而不知义熙以前,虽与镇军、督邮,同尘错处,而先生之孤若故。”[8]“孤云”“孤松”“孤鸟”等等意象,就是陶渊明隐士形象的化身。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其四》[3]233
这首诗率先点出“失群鸟”,离群索居而独飞,无奈飞“无定止”,又有孤松昂然独立,诗人虽表明其意“千载不相违”,但感情之调明显趋于悲。又有: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咏贫士七首其一》)[3]329
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3]167
诸如此类皆是陶渊明孤独的化身,这种孤独并非是“千载不相违”就能消解的,他仍挂念着他的志向。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十二首其二》)[3]309
此外,陶渊明的孤独也在于知音难觅。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咏贫士七首其一》)[3]330
一曲《高山流水》使多少人挂念?是因为俞伯牙与钟子期二人互相仰慕,可为知音。古语有言:君子之交淡如水,但确是空谷返声。陶渊明倍感孤独,在魏晋动荡之际,他只能希冀回到古代。
黄唐莫逮,慨独在余。(《时运》)[3]8
陶渊明成就了隐士,隐士完成其梦想。他成为隐士的代表符号,但于他而言,在完塑自己的品行之外,作为隐士无疑是有几分寂寞的。
陶渊明身为农夫,平淡生活中又有耕种之乐。或是和邻里乡人聚饮,或是歌颂劳动之乐,虽生活困蹇,却还能有“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乞食》)[3]98的闲情。作为农夫,自然希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往往与现实有着巨大差距。陶渊明笔下的田园有“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归园田居其一》)[3]77的宁静之美,但在这宁静之下,又颇有几分不宁静。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后无复余。(《归园田居其四》)[3]85
陶渊明深切地记录了当时农村遭受战祸动乱后荒败冷落的真实情况。
对于农夫来说,饥饿与劳苦是常年相伴的,陶渊明也不例外。
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3]104
身为农夫并不能时时保障生计,陶渊明并非是天真烂漫之人,他写下了身为农夫的愁与苦。
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和刘柴桑》)[3]125
饥饿是平常的事,以至于他以乞讨为生,聊度穷年。《乞食》可谓其作为农夫困蹇之实录。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3]98
宁静的田园终归有着理想的一面,三代已经渺茫,陶渊明期望回到“相彼贤达,犹勤垄亩。矧伊众庶,曳裾拱手。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劝农》)的时代[3]36,这种亦农亦隐的身份,终归只能在其纸笔中实现。
陶渊明为儒士壮志不可实现,为隐士高洁无回响,为农夫生活辛劳困苦,这三重身份的价值均不可实现,其平静生活颇显得不平静。当他的三重身份存在的意义被消解的时候,其诗歌显出的悲寥不也很正常了吗?在历史上,内心冲突颇为强烈的屈原因无法跨越价值的叛离,无法面对生活意义的追问而选择了死去。陶渊明在面对同样的境地时,内心的矛盾与痛苦虽已积攒不少,但他却选择了逍遥。
逍遥是庄子的核心思想之一,他要突破界限以实现天地人的逍遥游。庄子可以妻死鼓盆而歌,可以睨视惠施任相。他可谓是寻逍遥的第一人,在“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时代,他也得到了逍遥。至魏晋,这个时代兼有慷慨悲歌和动荡不安的局势,士人们无法有为,转而发现所代表之魏晋风度。逍遥本就是魏晋风度的体现,亦是超脱的方式。陶渊明自身三重价值不可得,且对“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己酉岁九月九日》)[3]215的生死之事抱有忧虑,但最终在“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止酒》)[3]268中,走向了逍遥。
陶渊明之好酒,是“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其十四》)[3]254。好酒是达到逍遥的一种方式,借以解除精神的困扰。酒有深意,魏晋风度如阮籍饮酒佯狂,守持高洁,保存本性,“越名教而任自然”。在虚伪的司马氏等背后,他们寻求“真”。“真”是道家的追求,同时也是一种存在状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庄子·天道》)[9]486。陶渊明之醉,同样如此。
所谓“真”就是回归本性,回归自然的状态。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
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饮酒其二十》[3]265
方宗城于《陶诗真诠》中评此诗是以酒而返真还淳,让人忘怀名利与死生。陶渊明确实做到了隐士的淡泊名利,与此同时更追求“真”的状态。竹林七贤同样任“真”,《世说新语·任诞》记载:“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10]陶渊明则是“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宋书·隐逸传》)[11]2288。陶渊明之“真”,在于不刻意追求,饮酒间随手可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3]234
庄子言“得意忘言”,陶渊明在自然风光之下,东篱采菊表其性,闲闲飞鸟适其意,颇为心动却无言而尽,唯“真意”二字聊以自慰。无须多言,其行为举止间便是真意,毫不做作,“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宋书·隐逸传》)[11]2288。无须做作,可知陶渊明已体悟到真意。
即使面对生死问题,陶渊明仍然是任真天地,聊以逍遥。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连雨独饮》)[3]117
这种“真”的自然状态,是“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3]36、“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3]167、“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3]180,不被天地所束缚。苏轼云:“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12]在寻求解脱之道中,陶渊明以醉的姿态,寻找“真”的自然境地。
为形体所束缚,使陶渊明倍感惆怅悲惘。正如《庄子·齐物论》所说:“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9]56为物、形所劳,终有所恃,不可达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9]17,也就无法达到逍遥的彼岸。
陶渊明在《形影神》的序言中写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3]61这已经说明了其对形神的思考。形神问题争论已久,陶渊明体悟人生之痛苦,三重身份皆有所不得已之处。因皆有所束缚,所以陶渊明期望超脱形影。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饮酒十四》)[3]254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己酉岁九月九日》)[3]214,人生是极为劳苦的,但是只要陶渊明超脱了自我,达到“无我”之境,那么“物”也就不足为奇。在《神释》一诗中,陶渊明表明了神与形是有不同的,二者只是暂时相聚,“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终有一日,“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形体会落入冥地,人在生死轮回里,只能“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3]68,且“形”是一时之物,受制颇多。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3]199
“形”之变化万端,不可尽知,这种不可知是人所不能把握,徒生恐惧,若能放任随之,则可以获得逍遥。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戊申岁六月中遇火》)[3]211
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
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
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五月旦作和戴主簿》)[3]112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3]368
陶渊明并不迷信于求仙访药,也不相信死后有西方世界,但每个人都畏惧死亡,他也不例外。陶渊明不断地思考不断地追问:“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自祭文》)[3]489,最终他选择了顺化的态度,就是与“物”相混。在面临死亡的阴影时,正如《感士不遇赋》之“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3]386与《拟挽歌诗其三》之“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3]381,生死、隐仕、贵贱都不过是个人不幸,若时时念之不忘,终将难以放下,不如同物而去。生死荣辱、得志与否皆可忘怀,任心逍遥。
醉酒任真是陶渊明对于自身的体认,本性好酒的他始终秉持着自然的方式生存。其言谈举止亦是如此,无一不真,无一不自然,是以才会认为尘世是“樊笼”,他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与物同化,也是他认同自然的一种方式。庄子言:“物物不役于物”,人世为“物”所牵绊者多矣,顺化同物,才得此逍遥。由此可见,陶渊明之逍遥,实则指向了自然,自然而然地存在,方为逍遥。
身处动荡时局的陶渊明,有多次出仕的经历,自幼熟读六经的他,拥有儒士的济世志向和品格。其为人好学、关注政局变化、重仁义礼乐等,皆是他儒士形象的展示。陶渊明同时也是一个高洁昂然的隐士,面对浑浊之世,他轻然挂佩而去,不可为五斗米折腰,安贫乐道,固守穷节。此外,陶渊明还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夫,他认识到农事的重要性,以躬耕为乐,歌颂田园风光,与乡村邻人有着纯朴的交往。在儒士、隐士和农夫的三重身份背后,陶渊明有着深切的忧虑,只因这三重身份皆有缺憾。从存在意义上说,他为儒士济世价值不能实现,为隐士又孤独鲜有知音,为农夫频频遭受饿羸,不可不谓痛苦。真正的逍遥仍未实现,人生仍面临着困境。但陶渊明终究有着化解之道,他并没有无视痛苦而选择了逍遥,在饮酒中,他以此为乐,求真自然;在物我的讨论中,他超越生死,物我同化。这皆是陶渊明自然而然的生活表现,是属于他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