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郁
无论是在口述体自传《一个人和新疆》中,还是在长篇小说《西行记》里,周涛都把自己当成标本放在那段历史里。他无所顾忌的自我暴露,是军队生活的背景和狷狂天性使然,一如他恣肆的诗歌、散文,同时也呈现出了干部子弟这个特殊群体在历史长河里的真实生态。
喀什,紧挨着艾提尕尔的千年老街乌斯塘博依路,卖热瓦普、手鼓的乐器店铺、地毯店一字排开,制铜壶的匠人叮叮当当敲打着,围着黑炉子酝酿的缸子(羊)肉,滋滋地冒着热气,香味儿传开老远。蜂拥而至的游客定然不会放过这些老古董,要么举起手机拍照,要么要上两缸缸子肉,品个新鲜热乎。
46年前的新疆大学生周涛,断断想不到,自己以为是“炼狱”一般的地方,如今成了内陆旅游者神往和猎奇之所。
“当时听说分配到这儿,腿都软了。完了,崩溃了。”
在下放前的26年,他虽然也经受过在伊犁农场挨饿背粮的“洗礼”,但始终以干部子弟自居,人生绝对是要往上走的。
这座土黄色的小城,用它的孤绝和寡然彻底埋葬了他的蓝图。
拥挤的维族人居住区,全是用土坯和木材筑成……屋似蜂房,路如蛛网,土木建筑,一片浑黄。你明明走进,却很少人影,听不到人声,临街的门都紧闭着,仿佛独自走进了一座空旷沉寂的山林。
每天都是这样,姬书藤从这儿骑个自行车去地委上班,出了城墙下的大门,从大涝坝一侧狭窄的土路上骑过去,穿过阿不都克里木街巷旁的道路,再穿过乌斯唐布依街叮当作响的街道,来到大街水泥铺就的宽敞路面,轻车直下,就到了他上班的地委大院。
——《西行记》
2018年春,72岁的周涛终于在自家阁楼上完成了自传体小说《西行记》。
上世纪60 年代在新疆劳动的干部子弟们(前排右一为周涛)
他在书中写了屈铭那样一个前有理想、后带城府的“革命文人”生涯,写出了一个“完美的政治泥鳅”成志敏,以及司马义·艾合买提江那样得体的维族干部,描摹出边地喀什的权力派系渊源与丛林法则。
而书中的主角姬书藤,长着一副帅皮囊,腹有诗书、心高气傲、内心随俗、外强中干,政治上不具备与外界抗衡的能力,眼力与生活又处处倚仗妻子,很难不让对作者略有了解的读者生出一句:这就是周涛自己吧?
文学评论家、《解放军文艺》主编殷实初次看到书稿,感到震撼,太直接了!
“1980年代有很多伤痕文学暴露时代的问题,大多数是一种受害者的控诉,写一个人物或者事件的时候,似乎隐藏着不满和轻微的抗议,带着很隐晦的批判,但它不清楚,并没有针对具体的政治生活、政治任务,或者政治信念的描述。写到所谓的反面人物的时候,不往他的内心深处走,只是简单地符号化。”
殷实指出,在《西行记》里,青少年时代到延安读鲁艺,受过红色教育的屈铭,在“文革”期间变成了投机者和程墙背后的谋士,寄望于另一场“革命”的成功和新的利益分配——这正是姬书藤逐渐摆脱屈铭影响的主要原因。
周涛还写到了农民出身的“造反派”程墙内心的想法,他对上层政治走势的判断,以及——他壮烈的、忠于内心信仰的自杀方式。
姬书藤不喜欢程墙,但当程墙成了囚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程墙近乎于勇的跳崖自尽,更是让他惊心。“他见不得别人落难,就像他不能容忍任何人飞扬跋扈……热爱自由,崇尚平等,姬书藤也是逐渐看到了自己天性中的另一面。一个人或一些人欺负、凌辱另一个人或一些人,并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这是那种非常恐怖的行为;这种事一旦开了头,迫害、虐待、杀戮和毁灭就会随之而来。”
在喀什的8年里,屈铭和程墙在为人处世上塑造了姬书藤,最终被他超越,然而姬书藤并未因此逃脱更为可怕的精神恐怖与心灵磨难。
因为在闲聊中讲了对领导的内心看法被人举报,姬书藤开始写检查,人立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在检查里写,自己一定要“脱胎换骨”云云,不想竟真的如蛇一样蜕起皮来。
“不疼,一点都不疼,你就放心揭它,沒事!”
(妻子)庄延揭下来一块,放在旁边让他看。又揭下来一大块,“哎哟,好大的一块!”他偏过脸去一看,有半张小报那么大一块,白纸一张,质地坚韧,便说“别扔了,还不如在上面直接写检查呢。人皮检查,比稿纸上的更深刻!”
——《西行记》
为了迎接历史的畸变,人甚至可以自我非人化,迎合着自然力一样的暴行。殷实因而认为,尽管写作技法、人物塑造上有缺陷,但毫不掩饰地暴露心迹和展现干部子弟的沉浮轨迹与思想,使《西行记》具有了“人性科学调查报告”的价值。“对于像周涛这样的准‘官二代,精神自传和文献价值是第一步,自省,则属于进一步的要求。”
如果把《西行记》与周涛几年前出版的自传体口述实录《一个人和新疆》结合起来,便更能领会到这种“自我暴露”的程度。在后者当中,他口无遮拦,将父亲、家人的可笑可哀,自己的难堪、丑陋、人性暗面,一一剥开来。
这样的个体,与中国传统中的君子儒士无疑拉开很远。似乎,那些不得不保全的、不得不在意的面具,他决意在古稀之年来临前,一把撕掉。
在古城喀什熬了8年,周涛终于有机会去乌鲁木齐军区从事文学创作——乱世结束后,老天给了文武兼修的他最合适的安排。
以后的人生似乎也证明,他从此顺风顺水,走上了阳光坦途。
周涛夫妇
离开喀什的周涛,如同《西行记》中的姬书藤,对这片他长居过的黄土地没有丝毫留恋。
“为什么这么寡情?答曰:这儿本来就不是我的地方。”他认为,一个人,18岁以前生长在什么地方,那地方就会成为他永远的故乡。
9岁以前,周涛生活在北京。在伊犁接受再教育和下放到喀什前,他都跟随父母生活在乌鲁木齐——在他眼中显然“高”出南疆。
优越感与生俱来。首先便是长相。从小他生得肤白眼大,放在有外国小孩儿的娃娃堆里,也是最吸睛的那个。周家全家人皮肤都白。他曾经问姨妈,爷爷什么样?姨说,“你爷爷你们都比不了,长得排场。”周涛觉得自家血统应该是混血,因为老家山西榆社就是一个人种混杂地区,“匈奴、羌、羯氐聚集。”
比他年轻近10岁的军旅作家乔良说,周涛天生一副“让人怀疑上帝偏心的面孔和身段。再加上幽默狡猾反应极快且词锋犀利,这种人很容易让人产生嫉妒之心的同时又产生交好的愿望”。
皮囊在外,家世才是根底。
周涛父亲周文杰早年参加山西抗日青年决死队(当时的党外团体,其实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团体,后来变成正规军),从事群众工作,担任文化教员,后来成为陈赓的部下。开国大典时,正营级干部周文杰站在天安门城楼下第一排,再往后考上了军队里的外交官,分在外国语学院。“文革”前是十四级干部。
周涛的小学同学里有不少高级干部的子女。优越感无形中就注入了童年周涛的头脑。他记得弟弟出生时,中午医院给他母亲做蛋炒饭,她不吃,给4岁的周涛吃。
也是4岁那年,周涛站在海淀区的一个小山坡上,正好是早上上班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大将军一样,“看着脚下灰蓝黑的人流,心里忽然间生起优越感。”
这个念头周涛一生都记得,越大越觉得奇怪:“那么小的时候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呢?”
那念头是他一生当中思想基础所发出的芽儿。芽长出来,也和他一生联系在一起。
他的同学赵南有一次看到街上要饭的,说咱们有一天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么办?周涛答:“即便沦落到这个地步,我们站着,别人一看也不一样。”
在这样一群眼界高的顽主里,周涛的桀骜不驯更加突出。
有父亲的回忆为证:“涛十四五岁特爱骑马,特爱骑脚踏车。一次,随党校干部到南山玩,独自骑上哈萨克的马在山路上猛跑,目睹者惊骇,经领导急喊大骂,始罢。”
他身体素质好,曾经获得全疆大学生男乒单打冠军。但初中时去北京集训一年,就不愿意干了,故意把球踩烂,把拍子摔在墙上。“主教练让我改了横板以后我特别别扭,因为我这个人的性格是进攻型不是防守型的,让我打防守就不愿意了。不愿意了就破坏,不干了。”
恃才放旷、年少轻狂里,也有异乎同龄人的审时度势。
十四五岁,他已经明白,打乒乓球,成不了事。不在于身体条件和头脑,而是起步太晚。“如果我要在北京,我绝对打进国家队,条件足够了。”
还有一件事,他更不在话下。中学语文老师吴国梅给周涛作文打95分,给了他巨大的鼓励。别的同学都把札记作业当成苦差事,只有他在札记里找到了乐趣。“为什么后来我一写散文就拿下?因为老早就写过,十本札记就是散文。”
文学,是天分,也是周涛上升通道里最清晰的那条线。
《二十四片犁铧》,经常被周涛要求放在散文集里的居前位置,足见他对这篇文章的重视。
那来自于他在伊犁9901农场接受再教育的一年。
去的时候大家坐着大轿子车,一路唱歌,什么《草原牧歌》,“红岩上红梅开”,欢声笑语不断,大家都充满了好像要开始新生活的情感。
到了那儿发现,一夜之间变成“囚”了:不许离开连队25米,出去要报告,每天实行严格的军事管理。“拉粮食的看见说,你们哪像大学生,跟劳改犯有什么区别?男女不分,一个个破破烂烂的鬼样子。马圈里面铺了稻草,半夜老鼠在头上跑,把有的人半个耳朵咬掉了。”蛮横无情的指导员,不让生病的学生看病。周涛说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指导员抓起来扔到巩乃斯河里”。
荷尔蒙爆棚的年纪,陡然间从天上掉入泥坑。他开始琢磨出身与命运之间的关系。
“人和人没有太大的差别,除非特别笨的人和特别聪明的人,大部分人都是一样的。人的差别都是社会造成的。我当时有一句话——如果平等,你们敢嗎?如果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我们怕谁?但那时你处处受压制,处处都碰壁,啥事也办不成。”
这种琢磨和玩味,从此伴随一生。
周涛一直慨叹,伊犁与喀什的10年,是自己人生最颓顿的岁月。近50年后回首,他依然对父亲的“糊涂”报以嗤笑和不太理解。
“1941、1942年的时候,父亲得了病,在驻军医院里成了日本人的俘虏。被吊起来拷打,他始终没有暴露他的军人身份。有一个汉奸先进来,他当时给汉奸写了一个条子,说你也是中国人,咱们都是中国人。我父亲的意思是让他帮忙。到了‘文革他被打成叛徒。
我父亲属于小地主家庭的思维方式,还有点理想主义的东西,和现实距离太远,不太会接人待物,对啥人都热情,不适应中国文化。马文到我们家稍微一接触,她就说你爸的思维怎么像外国人?
他是很厚道很正直的人,但他不是一个社会能力强的人。他这一辈子走下坡路,是坐滑梯的人。他不是不想跟,他太想跟了,但是他跟不上。”
1970年,已经开除党籍的周文杰被下放到昌吉吉木萨尔县国庆公社当农民,母亲也跟随父亲去了农村。两年后,老大周涛从伊犁农场再教育结束,确定分配到喀什以后,带着妻子马文到吉木萨尔探家。他的散文名篇《吉木萨尔纪事》就是写的那次经历。
在村口,周涛抽根烟歇一会儿,打算过一会儿问问路。一个穿着黑棉袄的老汉拿着粪筐,老往他身边绕。周涛心想他看啥呢,还笑着。再仔细看看,这不是我爹吗?
老爷子已经完全成农村老汉了,一个是穿着打扮农村化,一个是精神状态农村化,整个把他改造成农民了。我妈在门口站着等。她看着很可怜,头发花白,被风吹着。去的时候头发还没白,才50多岁就已经老得很。他们觉得没有可能回来了,一辈子就成这样了。
……
“看着眼前的这个提筐子的人,我就想起少年时在机关院里与一群顽童舞枪弄棍鏖战正酣时,突然出现在楼前怒喝我为“疯狗”的人;想起星期天逼我帮他冲洗全家无穷无尽的衣物,水寒刺骨,手冻通红,而他不把最后一点肥皂沫冲净决不善罢甘休;还想起那个原先穿军官制服爾后穿中山装干部服最后又穿上农民黑棉袄的人;而且想起曾经风采翩翩然后神态庄重终于苍老迷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父亲。”
在散文里,他自责,自己总是由于父亲在现实中的失败而低估他,忽视了他作为一个人在本质上具有的优秀品质。
吊诡的是,从说话的声音到走路的姿势,从身材和五官,到习性和灵魂,无论社会环境有利还是不利,他始终摆脱不了父亲注入自己体内的遗传基因。
后来他领悟到:如果没有父亲这种结局的突兀出现,他很可能会沿着一个五陵公子的生活轨迹延续下去,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社会的变迁远远甩在车厢后面。
性情也就此有了收敛。“他倒霉以后我就比较低调。心里有鬼,有软肋,老实多了,不敢再张扬了。”
在那个年代,文学是兴趣,也是为自己和家庭谋求出路的门径。婚姻,异曲同工。
妻子马文的父亲当时是南疆军区政委、少将。在《一个人和新疆》里,周涛坦承,自己的婚姻是明显的机会主义行为,为此抛弃了那时的爱人,“终生内疚”。
马文家本不同意接纳当时潦倒落魄的周涛,但马文一门心思和周涛好,跟父亲明确说,“如果你不让我跟他好也行,我听你的,但我一辈子不会结婚。”
结完婚不到十天,周涛便和马文一块儿去了伊犁农场。一回头,已是半个世纪。
时运在上世纪70年代末降临在“怀才不遇”的周涛身上。依靠自己的文学才能和父亲的关系,他成功地调入乌鲁木齐的军区创作室,专心以文为生。
1978年8月,作家曹禺和徐迟去新疆时,读到周涛的诗作《天山南北》之后,在座谈会上赞扬“有情有味,是真正的诗”。周涛被这大好消息弄得猝不及防,想起引发自己文学梦的昔日“神童作家”刘绍棠,“上高中老师在讲台上讲他的《大青骡子》,他(刘绍棠)和同学一起坐在课堂里听讲。那该是一种什么感觉!”自己而立之年碰上高人赏识,心中涌起欢喜。
那之后的两三年成了周涛诗歌的爆发期。1981年的几乎每一两天,周涛就会有一首新诗的岩浆喷涌出地面。“看看它们的日期,密集得如诗人每天出门时留下的足迹!”
写诗写得兴高采烈,但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我的诗,达到全国(顶尖)水平,就不写了。果不其然,他40岁生日那天得了全国奖,他便觉得,自己的诗歌生涯也到了头。
下一个要攻的山头?散文吧。
周涛认为自己的贡献和独到在于“解放散文”:散文的写作“重要的不是化验和肢解,而是感受和拥抱”,他不喜欢“研究”,更愿意漫无边际地遐想、悠思、品味,所以他不在乎开头的突兀,不关心上下段的过渡和照应,而是以诗的逻辑、结构和笔法去写散文。他甚至口出狂言,“散文没有章法,我就是章法。”
于是在周涛的文字里,种种记忆、思想、情感和想象奔涌交汇,如越过堤岸的河水,在无际的草地上四处蔓延。20年前,以散文集首获鲁迅文学奖,他却没去领奖。
原因?“文学各种奖项和我心目中想象的距离太大。奖要公正,不能鱼目混珠、泥沙俱下,不能撒胡椒面,要奖给那些最值得奖励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谁,也许不是我。”
他说曾经的上世纪80年代,民族目标明确,人人充满希望,整个时代是《祝酒歌》所渲染的情绪。但90年代初,他无可避免地产生了虚无的情绪,游离于社会,不再那么直接。
在文学评论者韦器闳看来,周涛极少描写市井生活,也不以表现百姓的喜怒哀乐和审美趣味为己任,而是极力张扬自己个人化的人生体验。于是他的写作也呈现出一种“贵族化”的倾向。
回顾这大半生,周涛说自己介乎文武之间:生在军队里是武,这是打的底色;读书上学是文;当运动员从武;回来读书上学喜欢文学又从文;从文以后最终又跑到兵营里从文了。“可以说文不成武不就,也可以说文武两道都在滋养你,也都在制约你;制约也是滋养。”
到老,他在部队文职干部中算最高级别,享受军级待遇。反而是操持了一辈子的母亲,听到儿子涛说,“妈,我快当将军了”,回了一句,“你一天仗也没打过,当什么将军?”
在全家被政治运动分崩离析的年代里,他发出诘问:“从一个个由家庭中诞生出来的自在的少年,到成为被社会和自身条件嵌入某一职业的成人,命运啊,你将怎么打发我们?是对我们格外垂青呢还是特别冷漠?对后一种可能,我们当时是不愿意设想也不可能接受的。”
时光过去了50年,谜底完全揭开了。让他无限惊奇的是,今天的谜底,当初已经不断向他显示。他始终相信,那时候,一切都已注定。
(赵静荐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