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外之地”的珍禽异兽:“外典”与“古典”“今典”的互动
——《澳门纪略·澳蕃篇》中的动物知识

2019-03-14 03:56邹振环
关键词:全图澳门动物

邹振环

由印光任、张汝霖于乾隆十六年(1751)编纂完成的《澳门纪略》(或作《澳门记略》),同年有皖地“西阪草堂藏板”的原刊本[注]参见吴志良《〈澳门记略〉影印本前言》,(清)印光任、张汝霖、祝淮等《澳门记略 澳门志略》,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第1页。赵春晨认为《澳门记略》原刊本的出版时间,最迟应该不晚于乾隆五十四年,比较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乾隆中期,即18世纪50至80年代之间,参见氏著《关于〈澳门记略〉乾隆原刊本的几个问题》,载《文化杂志》(中文版)1994年第19期,第134~135页(收入赵春晨《岭南近代史事与文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85~389页)。,介绍了澳门历史、地理风貌、中西文化、风俗民情等,并附有插图21帧和400多条中葡对照词语,是中国也是世界历史上第一部系统介绍澳门史地的汉籍[注]迄今为止,关于《澳门纪略》最为系统的研究要推章文钦《〈澳门纪略〉研究》(原载《文史》第33辑,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又载氏著《澳门历史文化》,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71~310页)。由于《澳门纪略》的《官守篇》和《澳蕃篇》分别被收入明代蒋德璟《破邪集序》和清代张伯行的《拟请废天主堂疏》两篇反教文字,因此,《澳门纪略》曾被方豪认为属“仇教书”(方豪:《中西交通史》下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718页)。代表性的论文还有汤开建《印光任、张汝霖与澳门》,载氏著《明清士大夫与澳门》,澳门:澳门基金会,1998年,第219~240页。。该书分上下两卷,是著者“历海岛,访民蕃,搜卷帙”,搜集大量有关澳门地方的第一手资料编成。上卷为《形势篇》和《官守篇》,《形势篇》着重介绍澳门及其周围地方的地理风貌、气候潮汐及布防位置等,并附有澳门海图,比较接近中国传统方志的著述体裁;《官守篇》主要记述澳门的历史沿革,以及明代和清代设官治理等史实。下卷为《澳蕃篇》,这一部分比较特别,著者以澳门作为放眼世界的窗口,以简明扼要的文字,利用明清西方传教士有关世界知识的汉文数据,详述外蕃和寄居澳门西洋人的贸易、宗教、文化和习俗,也较为详细地介绍了西方的人种语言、物产技艺、宗教信仰和风俗民情等,是当时中国人关于西方最为详细的记载之一。

西方物产传入中国,是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的重要方面[注]关于西方物产等输入澳门,汤开建的《天朝异化之角:16—19世纪西洋文明在澳门》(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一书,对于确定出现在澳门的动物,有较为详细的讨论。另外可参见德国普塔克(Roderich Ptak)《普塔克澳门史与海洋史论集》(赵殿红、蔡洁华等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该文集中有若干篇章与本文研究相关,如《〈澳门记略〉中的鸟类记载》《中欧文化交流之一面:耶稣会书件里记载的异国动物》《香山动物历史一瞥:嘉靖〈香山县志〉里的羽类研究》等。。遗憾的是《澳门纪略·澳蕃篇》所载西洋禽兽虫鱼等动植物知识,少有专文讨论。赵春晨在其《澳门纪略校注》一书中已经指出,有不少动物,如“斗羊”“草上飞”“驼鸡”“火鸡”等系来自黄省曾的《西洋朝贡典录》,“倒挂鸟”等来自费信的《星槎胜览》,“獴”来自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澳门:澳门文化司署,1992年,第136页、162~163页。澳门土生汉学家高美士(Luis Gonzaga Gomes,1907—1976)之《澳门纪略》葡语全译本1950 年在澳门初版,1979年在里斯本重印。金国平积十年之功,所作之葡语新译本已于2009年由澳门文化局刊印。金译本《澳门纪略》(Breve Monografia de Macau, Rui Manuel Loureiro修订)以赵春晨校注本为基础,新增1000余条注释,连同原注,总数达1908条。《澳门纪略》所记葡人种种内容,不无误解失实之处,甚至多有荒诞不经之说。金译本针对涉外事物,逐一详考,乃最新、最全面系统考证的版本,已引起国际汉学界的重视与好评。参见[德]普塔克(Roderich Ptak)著、罗莹译《澳门典籍的国际化——葡语版〈澳门记略〉评述》,《澳门研究》总第60期(2011年第1期),第98~100页(收入《普塔克澳门史与海洋史论集》)。。汤开建《天朝异化之角:16—19世纪西洋文明在澳门》第五章第四节《澳门外来动植物的引入及动植物学研究》也专门讨论进入澳门的外来动物,如认为“獴”是一种捕鼠的动物,产于东南亚,其中以泰国产的为最好,葡萄牙人将之引进澳门;还讨论了“西洋鹦鹉”“绶鸡”“倒挂鸟”等禽鸟,但该书仍未正面回应《澳门纪略》中记述的外来动物[注]汤开建:《天朝异化之角:16—19世纪西洋文明在澳门》,第835~841页。。《澳蕃篇》中的“禽之属”“兽之属”“虫之属”和“鳞介之属”几个部分所涉及的各种珍禽异兽甚多,学界对之均未详加讨论。

《澳门纪略·澳蕃篇》所载的西洋物产,包括禽兽、虫鱼等多达70余种,其中有些是依据传统古籍的资料,有的是根据实地观察属于第一次记载,而更多的内容则是依据西方传教士的汉文西书。本文就有关域外世界的飞禽、异兽和虫鱼等进行若干分析,重点在考辨这些来自异域新动物的知识来源,并就《澳门纪略》在传送域外动物知识上的一些特点,予以初步分析[注]与本文相关的对传教士汉文西书引入的外来动物知识的讨论,笔者发表了《明末清初输入中国的海洋动物知识——以西方耶稣会士的地理学汉文西书为中心》(《安徽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兽谱〉中的外来“异国兽”》(《紫禁城》2015年第10期)、《殊方异兽与中西对话——〈坤舆万国全图〉中的海陆动物》(李庆新主编:《海洋史研究》第七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南怀仁〈坤舆全图〉及其绘制的美洲和大洋洲动物图文》(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国家航海》第十五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一、“禽之属”中的珍禽:“火鸡”“无对鸟”“厄马”“巨鸟”和“骆驼鸟”

《澳蕃篇》“禽之属”记有“五色鹦鹉”“倒挂鸟”“鸡类”“驼鸡”“火鸡”“绶鸡”“鸭”“无对鸟”“厄马”“巨鸟”“骆驼鸟”等11种鸟类,重点讨论的有“五色鹦鹉”“倒挂鸟”“驼鸡”“火鸡”“绶鸡”“无对鸟”“厄马”“巨鸟”“骆驼鸟”等珍禽。

《澳蕃篇》记有“火鸡”:“毛纯黑,毵毵下垂,高二三尺,能食火,吐气成烟。又鸡大如鹅,羽毛华彩,吻上有鼻如象,上属于冠,可伸可缩,缩止寸余,伸可五寸许,嗉间无毛,有物如瘿,平时嗉与冠色微蓝,怒则瘿起而冠赤,血聚于鼻,垂垂自下,尾张如孔雀屏。雌者如常鸡差大,谓之异鸡。”[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1~162页。本文所引《澳门纪略校注》文字,均与乾隆十六年《澳门记略》“西阪草堂藏板”之原刊本作了对校。此段文字可能是对马欢《瀛涯胜览》和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坤舆图说》两种资料的综合。马欢《瀛涯胜览》“旧港国”条有关于火鸡的精准记述:“又出一等火鸡,大如仙鹤,身圆簇颈,比鹤颈更长,有软红冠似红帽之状二片生于颈中。嘴尖,浑身毛如羊毛稀长,青色。脚长,铁黑色,其爪甚利,亦能爪破人腹,肠出即死。好吃麸炭,遂为火鸡。用棍打击,猝不能死。”[注](明)马欢原著,万明校注:《明钞本〈瀛涯胜览〉校注》,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年,第30页。《坤舆图说》有“白露国鸡”:“亚墨利加州白露国产鸡。大于常鸡数倍,头较身小,生有肉鼻,能缩能伸,鼻色有稍白,有灰色,有天青色不等。恼怒则血聚于鼻上,变红色。其时开屏如孔雀,浑身毛色黒白相间。生子之后不甚爱养,须人照管,方得存活。”[注]南怀仁:《坤舆图说》卷下,“丛书集成初编”《坤舆图说 坤舆外纪》,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98页。按,“白露国”即今秘鲁。上述“火鸡”和“白露国鸡”,按其形态和习性,显然指食火鸡(Casuarius,又称鹤鸵),产澳洲及新几内亚。赖毓芝认为,食火鸡与非洲鸵鸟、南美三指鸵、澳洲鸸鹋等同属大型走禽动物,亦即乾隆时杨大章所绘《额摩鸟图》中的“额摩鸟”[注]参见赖毓芝《图像、知识与帝国:清宫的食火鸡图绘》,《故宫学术季刊》第29卷第2期(2011年冬季号),第1~76页。。火鸡,拉丁语为“Turcia”,又名“食火鸡”“吐绶鸡”,原产于北美洲东部和中美洲,体型比一般鸡大,雌鸟较雄鸟稍矮,颜色较不鲜艳。火鸡中体型最大的,身高可达1.5米,发情时扩翅膀成为扇状,肉瘤和肉瓣由红色变为蓝白色。公火鸡非常好斗,人、畜接近时,公火鸡会竖起羽毛,肉瘤和皮瘤变色以示自卫,故又名“七面鸟”。食火鸡的距[注]“距”是食火鸡的爪子中朝后叉去的那一趾(古人以这一趾为鸟禽的基准趾。二十八宿体系即以“禽距”为测量度数的基准点,在这一点位上的星称为“距星”。二十八宿又称为“二十八禽”,故以禽距作为测量术语)。,状如匕首,确能“破人腹”,是唯一已知可致人于死的鸟类。由于肉质鲜美,是西方人的佳肴,尤其在感恩节时是西方人餐桌上的一道菜[注]参见郑作新《吐绶鸡》,载《中国大百科全书·生物学》,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2年,第1690页。。

《澳蕃篇》记有:“有鸟无足,腹下生长皮如筋,缠于树枝以立,毛五彩,名无对鸟。”赵春晨称“此不知所指何鸟”[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2页。。其实这一段明显来自《坤舆全图》或《坤舆图说》。《坤舆全图》将“无对鸟”画在东半球“新阿兰地亚”岛上,文字记述为:“亚细亚州爪哇岛等处有无对鸟,无足,腹下生长皮如筋,缠于树枝以立身,毛色五彩,光耀可爱,不见其饮食,意惟服气而已。”[注]本文中《坤舆全图》的引文,均据台湾所藏南怀仁《坤舆全图》,标注为“康熙甲寅岁日躔娵訾之次”,即1674年的立春完成。此处引文亦见于《坤舆图说》卷下,第170页。爪哇岛是印度尼西亚的第四大岛。“无对鸟”,又名“极乐鸟”“太阳鸟”“风鸟”“雾鸟”,学名Paradisaeidae,葡萄牙语称“ave do paradiso”,西班牙语称“ave del paradiso”,“paradiso”是天堂之意,“ave del”是鸟的意思,“无对鸟”是音意合译名。该鸟和鸦鹊类有近缘关系,今主要分布于新几内亚阿鲁群岛及其附近岛屿,以及澳大利亚北部和马鲁古群岛。以果实为食,也吃昆虫、蛙、蜥蜴等。鸣声粗厉,多单个或成对生活。爱顶风飞行,所以又称“风鸟”。大多数种类雄鸟有特殊饰羽和色彩艳丽的羽毛,体态华丽,故又称“天堂鸟”“女神鸟”等,是世界著名观赏鸟。法国自然科学家皮埃尔·贝隆(Pierre Belon,1517—1564)在其1555年完成的著作《鸟类的自然历史》(HistoiredelaNaturedesOysseaux)中,称无对鸟不会站在地面的任何物体上,因为它们是天堂出生的。或曰带到欧洲去的是1522年印度尼西亚某国王送给西班牙国王的两只大天堂鸟的标本。此标本是当地原住民所做,原住民制作时将天堂鸟双脚剪下,保留了尾部2条60厘米的铁线状长饰羽[注]参见[美]保罗·斯维特(Paul Sweet)《神奇的鸟类》,梁丹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89~190页;冼耀华《极乐鸟》,载《中国大百科全书·生物学》,第671页。。因此,当时欧洲人误会此鸟“无足”,南怀仁亦受此误导,称其“无足,腹下生长皮如筋,缠于树枝以立身”[注]《三才图会》中有所谓“世乐鸟”:“南方异物志有时乐鸟,即世乐也。此鸟本南海贡来,与鹦鹉状同,而毛尾全异,其心聪性辩护主报主,尤非凡禽。/临海山有世乐鸟,其状五色,丹喙、赤首、有冠,王者有明德,天下太平则见。”[明]王圻、王思义编:《三才图会·鸟兽》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下册,第2158页。。

《澳蕃篇》记有:“一鸟名‘厄马’,最大,长颈高足,翼翎美丽,不能飞,足若牛蹄,善奔走,马不能及,卵可作杯器,即今蕃舶所市龙卵也。”[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2页。该段文字直接编纂自《职方外纪》“南亚墨利加·孛露”:“有一鸟名厄马,最大,生旷野中,长颈高足,翼翎极美丽,通身无毛,不能飞,足若牛蹄,善奔走,马不能及。卵可作杯器,今番舶所市龙卵,即此物也。”[注][意]艾儒略原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23页。更早的由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也有记述:“大泥出极大之鸟,名为‘厄蟆’,有翅不能飞,其足如马,行最速,马不能及。羽可为盔缨,□亦厚大可为杯。孛露国尤多。”[注]本段引文中“厄蟆”,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作“卮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08页);本文“厄蟆”一词核对了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北平:禹贡学会,1933年,影印本。今泰国南部的北大年(Pattani)一带,当时称“大泥”,《坤舆万国全图》上“□亦厚大可为杯”残缺的这个字,通过《职方外纪》《澳门纪略》两书可以确定为“卵”字。《澳门纪略》注意到厄马所产之“卵”的蛋壳坚厚,可以当作杯子使用,在市场上亦有流通价值。

《澳蕃篇》记有:“又有巨鸟,其吻能解百毒,一吻值金钱五十。”[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2页。此段显然来自《职方外纪·印弟亚》:“鸟类最多,有巨鸟,吻能解百毒,国中甚贵之,一吻值金钱五十。”[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40页。但南怀仁在《坤舆全图》和《坤舆图说》中将这一“巨鸟”画在西半球“南亚墨利加州”上,称作“伯西尔喜鹊”:“南亚墨利加州伯西尔喜鹊,吻长而轻,与身相等,约长八寸,空明薄如纸。”[注]南怀仁:《坤舆图说》卷下,第202页。清人陈梦雷所编《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禽虫典》卷53《异鸟部汇考一》也收入了《坤舆图说》这段文字。“伯西尔”即巴西。巴西的鸟很多,被誉为鸟的天堂。这里借用国人常说的喜鹊,而喜鹊体形很大,羽毛大部为黑色,肩腹部为白色,没有特别长的嘴巴(吻)这一特征。

《澳蕃篇》记有:“骆驼鸟,首高于乘马之人,行时张翼,大如棚,腹热能化铁。”[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2页。《坤舆全图》西半球“南亚墨利加州”绘有“骆驼鸟”:“南亚墨利加州有骆驼鸟,禽中最大者,形如鹅,其首高如乘马之人,走时张翼,状如棚行,疾如马。或谓其腹甚热,能化生铁。”“腹热能化铁”一句还可能来自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八《满剌加》:“火鸡躯大如鹤,羽毛杂生,好食火炭,驾部员外张汝弼亲试喂之。”[注](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余思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89页。吃了很多火炭,腹腔内一定很热,于是就有了“能化生铁”一说。

二、“兽之属”中的“异兽”:“般第狗”“亚尔加利亚”“异羊”“独角兽”

《澳蕃篇》“兽之属”记有“象”“犀”“狮”“黑熊”“黑猿”“白麂”“白獭”“小白牛”“小鹿”“狗”“般第狗”“獴”“海鼠”“肉翅猫”“亚尔加里亚猫”“异羊”“独角兽”“海马”等18种动物。

《澳蕃篇》“兽之属”所记前10种都是较为普通的动物,比较特殊的一是“般第狗,昼潜于水,夜卧地,以黑色为贵,能啮树木,其利如刀”[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3页。按,“以黑色为贵”,《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澳门记略》(据安徽省图书馆藏乾隆西阪草堂刻本影印)作“以黑者为贵”。。南怀仁《坤舆全图》西半球在“墨瓦蜡尼加州”部分画有“般第狗”:“欧逻巴州意大理亚国有河,名‘巴铎’,入海,河口产般第狗。昼潜身于水,夜卧旱地,毛色不一,以黑为贵,能啮树木,其利如刀。”金国平援引《坤舆图说》,认为“般第狗”即水獭[注]参见金国平译《澳门纪略》(Breve Monografia de Macau),第220页。金氏还补充提供了魏汉茂(Hartmut Walravens)《德国知识:南怀仁神父〈坤舆图说〉一书中所载外国动物的附录》(科隆:1972年)一文中的考证,认为该词是对拉丁文canis ponticus的翻译(第276页,注释502)。感谢金国平先生惠赐信息,特此鸣谢!。王祖望则认为“般第狗”今名河狸(海狸、海骡、水狸)[注]参见王祖望《〈兽谱〉物种考证纪要》,故宫博物院编:《清宫兽谱》,北京:故宫出版社,2014年,第19页。。意大利有四条河流名称的发音与“巴铎”比较接近,即布伦塔河(Brenta)、比蒂耶河(Buthier)、皮奥塔河(Piota)、普拉塔尼河(Platani),而其中唯有位于该国北部、发源自特伦托(Trento)东南、河道全长174公里的布伦塔河(Brenta),最终注入亚得里亚海,符合“入海”之说,“巴铎”可能是意大利语“Brenta”的音译。笔者判断“般第狗”可能是一种栖息在注入亚得里亚海的布伦塔河河口的河狸(beaver;Castoridae)[注]参见邹振环《〈兽谱〉中的外来“异国兽”》,《紫禁城》2015年第10期。,因为主要生活于河流和湖泊林木繁茂地带的水獭,喜栖居于沿海咸、淡水交界地区,虽然水獭也有比较厉害的门齿和犬齿,但“能啮树木,其利如刀”的特征应该更接近河狸。河狸曾广泛分布于欧洲各地,栖息在寒温带针叶林和针阔混交林林缘的河边,穴居。河狸体型肥大,身体满覆致密的绒毛,能耐寒,前肢短宽,后肢粗壮,后足趾间直到爪生有全蹼,适于划水。河狸的牙啃咬磨损,产生像凿子一样锐利的边缘,能咬断粗大树木。喜水栖生活,夜间和晨昏活动,毛皮很珍贵[注]马勇:《河狸科》,载《中国大百科全书·生物学》,第522页;[美]珍妮·布鲁斯等:《世界动物百科全书》,苏永刚等译,济南:明天出版社,2005年,第222页。。

《澳蕃篇》记有:“有兽如猫,名‘亚尔加利亚’,尾有汗,得之为奇香。”赵春晨称不知指何动物[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3页。。此段文字显然改编自《职方外纪》的“亚毘心域·马拿莫大巴”:“又有兽如猫,名‘亚尔加里亚’,尾后有汗极香,黑人穽于木笼中,汗沾于木,干之以刀削下,便为奇香。”谢方称此“亚尔加里亚”即“山狸”,又称“灵猫”,俗称“香猫”,学名Viverra,外形似猫,尾长毛厚,耳小吻尖,身长40至85厘米,有肛腺在尾下开口,通向一囊,内积一种油腻似麝香的分泌物,可作香料制造香水或供药用。非洲所产灵猫有非洲椰子猫、非洲灵猫、刚果水灵猫等[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114页、108页。。

所谓“异羊”,《澳蕃篇》是这样记述的:“有乳羊,项生两乳,下垂。又山产异羊,一尾重十斤。”[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3页。此段文字可能来自《职方外纪》和《坤舆全图》,《职方外纪》卷一《马路古》:“吕宋之南,有马路古,无五谷,出沙谷米,是一木磨粉而成。产丁香、胡椒二树,天下绝无……又产异羊,牝牡皆有乳。”[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63页。《坤舆全图》西半球在“墨瓦蜡尼加州”部分绘有“印度国山羊”:“亚细亚州南印度国产山羊。项生两乳下垂,乳极肥壮,眼甚灵明。”但《澳蕃篇》所记“又山产异羊,一尾重十斤”,与上述文献所载不同,编者似见过一种尾巴很粗的山羊。山羊在中国属于常见动物,但同时也是中国文化中具有象征意义的动物,羊有驱凶避邪的作用,象征美好和吉祥,所谓“三阳(羊)开泰”即新年开始的吉祥语,在明清非常流行。《春秋公羊传》何休注中所言“羔取其执之不鸣,杀之不号,乳必跪而受之,类死义知礼者也”[注]《春秋公羊传注疏》卷8,鲁庄公二十四年何休注,中华书局编辑部编:《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237页。,则在阐明羊的正义与驯良的品格。而“山产异羊,一尾重十斤”这样细致的描述,不仅告诉读者,编者曾经亲眼见过这种山羊,且如同艾儒略、南怀仁的描述一般,明显也是突出山羊的“奇异性”,这是明末清初西方传教士吸引中国文化人的重要手段,《澳门纪略》的记述亦有此目的。

《澳蕃篇》记有:“独角兽,大如马,毛色黄,头有角,长四五尺,其锐能触大狮,若误触树,则角不能出,反为狮毙。角色明,作饮器,能解百毒。”[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3页。此段文字主要来自南怀仁的《坤舆全图》,该图东半球在“墨瓦蜡尼加州”部分绘有“独角兽”:“亚细亚州印度国产独角兽。形大如马,极轻快,毛色黄,头有角,长四五尺,其色明,作饮器能解毒,角锐能触大狮,狮与之斗,避身树后,若误触树木,狮反啮之。”[注]文字亦见于《坤舆图说》卷下,第172页。《职方外纪》卷一《印第亚》中称:“有兽名独角,天下最少亦最奇,利未亚亦有之,额间一角,极能解毒。此地恒有毒蛇,蛇饮泉水,水染其毒,人兽饮之必死,百兽在水次,虽渴不敢饮,必俟此兽来以角搅其水,毒遂解,百兽始就饮焉。”[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40~41页。这一段文字较之利玛窦关于“独角”兽的描述[注]邹振环:《殊方异兽与中西对话——〈坤舆万国全图〉中的海陆动物》,李庆新主编:《海洋史研究》第七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17~319页。要更细致,但仍易让人误解为犀牛。谢方就认为此一描述即印度独角犀牛,产于非洲及亚洲热带地区,嘴部上表面生有一个或两个角,角不是真角,是由角蛋白组成,有凉血、解毒、清热作用[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43页注15。。仔细对比《职方外纪》,南怀仁在《坤舆全图》东半球上所画的“形大如马”的形象,是对独角兽进行了改写,增加了很多内容,“形大如马,极轻快,毛色黄,头有角,长四五尺,其色明”,明显不是指独角犀牛[注]《职方外纪》“印第亚”部分另有关于犀牛的描述:“有兽形如牛,身大如象而少低,有两角,一在鼻上,一在顶背间。全身皮甲甚坚,铳箭不能入,其甲交接处比次如铠甲,甲面荦确如鲨皮,头大尾短,居水中可数十日,从小豢之亦可驭,百兽俱慑伏,尤憎象与马,偶值必逐杀之,其骨肉皮角牙蹄粪皆药也。西洋俱贵重之,名为‘罢达’。或中国所谓麒麟、天禄、辟邪之类。”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41页。。《澳门纪略·澳蕃篇》的这一段描述明显是想将独角兽和犀牛两者区别开来,明确表示这是欧洲中世纪传说中一种神秘的行动敏捷的独角兽。《澳蕃篇》中独角兽的记述,却全然没有传教士关于独角兽属于基督教灵物的暗示。

我们还可以看出《澳门纪略》作者对汉文西书中错误的事实进行了考订和修正。如《职方外纪》“渤泥”一段中记载:“渤泥岛在赤道下,出片脑,极佳,以燃火沉水中,火不灭,直焚至尽。有兽似羊似鹿,名‘把杂尔’。其腹中生一石,能疗百病,西客极贵重之,可至百换,国王借以为利。”[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62页。艾儒略是将一种“似羊似鹿”的动物命名为“把杂尔”。但《澳门纪略》的编者进行考证后认为,“把杂尔”应该是一种结石,因此《澳蕃篇》“兽之属”将此段文字改为:“有兽似羊,腹内生一石,可疗百病,名曰‘把杂尔’。”[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3页。明确表示“把杂尔”是指兽腹内所生可疗百病的“石”,而非指“有兽似羊”的动物。“把杂尔”应该是来自古葡语Bezar,今译“毛粪石”或“牛黄”,曾被医学史家范行准称为“西洋传入药物学之嚆矢”的石振铎《本草补》中明确说明“泰西呼石为把杂尔,因以名兽,亦此石也”[注]董少新:《形神之间:早期西洋医学入华史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39页;汤开建:《天朝异化之角:16—19世纪西洋文明在澳门》,第1061~1062页。。

三、“虫之属”和“鳞介之属”中的蛇虫和奇鱼:“大懒”“蛇”“仁鱼”“乙苟满”“把勒亚鱼”“飞鱼”“狗鱼”和“船鱼”

《澳蕃篇》“虫之属”和“鳞介之属”记有“蜘蛛”“蛇”“海虾蟆”“仁鱼”“海豚”“剌瓦而多鱼”“乙苟满”“把勒亚鱼”“飞鱼”“狗鱼”“风鱼”“船鱼”“蟹”等13种动物。

“虫之属”篇幅较小,仅记有3种“蛇虫”。“有蜘蛛,名曰‘大懒’,毒辣,凡螫人,受其毒,即如风狂,中人气血,比年必发,疗其疾,以其人本性所喜音乐解之。”[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3页。此段显然系《坤舆全图》或《坤舆图说》文字的改编,《坤舆全图》在东半球“墨瓦蜡尼加州”部分绘有“大懒”:“欧逻巴州意大理亚国有蜘蛛类,名大懒。毒辣,凡螫人,受其毒即如风狂,或嬉笑,或跳舞,或仰卧,或奔走,其毒中人气血,比年必发,疗其疾者,依各人本性所喜乐音解之。”[注]文字亦见于《坤舆图说》卷下,第182页。“大懒”即生物学家所说的毒蜘蛛,“大懒”发音显然来自“塔兰台拉”(Tarantula)一词的前半部分。南怀仁这里所述可能是意大利豹蛛(Pardosa italic Tongiorgi),以主要栖息在意大利得名,属蛛形纲的狼蛛科,是一种体长达4至7厘米,多毛,黑褐色的巨型大蜘蛛[注]陈军等:《我国狼蛛科5种记述》,《蛛形学报》1996年第2期,第120~126页。。被这种名为塔兰台拉(Tarantula)的毒蜘蛛蜇咬后,伤处初时尚不觉痛,几小时后伤口周围肿胀疼痛,严重时会呈紫红色并起水疱,以后局部坏死,15至17世纪流行在意大利南部的一种癫狂性舞蹈病,被认为是被塔兰台拉毒蜘蛛蜇伤后所致,被称为“塔兰台拉毒蜘蛛病”,是一种变性的舞蹈狂。据说必须通过疯狂的剧烈舞蹈方能使毒性散发,解毒得救[注]庞秉璋:《毒蜘蛛与塔兰台拉舞曲》,《大自然》1984年第2期,第15页。。其实也是一种以神话为基础,讲述被豹蛛咬过的受害者所施行的一种仪式行为。因此,恐怕不能称这些记述均属“最缺乏可靠性”的海外奇谈。南怀仁没有使用中国人熟知的“蜘蛛”一名来翻译塔兰台拉(Tarantula)毒蜘蛛,而采用“大懒”这一音译名,但在叙述过程中又说明此系意大利的“蜘蛛类”,显然是要让国人将之与《本草纲目》等本草类或类书中的“蜘蛛”相关联,同时也为了强调这是一种区别于中国传统“蜘蛛”的新品种[注]赖毓芝:《知识、想象与交流:南怀仁〈坤舆全图〉之生物插绘研究》,董少新编:《感同身受——中西文化交流背景下的感官与感觉》,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41~182页。。

按照现代动物学的划分,蛇是一类无足的爬虫类动物,是蛇亚目(学名Serpentes)的通称,属于爬行纲。《澳蕃篇》在“虫之属”中记有:“有蛇,大而无目,盘旋树间,凡兽经其旁,闻气即缚之树间而食。”[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2~163页。此段文字取自《坤舆全图》或《坤舆图说》,《坤舆全图》西半球“南亚墨利加州”绘有“蛇”:“此地蛇大无目,盘旋树上,凡兽经过其旁,闻气即紧缚之于树间而食。”比对上述两段文字,很容易见出《澳门纪略》取材编纂上的“简化”倾向。

《澳蕃篇》“鳞介之属”记有10种动物。“曰仁鱼,尝负一儿登岸,鬐偶伤儿,儿死,鱼亦触石死。取海豚者,常取仁鱼为招,每呼仁鱼入网,即入,海豚亦与之俱,俟豚尽,复呼仁鱼出,而网海豚。”[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4页。此段文字系据《职方外纪》改编,《职方外纪》“海族”称:“西书记此鱼尝负一小儿登岸,偶以鬐触伤儿,儿死,鱼不胜悲痛,亦触石死。西国取海豚,尝借仁鱼为招,每呼仁鱼入网,即入,海豚亦与之俱,俟海豚入尽,复呼仁鱼出网,而海豚悉罗矣。”[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149页。紧接着上述文字,《澳蕃篇》再记:“曰‘剌瓦而多鱼’,鳞坚尾修,利爪锯牙,其行甚迟,小鱼百种随之,以避他鱼吞啖。生子初如鹅卵,渐长以至二丈许,每吐涎于地,人畜践之即仆,因就食之。凡物启口动下颏,此鱼独动上腭,人远则笑,近则噬,故西国称为假慈悲,鳄类也。然其腹下有软处,仁鱼鬐利,能刺杀之。又有‘乙苟满’,大如猫,善以泥涂身令滑,俟此鱼张口,辄入腹,啮其五脏而出,又能破坏其卵。”[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4页。此段文字亦据《职方外纪》改编,南怀仁的《坤舆图说》在介绍鳄鱼知识时也引用了《职方外纪》[注]邹振环:《明末清初输入中国的海洋动物知识——以西方耶稣会士的地理学汉文西书为中心》,《安徽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第84页。。张箭为了阐明明代动物学知识水平总体上高于西方,特别强调有关鳄鱼的这一段文字不见于《职方外纪》[注]张箭:《郑和下西洋与中国动物学知识的长进》,《海交史研究》2004年第1期,第7~18页 。,其实这一段文字见诸《职方外纪》的“海族”[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149~150页。可参前揭邹振环《明末清初输入中国的海洋动物知识——以西方耶稣会士的地理学汉文西书为中心》。。《职方外纪》所介绍的鳄鱼知识显然要比传统中国文献提供的信息要多,称“独有三物能制”鳄鱼,一是通身鳞甲的仁鱼,能用锋利的仁鱼鬐刺杀之;二是一种形大如猫、名为“乙苟满”的类似鼠的动物,能入鳄鱼腹啮其五脏而出,又能破坏其卵;三是一种名为“杂腹兰”的香草[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149~150页。。所谓“乙苟满”, 《坤舆图说》称作“应能满”,系同一种动物的不同译名。金国平在《澳门纪略》葡译本中指出,据《职方外纪》与德保罗(Paolo De Troia,1970—)提供的意大利语新译名,可知该词或许是ichneumon一词的变形,意为猫鼬(通常被称为Herpestes ichneumon)[注]参见金国平译《澳门纪略》(Breve Monografia de Macau),第221页、277页注释519。。“应能满”亦应为ichneumon一词的另一种变形。猫鼬的学名叫狐獴,是一种哺乳纲小型动物,头尾长42~60厘米,对许多的毒能起到免疫作用,包括多种蛇毒。狐獴主要分布于沙漠或沙丘,它们虽然主要以昆虫为食,在那样的环境下也会吃蜥蜴、蛇、蜘蛛、植物、卵、小型哺乳动物等。一些类似猫鼬虽然体形不大,或身上携带了一种致命病毒,会通过咬啮鳄鱼来传染这种病毒而致鳄鱼死亡。因此,似乎不能简单认为猫鼬大小的“乙苟满”(“应能满”)能制服鳄鱼的说法,一定属于“传说无稽”的“海外奇谈”。

《澳蕃篇》也记有“把勒亚鱼”:“长数十丈,首有二大孔,喷水上出,见海舶,则昂首注水舶中,顷刻水满舶沉。遇之者以盛酒巨木罂投之,连吞数罂,俯首而逝。浅处得之,熬油可数千斤。”[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4页。此段文字亦来自《职方外纪》,该书中特别描述了一批对远洋航行的海舶构成危害的鱼类:“海中族类不可胜穷。自鳞介而外,凡陆地之走兽,如虎狼犬豕之属,海中多有相似者。……鱼之族,一名‘把勒亚’,身长数十丈,首有二大孔,喷水上出,势若悬河,每遇海船,则昂首注水舶中,顷刻水满舶沉。遇之者亟以盛酒巨木罂投之,连吞数罂,则俯首而逝。浅处得之,熬油可数千斤。”[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149页。所谓“把勒亚鱼”是鲸鱼拉丁语“balaena”的音译,它们中的大部分种类生活在海洋中,仅有少数种类栖息在淡水环境中,体形同鱼类十分相似,体形均呈流线型,适于游泳,所以俗称为鲸鱼,但这种相似只不过是生物演化上的一种趋同现象。

《澳蕃篇》记有“飞鱼”与“狗鱼”:“曰飞鱼,仅尺许,能贴水而飞。有狗鱼,善窥飞鱼之影,伺而啖之,飞鱼急,辄上舟,为人所得。舟人以鸡羽或白练系利钩,飘扬水面,为飞鱼状,狗鱼跃而吞之,亦被获。”[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4页。此段文字或来自《坤舆全图》或《坤舆图说》,《坤舆全图》在西半球太平洋画有飞鱼,但无文字记述,《坤舆图说》记述为:“海中有飞鱼,仅尺许,能掠水面而飞。狗鱼善窥其影,伺飞鱼所向,先至其所,开口待啖,恒追数十里,飞鱼急,辄上舟,为舟人得之。”[注]南怀仁:《坤舆图说》卷下,第208页。而在《职方外纪》中,“狗鱼”原名“白角儿鱼”,系拉丁文Pike的音意合译名[注]《职方外纪》卷5《海族》称:“其小者有飞鱼,仅尺许,能掠水面而飞。又有白角儿鱼,善窥飞鱼之影,伺其所向,先至其所,开口待啖,恒相追数十里,飞鱼急,辄上人舟,为人得之。舟人以鸡羽或白练飘扬水面,上着利钩,白角儿认为飞鱼,跃起吞之,便为舟人所获。”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150~151页。。飞鱼长相奇特,胸鳍特别发达,像鸟类的翅膀一样。长长的胸鳍一直延伸到尾部,整个身体像织布的“长梭”。它凭借自己流线型的优美体型,在海中能够跃出水面,滑翔可达100米以上,这种机能使其可以逃避剑鱼等敌害的追逐。飞鱼在空中飞翔时,往往被空中飞行的海鸟所捕获,或者落到海岛,或者撞在礁石上丧生。有时也会跌落到航行中的轮船甲板上,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肴。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晚上,因为飞鱼的眼力在白天敏锐,晚上常常盲目飞翔[注]参见前揭邹振环《明末清初输入中国的海洋动物知识——以西方耶稣会士的地理学汉文西书为中心》。。文中提到的“狗鱼”,系生活在北半球较寒冷地带的河川、湖泊的淡水鱼。口像鸭嘴大而扁平,下颌突出。是淡水鱼中生性最粗暴的肉食鱼,喜游弋于宽阔的水面,也经常出没于水草丛生的沿岸地带,性情凶猛残忍,以其矫健敏捷的行动袭击其他鱼类,还会袭击蛙、鼠或野鸭等[注]参见张有为《飞鱼科》、张玉玲《狗鱼属》,载《中国大百科全书·生物学》,第336页、424页;“科普中国”网站“狗鱼”,http://baike.baidu.com/view/14285.htm,最后访问日期:2017年6月14日。。《澳门纪略》对上述两书的文字均有所补充,表明船民不仅通过“白练”抓住飞鱼,同时也用利钩捕捉狗鱼,应该包括有编者的实地观察。

《澳蕃篇》记有“船鱼”和“蟹”:“一鱼长丈许,有壳,六足,足有皮,如欲他徙,则竖半壳当舟,张足皮当帆,乘风而行,名曰船鱼。有蟹,径逾丈,其螯以箝人首立断,其壳覆地如矮屋然,可容人卧。”[注]赵春晨校注:《澳门纪略校注》,第164页。此段文字源自《职方外纪》“海族”:“又有介属之鱼,仅尺许,有壳而六足,足有皮,如欲他徙,则竖半壳当舟,张足皮当帆,乘风而行,名曰航鱼。有蟹,大逾丈许,其螯以箝人首,人首立断,箝人肱,人肱立断。以其壳覆地,如矮屋然,可容人卧。”[注]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151页。不过两者相比,我们可以发现《澳蕃篇》的编者基本依据《职方外纪》,但将“六足鱼”从原来的“仅尺许”改成了“长丈许”,将原来的“航鱼”之名改为“船鱼”,可见《澳门纪略》的编者对于所引用的材料,还是有所鉴别的。

或以为《澳门纪略》对《职方外纪》中“荒谬无考”的海外奇谈照抄不误,如《澳蕃篇》取材于《职方外纪》中最缺乏可靠性的卷五《海族》的“仁鱼”“蜘蛛”“刺瓦而多鱼”“把勒亚鱼”等,是因为印光任和张汝霖足未出国门而侈谈海外,只能摭拾这类海外奇谈[注]章文钦:《〈澳门纪略〉研究》,氏著《澳门历史文化》,第271~310页。。上述分析已经表明,《职方外纪》这些被认为属于“海外奇谈”的记述,或许并非“荒谬无考”,很多有来自西方博物学文献的依据。《澳门纪略》编者对西方文献所持的应该是“宗其学而不奉其教”的“为我所用”态度,这一点我们从该书如何选择取材西方传教士汉文西书的记载可以见出。

《澳门纪略·澳蕃篇》记述珍禽异兽共计42种,所引用材料大多是有所选择的,在重点叙述一些动物的过程中,两位编者不仅对西方传教士汉文西书原来的文字做简化处理,润饰的内容多较之前更为雅致,其中也对一些数据和动物名词进行了改动。如书中还反复提到的“人鱼”,人首鱼身,能解人意,知报恩,实际上是由《职方外纪》中的“仁鱼”一说演变而来。《澳门纪略》对所引传教士汉文西书中涉及的类似传说的内容未加引用,如《职方外纪》卷五《海族》中关于人鱼(海女、海人)的描述,以及《坤舆图说》津津乐道的“西楞”(拉丁语“syreni”,西方神话传说中的“塞壬”),则完全没有抄录。《澳门纪略》编者这种追求实学的审慎态度,表明两位地方官员既有着较为开阔的世界视野,也有着一定的鉴别资料价值的能力。

四、结 语

作为我国融汇东西方多元文化摇篮的澳门,也是东西文化交流过程中光怪陆离的动物知识交流的汇聚地。东西文化中许许多多尚未定型的知识和思想,经常是通过动物作为意象或符号来表达的,因此,《澳门纪略》的《澳蕃篇》成了谱写东西动物文化交流最夺目的华章之一。

如果将西方耶稣会士编纂的汉文西书视作“外典”,将唐朝刘恂《岭表录异》视作“古典”,而将《古今图书集成》《广东新语》等视作“今典”,《澳门纪略》一书中可以说形成了“外典”与“古典”“今典”的互动。《澳门纪略·澳蕃篇》中关于海外动物知识的记述,不仅取材于传统中国的古籍,也有材料来自《岭表录异》和郑和下西洋留下的航海旅行文字如《星槎胜览》等,但更多的是取材于“外典”,如西方耶稣会士艾儒略的《职方外纪》、南怀仁的《坤舆全图》和《坤舆图说》等。

在清中期对西方各种知识还普遍认识模糊的情况下,《澳门纪略》介绍了不少不同于中国文化,属于异质性的西方动物知识,虽然其中不乏猎奇的色彩,但所介绍的不少西方博物学知识较之中国动物文化具有更多的接近近代科学的元素。应该特别指出,明末以来,绝大部分的中国士大夫没有学习域外文字的追求,即使像徐光启、李之藻这样一流的西学学者也没有专门学习过西方语言文字。特别是康熙后期开始禁教,到了乾嘉时代,研读西书不仅不像明末清初曾是学界治学的时髦,甚至已有触犯时忌的危险。因此,在清中期“内诸夏而外夷狄”的观念占据学界主流的风气下,两位清代地方官员不仅热心介绍西方的器物和技艺,也注意介绍西方的动物知识,且能选择运用西方来华耶稣会士撰写的汉文西书作为基本数据,实在算是当时学界治学的翘楚。以“外典”与“古典”“今典”沟通和互动,致力于寻找中西知识谱系的相通之处,堪称《澳门纪略》的一大特色。

《澳门纪略》一书是否属于地方志,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或以为是一部类似“方略”的宣扬编者“弹压澳夷”的军功之作[注]参见吴志良《〈澳门记略〉影印本前言》,印光任、张汝霖、祝淮等:《澳门记略 澳门志略》,第1页。。但是该书首次借鉴传统方志著录动物的分类方法,建构了西方动物的认识谱系。编者在之前利玛窦、艾儒略、南怀仁等外国传教士所传送的西方动物知识的基础上,将他们编纂的汉文西书中零碎、分段分篇的动物知识介绍,在《澳蕃篇》中以中国传统方志的动植物分类法,介绍属于“化外之地”的澳门的珍禽异兽,将之组合成“禽之属”“兽之属”“虫之属”和“鳞介之属”,记录了70余种珍禽异兽、奇虫怪鱼,形成了西方动物知识的谱系。分门别类知识系统的建构,规范了中国人对于大千世界认识的基础,虽然“禽之属”“兽之属”“虫之属”和“鳞介之属”的分类并非《澳门纪略》的独创,宋明以来的地方志中就有类似畜之属、禽之属、兽之属、鱼之属等这样的划分,但传统中国的这类禽兽谱系建构,经常突出其祥瑞意识,而《澳门纪略》的编者匠心独运地用中国传统方志这一建构谱系的分类方法,以汉文化的眼光去观照和认识西方动物,在中国堪称首创之作。珍禽异兽的谱系是整体动物世界联系性的一种表现,《澳蕃篇》以中国传统方志建构谱系的分类方法来认识域外动物,对于国人深一步理解世界文化的统一性和多样性有着积极的意义。

澳门文化的历史,是一种超越国家边界的全球化过程。《澳门纪略·澳蕃篇》提供了在澳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若干外来动物知识大交会的历史叙述,印证了澳门作为一种多样化和多元性的复合意象。《澳门纪略》编者试图通过一种开放性的叙述,拉开一个跨文化动物交流的大竞技场,以若干珍禽异兽的形象重新建构了澳门孕育的全球化文化机制;在澳门这个历史语境下表达一种人、动物与环境之间的复杂关系,旨在通过动物知识的视域显示出从自我向他者开放,从地域向全球文化开放的格局,在看起来似乎带有保守性的叙述中,呈现出了跨文化的超越性。

附记:本文初稿于2017年10月9—10日提交澳门历史文化研究会主办的“澳门中外关系史国际学术讨论会——暨澳门历史文化研究会第16届年会”,并在大会报告。承蒙金国平、汤开建、吴宏歧教授提出批评和建议,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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