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瑶,曹 青
(合肥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尤金·奥尼尔于1888年出生于美国纽约。作为现代美国戏剧的缔造者和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膺者,奥尼尔在戏剧创作中运用多样化的视角,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现代美国众生相,真实地反映出美国人的生存困境以及美国社会凸显出的各种问题。奥尼尔是一位多产作家,近40年的创作生涯共谱写了50多部戏剧。创作于1918年的《天边外》(BeyondtheHorizon)使奥尼尔初次荣获普利策奖,并由此奠定了他在美国戏剧界的地位。
内战后至20世纪初,美国经历了由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转型时期。伴随着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快速发展,社会物质财富急剧增加。然而,在物质文明取得极大进步的同时,空前的社会危机也不期而至。急速的转型导致了社会意识、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等一系列问题。以责任和义务为根基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和以自我发展为核心的个人主义伦理价值观并存于人的意识形态中。当这两种伦理观相互冲突、持续对峙时,人的内在精神状态无形中开始失衡,甚至处于混乱之中。奥尼尔在《天边外》中对这些问题的细致描述和深刻批判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他们对这部戏剧的探讨和研究主要聚焦于三个方面:以存在主义视角探究男女主人公的性格特点及其形成原因;从文学循环论的观点阐明主人公悲剧命运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用弗洛伊德相关理论分析剧中家庭成员的矛盾人格及其造成的不幸。本文则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阈,通过文本细读和剖析发现,《天边外》的主人公罗伯特历尽身心苦难到最终毁灭本质上是为了实现其在伦理秩序中的自我价值。罗伯特的失败是当时美国普通民众在社会转型时期不幸生活的缩影,他离世前的“自由宣言”启发人们对自身生存困境的道德反思。作为一名具有社会责任感的戏剧家,奥尼尔在该作品中不仅呈现出人对社会、家庭以及自我的严肃思考,也提出困境中个人和谐发展的必要性,从而揭示作者对伦理秩序重建所寄托的美好愿望和终极关怀。
文学作品中伦理问题的产生与人物的伦理身份息息相关。伦理身份即“一个人在社会上被认可或接受的身份,因此社会身份的性质是伦理的性质,社会身份也就是伦理身份”[1]264。相应地,个人必须承担与其社会身份相符的责任和义务,个人的行为也必须符合社会伦理规范。以此人与社会的关系才可达到和谐相处、共存共荣的状态。但是,如若个人为了自身利益等需要而变换或抛弃原来的伦理身份,且没有遵循与新身份相符的伦理秩序,那么他势必面临社会的拒斥和个人选择的困境。
男主人公罗伯特·梅奥出生在濒海的小农庄,却独具一格富有“诗人的气质”。他自幼体弱多病,整日生活在家人的关心和担忧中,始终承受着难以名状的压力,无法找寻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甚至偶尔感觉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废人”[2]45。因病困守家中,他仅有的快乐源泉便是阅读和幻想,书中大量有关神秘自然、奇幻海洋以及仙女精灵等描述成为他精神世界必不可少的养分,令他暂时忘却病痛的苦恼。逐渐地,罗伯特在自我意识形态中构筑了梦幻般的纯净世界,在那里有很多至臻至美的事物等待他去发觉、探索。其实,这种浪漫仙境仅存于罗伯特的内心,而他却真实地感知到并将其作为生命意义的唯一寄托。“从起源上说,人的身份是进行自我选择的结果。”[1]263在不断汲取浪漫主义元素的同时,罗伯特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诗人”的身份,此身份转而给予他无穷的推力和诱惑。他常常吟诗时眺望远方,期待前去寻觅那遥远且陌生的美。这“本能的渴望”[2]49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促使他急欲冲破周围种种束缚来回应内心深处的召唤,最终找到真正的有价值的自我。剧中,罗伯特与哥哥安德鲁·梅奥在价值观上形成了二元对立结构。后者讲究实际,言行举止皆以付出和回报为主,从小就是父亲眼中最得意的农场接班人。而农场则提供给安德鲁优越的物质条件,在此基础上他已然设计好未来的蓝图——子承父业,成家立室,有生之年将这里打造成“装备齐全的一流农场”[2]37。虽然兄弟二人朝夕相处,但安德鲁从未走入罗伯特的内心世界,也无法理解他真实的想法。当弟弟正欲出海寻觅那朝思梦想的至美之地时,安德鲁误以为他想外出物色经商的机会;当弟弟坦言去大海是由于远方之美在向他召唤,安德鲁竟视其为神经错乱的表现。
兄弟俩实则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并外化成“浪漫诗人”与“务实农民”的形象,在各自伦理身份所规定的范围内奉行相对应的行事原则。原本和谐稳定的局面却被突如其来的“表白”打破。罗伯特和安德鲁皆对邻家女孩露丝心存爱意,不料露丝在罗伯特出海前蓦然向其表露心声并恳求他留在农庄。接受爱情固然幸福,但放弃自己多年的梦想让罗伯特着实不忍。他试图在这两种无法调解的矛盾中寻求平衡点,却未能成功说服露丝与他一同前去寻梦,因为她需要稳定安逸的生活环境。犹豫再三后,罗伯特安慰自己:“我们的爱比遥远的梦更甜美。这是所有生命,整个世界的意义。”[2]63然而有人欢喜有人忧。为了掩饰悲伤和失落,安德鲁毅然选择“代替”罗伯特出海,逃离这片他热爱的土地。至此兄弟俩伦理身份因个人情感所需被迫完成置换,不仅违背了各自的初心去从事自己不屑且陌生的行业,他们的存在也终将与周围世界难以和谐。正如特拉费斯·波伽德所说:“人类悲剧性地拒绝自己的宿命,抗拒与这种力量相融合,他们离开这种力量,对它说不,远离自己的人生之源,因此为自己的人生酿成大错,因为他们走上一条与自己血液中命定的归属相违背的道路。”[3]
20世纪初,美国社会正经历着伦理价值观念的动荡及蜕变。当个人与家庭、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发展方向相互冲突和对峙时,人们不可避免地在矛盾中饱受折磨,甚至会偏执地倾斜于一方。奥尼尔凭借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对现代西方人的生存困境给予高度关注。《天边外》剧中,奥尼尔形象地表达了主人公罗伯特所面临的种种伦理困境,勾勒出他追寻自我价值的艰难历程。
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伦理困境是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和冲突”[1]258。而伦理混乱又常与人物伦理身份的改变有着必然的联系。罗伯特为爱放弃梦想的同时,伦理身份也随之转化为继承家业的“农场主”,这便要求他必须以“实用主义”的观念来经营农庄和维护家庭,彻底割裂先前萦绕在口中的仙境、大海、诗歌等不切实际的幻想。面对此种颠覆性的巨变,罗伯特默然承受并慰藉自己在农场可以找到“一个更大的梦”[2]101。从剧本的第二幕开始,罗伯特已经结婚三年。有关舞台背景、室内陈设以及人物相貌的细致描写暴露出他生活的窘境。从主观层面分析,罗伯特自豪地将自己看作是农场里唯一的知识青年,所以在农场的经营管理方面对别人提出的意见置之不理,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另外,由于自小从书中摄取自然主义相关元素,欣赏、崇尚人与外界的和谐共生,因此罗伯特不愿像其他农场主一样“当个奴隶监工——整天站在他们(雇工)身边,看他们做的每一步,把他们最后一点力气榨尽”[2]193。这种行为无异是将自身利益发展建立在牺牲别人的基础上,明显有悖于罗伯特“利他性”的价值取向。从客观上来看,工业进程的加速使得人们由对自然的崇拜转向对机器的崇拜。全国各地机械化生产逐步取代当初的人工劳作,在生产效率大幅提高的同时,也相继淘汰了规模较小、生产方式相对落后的农场。罗伯特所经营的农场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雇用的工人皆因工钱少、设备差等理由纷纷离开。不知所措之下,他选择以抵押自家农场的方式艰难度日,此举愈加验证了他在农场几乎是无法实现自我价值的。
物质利益的亏损进而导致精神世界的崩塌。接二连三的经营失策不仅使罗伯特原先的心理优势逐渐垮塌,也引起了妻子露丝和岳母的强烈不满。露丝当初被罗伯特独有的诗人气质和浪漫梦想所吸引,从而在兄弟二人中选择了他且以“爱的名义”迫使其留在农庄,但日渐艰辛的生活让夫妻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丈夫身上往昔的魅力如今惨变成露丝指责他无能、无用的借口,她甚至经常拿丈夫与安德鲁进行对比并毫不隐讳地流露出悔恨之意。罗伯特曾尝试从爱情中找到一丝温暖来渡过难关,所以卑微地向妻子索取鼓励,却遭到狠心拒绝。独立经营农场一败涂地,寻求妻子理解安慰无果,各种打击几乎将他逼至绝境。当初他将家庭放在首位,刻意去回避个人的追求和理想。然而个人的牺牲仍然无法满足他人需要,倍感压抑的罗伯特陷入了痛苦的人格分裂和精神危机。
我(罗伯特)过去常常想的那些山,他们曾经给了我那么多希望!我怎么变得痛恨看到它们了!
它们就像狭窄监狱的院墙,把我关起来,与所有自由和生活的奇迹都隔开了!有时我想,如果不是为了你,露丝,还有——小玛丽,我会抛掉一切走到路上,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把整个世界的边缘放到我和那些山之间,能够再次自由地呼吸![2]195-197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罗伯特内心深处的矛盾与混乱,它们实则代表着两个对立的自我:一个急欲挣脱束缚,继续远行畅游寻梦;一个心系妻儿家室,迟迟无法迈开脚步。自我价值的实现与家庭的需要在罗伯特的意识形态中构成了不可思议的张力,前者欲望越强,后者牵绊便越多。这两种力量的相持相争逐渐加剧,致使罗伯特精神损耗日趋加深,本就虚弱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直至一次争吵中,露丝竟然当面坦言她真正爱的是安德鲁,因为后者可以提供更有保障的生活,这无疑成为压垮罗伯特的最后一根稻草。社会和家庭已然不再需要他,在自我人格尊严被践踏的同时,自我价值也如泡沫般幻灭于世。
罗伯特“天性”浪漫善良,对自己的人生目标踌躇满志,即便未来充满变数,也一心渴望追寻那遥远而陌生的美。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当他因婚姻而放弃多年的梦想时,作为“诗人”的罗伯特已经不复存在,逐梦精神亦随之消逝。身份转变后,他无法适应全新的生活方式,也难以在家庭和社会中找到正确的位置与归属,因而总是处于迷惘和空虚的状态中,最终被挫折和失败蹂躏至精神崩溃。
作为社会中的一员,个体均受现实社会伦理规范的制约和影响,并且最终都会经历死亡,走向人生终点。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于20世纪初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理论观点——“向死而生”。该观点是站在哲学理性思维的角度,用重“死”的概念来激发内在“生”的欲望,因为人在面临死亡时,通常会认真深思自己生命的意义,趋向自己最本真的存在。剧中主人公罗伯特历经种种困境,尤其是爱女玛丽不幸夭折之后,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埋怨社会或他人,反而以从容的态度思量自己平凡却又苦难的一生。奥尼尔在《天边外》结尾时,用最温柔的笔触呈现了罗伯特临终前至善至美的瞬间。
亚里士多德认为“善”是万物的目的,至善则是“心灵合于德行的活动”[4]。纵观整部戏剧,罗伯特在生命走向尽头时将至善之举演绎得淋漓尽致,而其妻便是他践行“善念”的首要人选。露丝从始至终追求极端的个人利益并且一直寄希望于他人:婚前崇拜浪漫,利用丈夫的善良来满足自己对爱情的幻想;婚后看重物质,为了更好的生活条件欲与安德鲁再续前缘。面对妻子精神上无情的背叛和摧残,罗伯特本可以选择逃离这种压抑的困境,但他却采取以德报怨的方式抚慰妻子,因为后者继穷困潦倒、女儿早夭后亦是万念俱灰。为了让妻子不丧失对生活的希望,他不仅刻意隐瞒安德鲁早已不爱她的事实,同时竭力在她眼前构建出美好“新生活”的蓝图,甚至于弥留之际依然担忧她以后的生计问题。将露丝慎重托付给兄长照顾是罗伯特的又一次善举。起初安德鲁选择出海纯粹是由于没有勇气面对失去心上人的痛楚,并非代替弟弟去实现精神层面的寻梦之旅,因而他的行为处事一直秉持着实用主义的价值观。期间,在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安德鲁为了抓住赚钱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前者。功成名就之后,对财富狂热的欲望和贪念又让他沉迷上赌博。在追逐“百万富翁”的道路上,他冷酷地“将自己置于了一个生存竞争的伦理环境,而这个伦理环境的典型特征就是弱肉强食”[1]208。在优胜劣汰的生存斗争中,安德鲁渐渐以“剥削者”的身份来牟取自身利益,为了个人发展不惜牺牲他人的幸福,这与罗伯特“利他主义”的形象构成了鲜明对比。即使是彻底破产时,安德鲁仍然对虚无缥缈的“暴富”抱有幻想。罗伯特于临终前将他定义为最失败的人并严肃地告诫他:“只有接触苦难,你才能——觉醒。”[2]359安德鲁已经在迷失本性的路上越走越远,对生活方向的判断也愈加迷惑。此时通过把露丝托付给安德鲁,罗伯特不仅了却妻子的后顾之忧,同时还为兄长指引了向“善”之路:人唯有历经苦难才能真正反思人生,从最大程度上激发精神层面的觉醒,必要时“牺牲”自己的利益来成全他人,进而使自己的存在体现出价值和意义。
在妥当安排好亲人的归宿后,罗伯特选择用拥抱“自由”的方式结束自己短暂而又痛苦的一生。毛姆曾做出一个著名的论断:“我们的生被外部环境所决定,但我们的死属于自己。”[5]罗伯特的死正是对此话进行了生动的诠释。幼时至今,他几乎被囚禁在狭小的空间内,无法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更没有魄力和勇气实现最初的梦想。罗伯特时刻挣扎在犹豫与模糊的边缘,这种不确定性让他在做任何决定时都倾向于被自我安慰所迷惑,继而严重地影响了意识的能动性和行为的主动性。死亡的到来终止了他所有痛苦和折磨,他幸福地坦言:“这次我真要去了——我自由了!这不是结束。这是自由的开始——我航行的开始!你们看不出吗?我赢得了我的航行——解放的权利——天边外!”[2]381此番“自由宣言”标志了罗伯特精神上的“重生”,他终于从种种束缚和禁锢中解脱出来,同时实现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选择。航行象征着追梦之旅的开启,而旅程的目的地便是他向往的“天边外”——一个充满神奇和魅力的浪漫之地,也是他“诗意人生”的最终归属。虽然历经磨难,但他并没有放弃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和道德上向善的追求。他用自己最舒适的形式安然地接受了死亡,而且以自己的毁灭换取了生命价值的最大化。正如奥尼尔所言:“人要是没有理想还不如去死,活着也是死人。”[6]罗伯特离世前重燃理想的举动实则是向世人宣告:纵使个人在命运面前力量薄弱且屡受挫折,但是仍应在残酷的现实中怀揣梦想,因为没有灵魂依附的躯体是不完整的。
“文学的根本目的不在于为人类提供娱乐,而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警示,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1]14作为具有敏锐观察力的戏剧家,奥尼尔注意到在物质丰富和经济繁荣的表象下,人类内心却日趋贫瘠和荒凉。通过对《天边外》剧中核心人物罗伯特的真实描写,奥尼尔深刻地反映出处于历史转型时期美国的社会生活现状,剖析了“物质至上”的大背景下人性的腐化和精神世界的失衡,为我们再现了人类生存伦理困境的现象模式。主人公罗伯特终其一生在非理想的世界里试图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期间在经历过各种困惑、迷茫、失落和绝望后并没有卑屈地选择放弃,而是于临终前毅然决然地重拾对精神世界的追求,这不仅维护了他作为人的最根本的尊严,同时也为在物欲中迷失自我的人找到一条走出精神荒漠的道路。秉持文以载道的亘古原则,奥尼尔意欲通过剧中罗伯特这一角色呼吁“士不可以不弘毅”这一人类社会应有之法则,着力平衡物欲与精神追求之间的关系,力求唤起人们对现实社会中生存困境的思考,同时也为构建一种良好和谐的社会伦理秩序提供了前车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