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洪明
戊戌年夏月,我与陈福春、喻建十先生和好友柴博森往黄山写生。近十日,一行人住排云,游西海;宿北海,登始信;憩玉屏,观天都;历经黄山阴晴雨雾,朝晖夕照;饱览奇松怪石,云海群峰;赞叹大自然鬼斧神工,宛若人间仙境。四人为此景此境倾倒,或搦管濡墨,直抒胸臆,或饱游饫看,目识心记,皆欲图就黄山“雄、奇、险、秀、幽、迷”之美。艺术家登黄山,虽目视固有自然景象,鲜有同一感受,故而,亦有诸种形态美作品呈现,此为象由心生之故?
谈及写生,常被视为现代美术学院兴起后产物。然宋范镇《东斋记事》卷四载:“又有赵昌者,汉州人,善画花,每晨朝露下时,绕栏槛谛玩,手中调采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诗之一:“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且南唐黄筌以《写生珍禽图》留世,由此可见,面对自然写生至少自南唐以来已为画家熟练掌握。只不过迄至清末民初,画者以临摹前人为能事,陈陈相因,脱离生活,弊端丛生,故有为者欲借西方学院写生方法,以图恢复中国绘画活力,复使写生一词被赋予时代内涵。20 世纪以降,以徐悲鸿、傅抱石、李可染为代表诸君,用迥异前人写生成果,创中国画新貌。由此,写生顺理成章进入中国画课堂教学中,呈勃兴之势。然经几十年发展,时下写生遭遇瓶颈,颇类明清摹古境地,或以固有笔墨画所见物象,则黄山、太行不分,或以学院训练之造型能力模拟所见物象,掇英含华功能渐失,有抄袭自然之嫌,仅为学院一门课程矣!
纵观千多年中国画史,写生与传统绘画风格演变密切相关。所谓传统实为诸种不同绘画价值取向混合体,概言之:一为以师法自然为前提创造性传统,一为以模拟古人为能事惰性传统。以师造化为前提创造性传统,既承继前贤衣钵,亦包含对自然事物切身感受,依托认识、感悟自然规律,提炼诸如笔法、墨法等独特艺术语言,开时代新貌。模拟古人,乃承袭一种僵化形制与程式,缺少感受力和创造力。借传承经典之名,行阻碍画家观察、体验自然之实,画家少真情实感,徒摹前人形制,亦不明前贤形制所由,故陈陈以相因。二者既可共存于一个时代,亦可同存于一个画家。创造性传统兴,则画坛盛,艺术高峰凸起,如宋元山水;惰性传统当道,则画界暮气沉沉,步入低谷,若有清二百年画坛。大至时代小至个人,当画家以承袭古人为能事,则难有鲜明艺术面貌与突出艺术成就,像小“四王”后“四王”辈之山水;而艺术家立足创造性传统,则笔墨语言新变,树开宗立派一代新风,远则荆浩、董源辈,近则傅抱石、李可染诸人。
考诸画史,中国绘画惰性传统占据主流画坛时间居多,与中国文化特质密切相关。有此文化环境,故惰性传统易为世人所接受亦不足为怪。创造性传统需在继承基础上出新,既要包前尚需孕后,包前况且不易,孕后更需汲取多方营养。此类养分形而上为审美观念与修养之提升,形而下则笔墨语言之锤炼,而切入点则在写生。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画者皆耳熟能详,究竟如何理解亦仁智异见。吾思之经年,当以“观复万物,象由心生”解之。
喻建十 碧云梯道通穹天 纸本水墨136×34cm 2018 年
喻建十 千山浓绿生云外 纸本水墨136×34cm 2018 年
喻建十 石险天貌分 纸本水墨136×34cm 2018 年
路洪明 云中天都何日登 纸本水墨 41×43cm 2018 年
柴博森 黄山写生之一 纸本彩墨 45×68cm 2018 年
以愚浅见,前贤“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非说两事,实为画家感受事物表达事物一体之两面,是二者往复观照之有机统一。无心源观照,或曰缺少心性理解,外师造化形同抄袭自然。一味抄袭自然,师造化变成一种机械行为,将使艺术趋于简单化,从而缺少审美高度。尝有画家以此为能事,遍游名山大川,摄得美景无数,归至画室以照片为粉本,以肖似为旨归,然意义何在!或曰心源为何物?其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乃画家主观意识中一种理想审美状态。它体现画家艺术修养,表现画家内心境界,涵盖画家艺术人格。又曰如何去观照自然万物?初始,画家观察自然,被自然所启发,然后生发出一种主观性情。他一方面体悟到自然中美之存在,并非常敏锐地捕捉到它,另一方面对于自然中不理想、不完善事物,主观意识需设法改变之,他始终用一种变化心态对待自然。这种变化不是造化—心源这一单向轨道,而是两方面双向作用,不可分解开来。由此,就可理解作品为何以照片为参考异于现场写生效果,盖源于写生过程中一直渗透着两者相互作用。画家感受靠用审美眼光去观察事物养成,普通人观察事物看实用功能,画家则看审美关系,会用审美眼光去判断事物能否入画。画家如果养成在生活中时时有一个审美判断,生活就会提供源源不断的素材,反之,对很多美好事物视而不见,就不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之美。故而,画家要做到能够在平常生活中发现人们司空见惯、曾经体验过又无从表达之美,挖掘其深刻内涵,就会不断提高自己艺术感受能力,创作出反映时代精神之精品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