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谭

2019-03-13 03:27祝汇杬
青年文学家 2019年5期
关键词:聚宝禹州五爷

祝汇杬

一、引子

当桌子上的木箱被螺丝刀轻轻启开,我忍不住好奇地伸头向里看了一眼,里面原是一件瓷。对面的老张小心无比地将箱子拉来自己面前,伸手缓缓捧出了那贵重的宝贝。

我屏住一口气,探身细看。

瓷,确是不一样。

底釉上的走泥纹在眼镜下清晰可辨,老张的声音在背后得意地响起,“怎么样,陈记者?这可是禹州钧瓷!国礼,独一份儿的!今儿个特意拿来让你见识见识!”

“厉害,厉害。”我笑着陪他在软椅上落座,看着翠绿的茶叶打着旋儿在热水里沉浮。“时候还早,”老张抬头看看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陈记者,你急着走吗?”

“不急,坐一坐也行。”

“那就好。”老张饮一口茶,目光复又投向桌上的瓷件。“陈记者,你既然来采风,愿不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就关于这钧瓷。”

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老张拎起壶把茶杯重新满上。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二、聚宝斋

民国十二年,腊月将至,秋雨迎来最后一场寒。陈五爷打开斑驳的木门,引来吱呀一声呻吟。

要入冬了,雨却下个不停。陈五爷叹一口气,把八角油伞撑在头上跨出门槛,雨水立刻沿着伞骨扯成线流了下来。

雨中的禹州城行人寥寥,雨催得青苔平添几分油绿,他就走在这坑洼和油绿上边。平日里吆喝着卖瓜果卖布头的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也许觉察到这天气下生意的惨淡,见不到面了。人少了倒是好赶路,不知走过几条街坊,陈五爷一抬头,聚宝斋的漆金匾额和一双大红灯笼撞进他眼中。

“五爷!掌柜的里面等着哪!”前脚刚进,后脚还未踏进门,聚宝斋的圆脸小伙计就满面含笑地迎了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伞。陈五爷也没有多想,跟着他走进了偏房。

偏房里一张红木小几,一对盏,盏中茶大概刚倒不久,雾气氤氲。几边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半老头子,长脸儿,山羊胡,金丝边儿花镜,不是别人,正是聚宝斋董掌柜。小伙计点一点头退了出去,顺手将门掩上。

“掌柜的,好久不见!”陈五爷一笑,扶着几沿慢慢落座。董掌柜舒开微蹙的额头,勉强扯扯嘴角道:“五爷近来还好吧?”

“好,好得很。只是这两条老腿不太受使唤喽!几条巷子走这么久。”陈五爷又是一笑。二人看着茶杯里青叶浮了又沉,茶水的苦香中萦绕着奇怪的沉默。

“五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董掌柜打破了沉默,“今日找您来,别的事我都不求,只是看咱两个多年交情,有一件事您老一定得应下来。”

陈五爷微微一动,察觉这话的不对劲。“是什么事,你先说。”

“……做一把玄机壶。”

喀啷一声脆响,陈五爷手中的盏迸裂在地上,董掌柜连忙站了起来。

“我做不了。”一句话从他嘴里艰难地吐出。

“五爷!”陈五爷行至门边的脚步被这声带着哭腔的叫喊紧紧截住。“帮帮忙,帮帮忙吧!这是章司令的话,想违也难哪!我知道您老的脾性,要不是店里大大小小的性命都拈在这把壶上,我是断不会向您开口的哪!”

“谁?章玉成?”陈五爷一惊,心里掠过一道阴影,“他要做壶……他要杀谁?”

“豫盛祥,林之行林老板,”冷汗从董掌柜头上细密地渗出,“五爷,我拜托您老,别说出去,聚宝斋上下三十口人,性命全都托付给您了!”

一时间陈五爷觉得四墙都缓缓地旋转起来。玄机壶,章玉成,聚宝斋……这些名字在他脑海里嗡嗡地躁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间偏房的。

三、林之行

二十年代的禹州城,以钧瓷闻名天下。

与汝瓷、青瓷、江南的青花瓷不同,钧瓷不经雕画,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是谓“窑变”,有的如朝霞出岫,有的如朱紫锦绣。至于到底变成什么颜色,不到出窑,谁也说不定。

禹州城里烧瓷的老手,随着近年各路军阀混成,不少拖家带口离开了城,留下的没有几个,陈五爷便是其中之一。陈五爷没想过大难临头,不招惹谁,凭两只手过日子。瓷窑子里滚了四十多年,他发誓一辈子不再做那害人的玩意儿了,可直到这一天,直到章玉成占了城!

林府。

耳房里老妈子的鼾声打得雷一般响。正屋里却还亮着一盏灯火,灯边坐着的男子三十多岁,瘦削脸上朗眉星目,光亮儿就在他月白的长衫上突突地跳,在他面前的信纸上婆娑起舞。

林之行一遍遍地读着这封信,是谁把它塞进来的?他以为这是学堂里学生们逗弄人的新招儿,可他又瞥见了大红请帖,朱纸上的墨字刺得他的眼生痛,他脑子里一片乱麻。

写信人在他眼前展开一幅阴谋图景。他烦躁地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章玉成!那个奉命镇守禹州城的军老总,怎么会对他一个本分生意人动了杀心呢?他又抽出请帖来,试图找出一点纰漏,但却大失所望——寄信的人似乎猜到请帖里每一点内容。

重重的疑云将他紧紧裹住了。他正心烦意乱,突然发觉手被另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他抬头看见妻的面容,妻子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没事的,没事的。”他喃喃着反手握住妻的手,不知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目光落在妻圆润的腹部,他不知该怎样向她开口,逃吗?看着她澄澈的眼,他狠狠地骂自己的无能,他难道能抛下她一个人,还有他们那个等待出世的孩子?

风在檐外呼嘯得愈发狠了,穿过窗棂间卷起悲泣似的呜咽,他听见暮鸦阵阵地鸣叫着,竟是那样凄惨,不知将要敲响谁的丧钟。

四、玄机出世

一眨眼二十多天过去了。陈五爷觉察到了日子的临近,因为门前的人影晃动得愈加频繁了。

他不愿害了林老板。他晓得禹州国货行给洋商占的半壁江山,是打豫盛祥兴起以后才慢慢回转过来的。想到这里,他都觉得老脸发烫,他看着他的手,他引以为豪的做瓷的一双手,感到从未有过的憎恨——这手上就要沾上一个无辜人的鲜血了吗?

可是他不能不做。董掌柜的脸闪现在他眼前,他不能赔上他的性命,他的手几次摸上门环又几次松开,终于,在这折磨他的痛苦的挣扎之中,在离廿五仅有几日的时候,他终于走进了做瓷的小间。

和泥、拉坯,捏形时他的手抖得厉害,但他到底捏出了壶的形状。把它送进窑去烧制,他焦急地等在窑外,心也跟瓷一起灼烧着,一定,一定要成功……

他等来了一件稀世的宝物。

腊月廿四,陈五爷终于小心地将壶包好,来到了章府。

章玉成的目光被牢牢地吸在了那件瓷上,伴着那双干瘦的手将棉布慢慢揭开,他的眼瞪得越来越大。

远山鳞叠,朱紫为底,靛蓝雾霭,袅袅相随,虽无一笔一字描山黛,却有千色万彩忽成岚。

美,太美了。他眯起眼端详那壶把上的二龙,那龙的眼珠子仿佛真在骨碌碌地转。他刚到禹州城,以前只是听闻,今儿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这么稀罕的玩意……他嘴角浮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一旁陈五爷全看在眼里,不过,他突然瞥见桌上还另有两把壶。他暗叫一声不好,望见卫兵腰里锃亮的佩刀。

一声脆响,两把壶化作的瓷片在他脚下溅出一朵缤纷的花。几乎就在同时他脑门上一凉。顾不得脚上的刺痛,横下一条心,他闭上眼,作势举起最后的自己做的那把壶来,要往地上摔去。

举枪的手不甘地痉挛着,终于放下。

章玉成骂了一句,扔掉枪,一把夺过瓷壶,转而提起酒向瓷壶里倒去,壶满了。他招呼一声,一个小个子副官抱了一只猫跑进来,他把酒泼在猫的面前,那猫低头舔起酒来,突然哀叫一声四脚一伸,再也没了声响。

五、鸿门

廿五日清早就有鹅毛漫城。这是入冬来中原第一场雪,他暗叹,若在平时,他一定同妻去看东巷的梅花,会亲手为她折来插在瓷瓶里养着,惟有这次,她在彼方,坐在红泥炉边隔窗看冬雪茫茫,此处他敷衍着章玉成的闲谈,头顶几枝红梅盖雪。无意间督见四周的警卫,没有带家伙。他不奇怪,他知道秘密全部藏在那壶上,蓝得美艳的瓷壶,如在雪里绽放的,不合时宜的春天的芳华。

过去几天里他是那么的怕……可到现在反而释然许多。他一扬脖子灌下那酒,对面章玉成举樽大笑,他只觉得心头大石忽然落地。

现在,只要等死亡来临了吧。去了她们就安全了,他晓得章玉成不会再拿她怎么样。豫盛祥上下也不必惊慌了,再不会有洋人来找麻烦。他不甘的只是国行不兴,但他坚信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少一双眼睛看到罢了。他耐心等待着毒发的致命一击,他搁下杯,活着,辞别,活着,被人引着走出门去,还是活着,他觉得奇怪,转念一想不由得苦笑——姓章的怎么会让他暴尸自家府上呢?

六、道别

他刚跨进破瓦房,陈五爷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五爷……”他苦笑,“我到底还是去了。”

黄杨椅上的老爷子闭着眼像是在假寐,没有回答他的话,只两道灰白的紧蹙的眉微微挑了挑。

“那信,我料想是您写的吧,”他继续说下去,“整个禹州,除了您老,怕是找不出别的什么人来做一把这样的壶了。”

“五爷,不是我不想逃,只是逃不得。章玉成派人监视着我,就算我逃得脱,一个人浪迹天涯,我也放心不下内人,放心不下店里老小,我更放不下禹州!大王旗变了多少次,我得亲眼看着有那么一天,租界不是洋人的地盘,大街上放眼望去都是咱们的货行,不用逃兵役,不用躲灾荒……

“我时日无多了,托钱庄吴老板在我死后卖掉些家私。钱,一些打发给伙计们,一些留给内人,还有剩余,赈济灾民之外就全给了您吧!”语毕他抬头望着老者,老者仍如静潭般一语不发,他转身迈开腿想要离去。

“你死不了。”背后一个声音乍然响起。

这话不啻一个闷雷炸在他耳边,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他猛地回头,正对上老者锐利的目光。

“林老板,你知道玄机壶的秘密吗?”陈五爷从椅上缓缓起身,“壶肚里分作两个夹层,一边储酒,一边藏毒,壶嘴相应分作两半,壶把上有暗孔。堵住,壶嘴半边出酒;松开,另半边出毒。”

“而我送上去的壶,同样有两个夹层,只不过,”他顿了一顿,“只有储酒的一边与壶嘴连通,暗孔只能控制它从哪一边流出。储毒的一边是完全封住的,根本倒不出毒来。”

“至于章玉成试壶,那很好办。送壶前我在壶嘴上涂了毒,剂量不大,松开暗孔,毒溶进酒里流出来,效果和倒毒没什么两样。可是,当他再次用壶的时候,毒已经被酒冲干净了!”

林之行怔在原地,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陈五爷目光炯炯,扬声道:“林先生,你记着!公理在天地,精诚在人心!我这一辈子只凭两只手和这句话过活!”他激动得声音微微发抖,“您走,去天津,去上海,哪儿都行,只是别回来!姓章的当你死在外地,不会拿你妻儿怎么样,等禹州变天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林之行向老者深深一揖,两行清泪沾湿了衣领。

当晚林宅起火。林夫人和老妈子给人救出火海,唯独不见林之行的影子。往日喁喁细语化作灰白的余烬随风飘荡,人们赶来泼的水浸透小巷,救火的官兵却迟迟不见。

七、来思

林之行终于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回来。

他归来的样子像赶路的行人。

女人正在下炊,燃起的炊烟熏得她微微咳嗽,她转身盛了一瓢水来。听到叩门声,她没放下手中的水瓢就跑去开门,院那头她三岁的孩子正伏在地上看蚂蚁搬米,咯咯地笑得开心。

她打开了门,晚春的毛太陽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揉一揉眼辨认着那人的轮廓。突然间她手一松,水顺着裤脚淌下来,裹出那两条腿的瘦。阳光温和地把他和她镀上一层灿烂的金黄。

初雪送君去,暮春忽复归,青丝待已白,红豆未成灰。

八、尾声

老张慢慢抚摩着那只瓷器,没有再往下说,空留我一个人欷歔个不停。远方的钟声不耐烦地打破了这种沉默,我意识到时候不早,于是站起来跟他告别。

“等一等,陈记者!”送我出门时,老张突然一拍脑门,抱起一只小小的箱子小心地放进我怀里,“我珍藏很多年了。我想劳你给它拍张照片,把这个故事讲下去……”我点点头打开了箱子。

蓝色的光泽温润地流连在我的镜头,我咔嗒一声按下了快门。

猜你喜欢
聚宝禹州五爷
小火炬的梦想
我的生命属于你
河南省许昌市禹州昆仑寺壁画的揭取与修复
“五项举措”做好新时代禹州人大工作
共同建设美好禹州新家园
长 江 水 长 江 浪
情结
五爷
桥弯弯月弯弯
穆五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