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祖居记

作者簡介：吴军（1996-），男，汉族，江苏苏州人，江苏师范大学本科，研究方向：汉语言。

去婁莊之東六七裏，土地坦蕩，田壤肥沃。人世居此，春耕秋獲，不知其始何時。代息而村成，名曰白龍橋村，蓋村北有白龍橋也。橋下乃壹衣帶水，介然分村以東西，不知其源，南註於通揚運河。

吾家世耕焉，亦不知其始。疇昔，先大父母居乎村南，後以開浚運河故，乃遷，廬於村河上，是即今屋之所在也。瓦屋修室，畜牧圈禽，勤事生活，然後育子。阿父為幺，上有二姊，系雙生子，吾姑母也。兒女衣食長不足，雙親苦作身俱疲，然樂亦在其中。晝則出耕，水蛭噬之；俯仰田間，烈日暴之。時顧蝸廬，見炊煙起而知歸。至夜，或圍爐戲語，貓狗在膝；或競相挈杌，出觀電影；或信步田塍，遊目星河。泄泄融融，其樂何如？

星移鬥轉，人新物換，農人悉睹之而悉不知，恒躬耕乎畎畝。俄而兒女成立，絡繹皆出，始恍然若有失。當是時，唯阿父尚學於庠序，每因假日以返，協助農事，大父母之思稍解。後，阿父欲深其學，二老弗許，強俾務農。其實意欲留之以為養老計，恐來者之寂寞也。阿父時誌高氣盛，銳意亡走，遂至八坼。此地淵源久矣，杜子美有詩雲：勝地營居觸事奇，酒甘泉滑鱸魚肥。松江好處君須記，風靜長江雪落時。阿父無遠離之意，至今寄三十年矣。

某年月日，阿父騎摩托載我回，以探大父母。吾始識是廬。柴門南向敞，前後兩進。門前有庭，庭中植樹，冠蓋楚楚。燕雀棲於上，仰而歌，俯而啄；黃狗嬉於下，見吾來，歡吠不止。旁立藤架，上懸黃瓜，下生番茄。墻邊駐壹三輪車，乃大父所以赴婁莊販蔬果也。吾試騎之，大母遽置杌於河邊，坐而觀之，實畏我墜乎水中。後，吾騎之甚歡，煞之不及，果觸大母，幸力微。時我猶亟言“此車甚敝！”今憶之長悔。

門內即正廳，東鄰庖廚，西接藩混。廳內僅壹桌，壹櫥，四長機，墻角壹垛化肥而已。穿廳乃見院落，南北護之以屋宇，東西圍之以垣墻。然則淑氣可拂而朔風不可侵，暖陽可蒸而烈日不可暴。立於院中，怡然忘憂。西墻邊植壹月桂，逮其花時，薄香盈庭。墻外即河也。院中壹小井，泉清水洌，凡飲用之水悉取諸此。東墻上，時見野貓相繼躡步而過。

院北為正房，姑母阿父既婚，大父母乃再葺之，東室遺阿父，漆朱色；西室空置，堆勞什子，漆藕色。然阿父未嘗久居。

歲月荏苒。曩者，石齒為阡陌，阿父與我回時，車翻人仰，阿父傷腳，大母愛之。今易之以砼。曩者，吾小也，視家以為大。今吾老大矣，視家反以為小。曩者，大父坐乎院中，以手撫鄰家黃狗，甚憐之。今垂垂老矣。曩者，大母觀我湯浴，笑視我，如孫。後癡，笑視我，乃如客。今胡言矣，雖笑視我，然已語無倫次矣。嗚呼哀哉！

大母既恙，阿父歸視。傭告之曰：汝母時雖昏聵，而薄暮每出，拄杖倚門，怛然自語，曰：式微矣，既散學，兀寶胡不歸乎？阿母聞之戚然。阿父為之心驚，乃驅軒輊逆大父母，同往以善其終篇也。

猝爾憶此，不知何故。然遙憶其村，其河，其田，其廬，並大父母，輒綝捩憯淒，不能自禁。乃惻然而歌。歌曰：

通揚兮湯湯，四野兮蒼蒼。

垂暮兮天命，先祖兮逝將。

舊廬兮且在，柴門兮恒鎖。

人不進兮鬼難入，夜月光兮間窺戶。

欞髹兮日剝，月見兮驚走。

他屋夜至起燈燭，此廬闃闃晝似暮。

塵埃積兮盈寸，木葉枯兮盡脫。

父母去兮子女散，三代過兮皆如我。

親戚聚兮庭下飲，我獨出兮田中立。

鄉音兮朆曉，惡犬兮欺生。

貓見兮退走，人遇兮回避。

檐下燕子不識我，堂前花落我不知。

瓦屋兮雖在，農心兮不歸。

兒孫若問祖何處，且聽睡謠尋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