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特约撰稿 李怀宇
《仰不愧天》是一部文武父子的传奇。1950年12月,台南郑成功祠原址重修天坛,白崇禧在匾额题下“仰不愧天”。白崇禧之子白先勇说:“这四个字用在父亲身上,也十分允当。”白先勇自从1994年退休,便着手搜集资料,访问有关人士,预备替父亲写传,呈现父亲真实的一生。在《仰不愧天》一书,白先勇追寻父亲足迹,自述文学因缘。
白崇禧有“小诸葛”之称,在抗战中可记之事甚多,几成传奇。
在《广西精神——白崇禧的“新斯巴达”》中,白先勇特别探讨建设广西模范省(1931—1937)之业绩: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37年全面抗战前夕,六年间,白崇禧率领干部建设广西,政治、军事、经济、教育,数管齐下,标榜“三民主义广西化”,创导“三自”“三寓”基层组织,建立民团,推广“全省皆兵”,为抗战做出贡献。广西气象一新,胡适等人南下参观,称誉广西为全国三民主义模范省。在白先勇的描述里,白崇禧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跃然纸上。
白崇禧于1966年12月2日因心脏冠状动脉梗死逝世,享年73岁。“关于父亲的死因,两岸谣传纷纷,有的至为荒谬。起因为一位在台退休的情治人员谷正文的一篇文章。谷自称属于监控小组成员,文中捏造故事,谓受蒋中正命令用药酒毒害父亲。此纯属无稽之谈。父亲逝世当日,七弟先敬看到父亲遗容,平静安详,大概病发突然,没有受到太大痛苦。父亲丧礼举行‘国葬’仪式,蒋中正第一个前往祭悼。”白先勇写道:“蒋面露戚容,神情悲肃,当天在所有前来公祭父亲的人当中,恐怕没有人比他对父亲之死有更深刻、更复杂的感触了。蒋、白之间长达40年的恩怨分合,其纠结曲折、微妙多变,绝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楚汉相争,大将韩信替汉高祖刘邦打下天下,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为吕后、萧何设计残害于长乐宫。《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高祖“见信死,且喜且怜之”,这是太史公司马迁对人性了解最深刻的一笔。
2000年1月,白先勇重返故乡桂林寻根。他颇有感触:“从前中国人重视族谱,讲究慎终追远,最怕别人批评数典忘祖,所以祖宗十八代盘根错节的传承关系记得清清楚楚,尤其喜欢记载列祖的功名。大概中国人从前真的很相信‘龙生龙,凤生凤’那一套‘血统论’吧。但现在看来,中国人重视家族世代相传,还真有点道理。
“近年来遗传基因的研究在生物学界刮起狂飙,最近连‘人类基因图谱’都解构出来,据说这部‘生命之书’日后将解答许多人类来源的秘密,遗传学又将大行其道,家族基因的研究大概也会随之变得热门。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好的坏的,不知负载了多少我们祖先代代相传下来的基因。”白先勇相信遗传与环境分庭抗礼,是决定一个人的性格与命运的两大因素。他的乡音也没有改,还能说得一口桂林话。“在外面说普通话、说英文,见了上海人说上海话,见了广东人说广东话,因为从小逃难,到处跑,学得南腔北调。在美国住了30多年,又得常常说外国话。但奇怪的是,我写文章,心中默诵,用的竟都是乡音,看书也如此。语言的力量不可思议,而且先入为主,最先学会的语言,一旦占据了脑中的记忆之库,后学的其他语言真还不容易完全替代呢。”
回顾白先勇的家庭教育,可以理解其文学成就的一半渊源,另一半则可从他钟爱的文学名著中深探。读白先勇的文学作品,不难发现《红楼梦》的影子。白先勇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19世纪以前,放眼世界各国,似乎还没有一部小说能超过这本旷世经典。即使在21世纪,要我选择五本世界最杰出的小说,我一定会选《红楼梦》,可能还列在很前面。如果说文学是一个民族心灵最深刻的投射,那么《红楼梦》在我们民族心灵的构成中,应该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他研究《红楼梦》,也是从曹雪芹的家庭开始探寻。白先勇说:“我感到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够读到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120回全本《红楼梦》,这部震古烁今的文学经典巨作。”
白先勇一生与昆曲结上不解之缘。小时候在上海,他偶然有机会看到梅兰芳与俞振飞珠联璧合演出《牡丹亭》中一折《游园惊梦》,从此,“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几句戏词,衬着笙箫管笛,便沁入了他的灵魂深处。白先勇不忍眼睁睁看着昆曲渐渐消沉下去,振臂一呼,组成一支创作队伍,从2003年4月起,经过整整一年的筹备训练,终于制作出一出上中下三本九小时的昆曲经典——青春版《牡丹亭》。其原则是:尊重古典而不因循古典,利用现代而不滥用现代,古典为体,现代为用,是在古典传统的根基上,将现代元素,谨慎加入,使其变成一出既古典又现代的艺术精品。白先勇的愿望是:“大陆、台湾、香港三地的大学生,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机会接触观赏到昆曲,因而发觉我们传统文化之美。”十多年来,青春版《牡丹亭》的巡回演出,白先勇大概跟了一大半,他说:“我并不是一个热衷旅行的人,尤畏车马劳顿,没想到到了晚年为了青春版《牡丹亭》,飞来飞去,走遍大江南北,远至欧美,有时觉得自己像个草台班班主,领着个戏班子到处闯江湖。”
夏济安和夏志清兄弟是白先勇的文学启蒙老师。1963年白先勇到美国念书,暑假到纽约,遂有机会去拜访夏志清先生,同行的有同班同学欧阳子、陈若曦等人。后来白先勇回到爱荷华大学念书,毕业后到加州大学教书,这段时期,他开始撰写《台北人》与《纽约客》系列的短篇小说,同时也开始与夏志清通信往来,几乎白先勇每写完一篇小说登在《现代文学》上后,总会在信上与夏志清讨论一番。
白先勇回忆:“我们在讨论《台北人》小说系列时,我受益最多,关于《游园惊梦》,他说我熟悉官宦生活,所以写得地道。他又说在《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里,我对老人赋予罕有的同情。一般论者都认为这只是一篇写同性恋者的故事,夏先生却看出这篇小说的主旨其实是在写年华老去的亘古哀愁。至于对《台北人》整体的评价,他说《台北人》可以说是部民国史,民国的重大事件,武昌起义、五四运动、抗日战争、国共内战,都写到小说中去了。”
1969年,夏志清写了一篇1万多字的长文《白先勇论(上)》评论白先勇的小说,文中说:“白先勇是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在艺术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后期小说相比或超越他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也不过五六人。”
文学传承绵绵不绝,夏氏兄弟对白先勇教益良多,而白先勇提携后辈也不遗余力。他以“谪仙记”为题写给林青霞:“我自己是红迷,林青霞反串贾宝玉,令人好奇。说也奇怪,这些年来,前前后后,从电影、电视、各类戏剧中,真还看过不少男男女女的贾宝玉,怎么比来比去,还是林青霞的贾宝玉最接近《红楼梦》里的神瑛侍者怡红公子。林青霞在她一篇文章《我也梦红楼》中提到她与《红楼梦》的缘分,觉得自己前世就是青埂峰下那块大顽石。《红楼梦》写的是顽石历劫,神瑛侍者下凡投胎,是位谪仙,所以宝玉身上自有一股灵气,不同凡人。林青霞反串贾宝玉,也有一股谪仙的灵气,所以她不必演,本身就是个宝玉。这是别人拼命模仿,而达不到的。”近年林青霞生活的重心之一是写作,她很认真,有几次跟白先勇讨论,问他写作的诀窍,他说:“写你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