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于尘世之外
读刘亮程小说《捎话》让我同时想起两本书:一本是胡安·鲁尔福的代表作《佩德罗·巴拉莫》,一本是克莱尔·麦克福尔的《摆渡人》。前者被认为是“拉丁美洲文学的巅峰小说之一”,后者摘得五项世界大奖,版权销售三十三个国家。虽然这两本书之间,相隔时间跨度六十年之久,但,在小说的写法上与刘亮程的《捎话》类似,同走的是虚构之路,写的都是人鬼混杂、时空倒错,冥界奇闻;运用现代主义手法,以多元化的视角,独白,梦呓……成全作家为所欲为的野心,激发人的联想,给人以孤悬于历史之外的幻觉。
曾被马尔克斯倒背如流的《佩德罗·巴拉莫》开篇很吊诡。一个受到临死母亲嘱托的儿子,来到叫科马拉的地方寻找生父。行至半山坡,和赶驴人攀谈起来。当得知后者的来意,他说了一句话:“我也是他的儿子。”终于来到科马拉,主人公住在了爱杜薇海斯·地亚达家里。这位太太告诉寻访者,她早就从他已故的母亲那里得知,他最近会来到这个地方;并且告知他,阿文迪奥的耳朵是聋的,根本无法听到别人讲话,并且已经死了好久了。至此,才发现,这个看似荒无人烟的村庄,充斥着鬼魂……《摆渡人》也是如此:单亲女孩迪伦,十五岁时,因坐火车去看望久未谋面的父亲,路上突发交通事故。等她拼命爬出火车残骸之后,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个男孩的身影。男孩将她带离了事故现场。但是,迪伦很快意识到,男孩并不是偶然出现的路人,而是一个守候在冥界的摆渡人……
《捎话》更是孤绝,开篇就是驴眼睛。“她每天站在门后看,这扇从未打开的木门上裂一个缝,像一只扁长眼睛。她能看见声音的形……她左眼贴门缝看一阵,又换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觉得生……在这个扁长门缝后面,她独自望了多少个早晨的声音之塔,也被一个人望见了。她突然一阵冲动,血往喉管涌,嗓子里像有一头发情的驴在狂奔……昂……昂叽。”有了这样一个诡异荒诞的前序,于是,一人一驢,便背负着“捎话”的任务,开始了他们漫长而艰难的跋涉……在穿越了一场又一场战争之后,在跨过荒原、亲历了各种各样的譬如放屁、人羊、倒吊、断指、人头乱飞、身首分离、驴人一体等等惊心动魄之后,终于见证了语言在黑暗中的光亮。
都说,人间有一种语言,是靠味道来辨析的,越是隐蔽的语言越有味道。
掀开一扇窗罩,在窥望世界另一端人类的踪迹和尘烟之后,刘亮程《捎话》的味道便是如此怪异难辨。嗅觉弱了不行,太勇猛了也不好,需要用鼻子慢慢吸气;闭目深究……让灵魂先适应了,嘴巴方可细细品嚼。然而,真正咀嚼起来,这味道辛涩得让人难以下咽;下咽了又不好消化;疑心把什么不好的东西吃了进去。当然,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捎话》后味还是甘醇的。像喝了什么药酒,涩、苦、腥、麻,满口的腐草味。这样看来又不像一部正统的文学作品,倒像是一部疗救恶疾的药书,或是谁也猜不透的寓言故事……
刘亮程九百七十七页的小说《捎话》以超凡的虚构能力,描述了那场长达千年的宗教战争——那是一场毗沙汗王和黑勒汗王没完没了的军事较量:亡灵,鬼蜮、举尖刀的士兵,满城喊杀声……打来打去,打了许多年。原因是黑勒人听说远在东方的毗沙人修了一堵顶天立地的高墙,挡住了他们的太阳。库懂十几种语言,王大昆门把毛驴谢交给库时,捎话人库说:“我只捎话,不捎驴。”王对库说:“你就把驴当成一句话。”一路上,库把这句话翻译成他懂得所有语言……牵着一头毛驴在数十种语言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毗沙语时,眼前依旧是小母驴谢的那句叫声:“昂叽昂叽昂……”
掩卷而思,刘亮程这个神游天外的人,这种不在人世的体验……是不是灵魂出窍了?握着一把令人捉摸不透的文学秘钥,掘开了一扇巫门:荒诞、虚无、夸张、梦幻……许多陌生诧异的东西混杂着,丝丝缕缕,有气无力地牵扯着读者的神经,令人涩涩生痛,提心吊胆,又生出莫名的恐惧和早被遗忘了的忧虑……努力地想,到底在说什么呀?人一堆话,被驴的声音带起来“昂……昂叽”
驴,吼在天地间,叫了几千年,总得有人来问一下吧——这样高亢嘹亮的扯嗓子,到底在说啥呢?
让语言跨过高墙
从未见过,有哪一个作家像刘亮程这样欢喜掘洞;对土地、对洞穴、对村庄,对高墙如此专注的人,他是一个例。这个肩上永远扛着一把铁锹的人,似乎被隔膜得太久了。好像始终都在寻找出口,打通道路。他是一个挖洞的高手,锄头、坎土曼,钢钎……都是他得心应手的工具;在他的《虚土》、他的《凿空》、他的墙体里,到处都是“嚓嚓嚓”的刨土声。
作者在《捎话》中这样写道:“驴叫从空中把诵经声盖住,传不到昆那里。西昆寺的高院墙就是为挡住驴叫而修的。几十年前,寺里的上上任昆门开始修高墙阻挡驴叫,原先的院墙两丈高,昆门下令修到五丈,驴叫还是传进寺院。又修到七丈,驴叫依然传进寺院。往九丈高修时,远近的毛驴都不叫了……”他写驴叫,写得真是好。用心到了你面前仿佛站着一个被吓呆了的孩子,张着嘴巴惊看着驴的肆意野性和荒蛮叫声……这般被驴叫声打捞出来的记忆,硬邦邦,活生生,一下就推开了所有的洞门。
驴叫起来多么酣畅呀!人真应该羡慕驴。这不,作为驴的形象,在这部小说中,站住了。驴,就在了那里,空前绝后,栩栩如生。隔膜的高墙,挡住了太阳,却挡不住驴的叫声——万般阻隔,只有声音能越过高墙直冲云端,驴“昂叽昂叽……”地叫着,穿透了所有的洞穴;这声音,是牲口的叫声:它真实,自然,该来的时候就来了,谁也挡不住。而且,它铿锵有力,高亢嘹亮,既扬眉吐气又决绝果断,虽然不能永久性地填满那些巨大的鸿沟?起码可以被听见。
还有隔膜,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隔膜……近乎绝望的隔膜,黑压压地扑来——难以逾越的高墙……作家写得很纠结。有一句说“往九丈高修时,远近的毛驴都不叫了……”其实,这可能吗?在一般人来想,驴的叫声,是根本管不住的。凡耳闻过驴叫的人都知道,驴真正叫起来,再高的墙,也挡不住。你愿意不愿意,他都强行与你沟通。驴的语言形态就是这样,驴的叫声体现出驴的思考方式和本质倾向。面向天地,他的话语权本该如此,谁能奈何与它?也许,在驴看来,说得头头是道未必就是亲证,真正有分量的话语不一定要在表演盛宴上亮相。然而,在作者笔下,驴虽是无法无天,人也有胜驴一筹的办法:人说话的声音超不过驴,但人能把说话的内容留下来,带出去,捎得很远很远……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二百四十二年前就说过“语言是人存在的家……人不仅站在敞开的话语中,人还要学会和自己说话……”这就是说,人必须要有一种语言属于自己;而语言作为灵魂的替身,它没有固定的表述对象。于是,一只叫谢的驴,就成了库的知己。这位号称库的远行者,属于人类的智者,他知道捕捉灵魂的猎手是文字;知道在驴的屁股上有捎去很远的话……当然,库同时也是一位先哲,作为捎话人他最是明白,语言为人类全部历史所积累的结果:有些话,可以交给时间,让风去传播;有些话,飞起来,上了天,变成云朵儿,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最终成为水气重回人体;有些话,掉在地上,变成了盐柱子,成了路标……有些话太重了,捎不动,就地埋掉……有些话必须自个儿吞咽下去……《捎话》中的库,很小被贩卖到陌生语言地区,几乎学会所有远远近近的语言,但是,他说家乡话的舌头,一辈子都在寻找家乡的语言。即使他最终知道自己的家乡语言早已被另一种语言征服和取代,但母语仍然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被已经僵硬的舌头找到并说了出来——库的师父曾经告诉过库:“你没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暗。”库想,作为捎话人,他到了,所捎的话,也就捎到了。真正要捎去的话,不在多少,实际上只是个承诺。话语在这里,成为一种秘密物质,变成了一种看见。
让看不见的东西看见,让听不见的声音听见,让忘却的记忆重新复活,让无形的时间,浓缩成一条泥泞小道,让路上永远走着一人一驴,让捎话成为一种使命……这一人一驴,跨过物种,超越死亡,穿过时空隧道,风雨无阻匍匐前行。在一程一程的传送中,做砥做柱,化身为桥。这,就是刘亮程打通的道口。作家手不离锹,几十年开掘的洞穴终于敞亮了。如库那般,他一面在大地上默行,一面又似驴那样大声呼唤——“如果你实在了不起,我就和你交换灵魂。”
小说家就是捎话人
定义的本质是一种权力。而刘亮程作为言说者,是运用定义最好的作家。“小说家就是捎话人。”把该挖的洞穴挖开,把该搭的桥搭起来,把该走的路走完,把该捎的东西捎到……这是作家刘亮程在世界上的一大发明。
当一个人,与他的同类无法沟通时,就会把目光转向神灵万物。说刘亮程小说之大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点就是这种无边际的开放和全方位的沟通。多年前,作为散文家的刘亮程,实质上就开始捎话了。
一开始,他只是在一个黄沙梁的村子里捎话:把上梁头的话,捎到下梁头;把人的话捎给狗;把狗的话捎给虫子;再把虫子的话捎给木头……把月亮的话捎给花朵……他竊窃私语,迎风而立,有声音,没声音,都无所谓;言说的目的只是为了灵魂的抵达,只要灵魂到了,他捎的言语也就到了。
不过,刘亮程在黄沙梁捎话的时候,沟通和解的范围很大。不仅掘地三尺和地下的老鼠蚂蚁做过对话,也动用过用飞机捎话的心思:他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写在大白底板上,与天上的飞行员沟通。飞机越过头顶一次,就沟通一次。每天仰望蓝天,把东面的话,捎到西面,再把西面的话捎回来……过去过来之后,他转变了捎话的方式——用文字充当了灵魂的捕手,白字黑字把一个被遗弃的村庄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
《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捎给几百年或者近千年后人们的书面话语。他想告诉未来的智人社会,过去的村庄到底是个啥样,门有多大,院子里有什么,一个叫冯四的男人有多孤单,一对睡在炕上多年的老夫妻有多寡味……又过些年,作家写在纸上的村庄,已满足不了他捎话的勃勃雄心和灼灼热望了,刘亮程要在大地上写文章,建造一个现实的村庄,一个原汁原味的古旧村庄捎给后人。菜籽沟村落是作者捎给后人的建筑话语。目下,捎话人刘亮程,在生命的地盘上已构建了两个村庄:一个是纸上的村庄;另一个是大地上的村庄。如此严合素朴,色泽分明的两个村落,分别以文字和建筑的形式标志在那里,成为作家捎给将来的话……为后人承传,最终成为一种古老,一座桥梁。
现代哲学起源于乡愁,作者从乡村出发,又回到乡村。有时候,传话或许也是拯救。这是小说最终的出口。如今,刘亮程《捎话》一经面世,其文字里的苍凉、荒芜,被一声“昂叽昂叽昂——”驴叫打破。仿如地洞里喷射出滚烫的泉水,这是《捎话》所囊括的深味。千里捎来的话,居然是一句“昂叽昂叽昂……”有趣的是,过去被人们司空见惯的驴叫,突然撩起人们巨大的想象,成了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话题。
美国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早就提醒我们:“每个人自己都是一个海岛,只有他首先乐意成为自己并得到容许成为自己,他才能够同其他的海岛搭起桥梁。”当我们面对困境无法给出解决办法时便转向荒诞,卡夫卡是,乔伊斯是。这也是人间的现实。读者该怎么看待这一极为荒诞讽刺的处理?《捎话》写到最后,懂得几十种语言的捎话人库,终于听懂驴叫,并在死后再度转世,成为人驴间的捎话者。
现在,让我们回头再来看,前面所提到的那两部孤悬之作《佩德罗·巴拉莫》和《摆渡人》吧,相比之下,忽觉刘亮程的《捎话》似乎琐碎了些、深奥了些,更负重一些,所承载的东西似乎也更多。不过,话又说回来,既是三者同有玄意,皆有虚拟带给人的陌生化和神秘感,但所蕴藉的意味绝是截然不同的。胡安·鲁尔福以少胜多,百页成千;克莱尔.麦克福尔则关注心灵探索,审判命运,引渡灵魂;而刘亮程真正写出了小说之大,他破了沟通的疆域,强调了作家的使命感和万物平等的思想。马克思说:“精神的最主要表现形式是欢乐,光明。”我想,作家对后世的影响,绝非只是语言,而是靠精神来完成的。《捎话》中,这个叫谢的毛驴,能够用清明的目光,文雅举动和洁净的心境,在嘈杂恶劣环境中散发出一种恬静的、令人舒缓的气氛,同时,也能呼唤出“昂叽昂叽昂——”直抒胸臆的嘶鸣,这便是精神。最后要说的是:文学本是百花园,最是讲求参差繁复之美。满眼皆是红牡丹,不一定就好;一般奇花异草,习惯种植于大山深处,熬尽了万紫千红,酿成药材,专治过度兴奋,嗜睡、聋哑以及虚脱健忘之症。
作者简介
陈霞,新疆作家。鲁迅文学院新疆作家班学员。1997年开始创作,出版《回家》《天风吹固的冰火》《荒原上的孩子》《天山脚下》等散文集,现任中华散文网创作委员会副主席,散文作品集《画心》荣获中外诗歌散文图书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