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史,故园(组诗)

2019-03-10 13:59西渡
安徽文学 2019年2期

西渡

陶渊明

这季风抚弄的稻浪让我欢喜,

自从回家后,屋檐下柳树的浓荫

又伸长了一尺,安抚我的归心。

我感到人该像植物一样定居下来。

动物们跑来跑去,在路上弄丢了

自己,它们依靠不停进食和迁徙

来填充它们身体中的无;植物们

把根深扎在大地上,阳光和空气

无所不在,所以天地是它们的。

我说,人应该回到家里,和植物

一起生长,让鸡、狗和牛跟随我们。

院子里该有一口井,那是人伸向

大地的根;炊烟升到空中,那是

房屋的翅膀。有这些的地方叫家;

先人传给我们这些的地方叫故乡。

人真正的需要不多,而且容易

满足。重要的是用心灵的标准

来衡量,不为别人的目光

改变自己。向内看,我们也像

植物一样自足圆满;也有来自

上天的清明的事物,源源不断地

循环。我是一个快乐的人,少年

之际,精力充沛,一整天高高

兴兴,别人问我:为什么快乐?

我答不上来。也许我该反问:

为什么不快乐?树木生长,鸟儿

调弄歌声,风揉弄春天的新苗,

都是让人高兴的事。我爱我庐,

落日下,鸟儿飞归它们的巢穴,

燕子在旧巢前低飞呢喃,带来

故人的信息。回家是多幸福的

劳动是不变的道。

通过它,我们抚平身上的创伤

并走向万物,万物也经过它

走向我们;所有心愿在劳动中

满足。女人在汲水时歌唱着,

男人在肩着柴捆时也歌唱着。

劳作辛苦,但心却是豁亮的。

如果忘记收获,劳动本身的

快乐已补偿我们付出的辛劳。

春天了,农人们相邀到南山

播种;秋天了,人们结伴到

西田收获。农人的假期是美好

的天气,泛舟西溪,让风和

流水把我们送回村口;月亮

升起,照见船中未收拾的杯盘。

酒也是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

如果你本来快乐。假使你

不快乐,它就让你更加不快乐。

酒的道就是人心的道,自由的

心灵,酒让它更自由,与大化

同在;不自由的,它奴役他,

让他永远沉沦。生死不过是化,

宇宙也是。庄稼生长,收获粮食,

酒是粮食之灵,人和酒在一起,

就是和万物相遇,也是和自己

相遇。所以,你要和自由的人

一起畅饮。我和农人们饮酒,

围坐草丛;和朋友们在月下欢饮。

酒温暖了我的心,我抱着

无弦琴,听前溪的清音,写下

令我迷惑的诗篇。我对贵客说:

我要睡了,请你离开或者

留下,和自己对飲。我也和

影子对饮,天地有无都在一念。

人间草木令我迷恋,就像自由的

心。我爱人们。我没有为五斗米

折腰,但我也没有诋骂某人。

清浊都是值得的一生。我的一生

也许不是榜样,但我的诗却是

先声。诗的诞生是重要的:我写下

《归去来兮辞》,让一个种族拥有

家园;写下《桃花源》,让自由

的人们拥有梦想。就像种子不死,

诗也不死。我感到未来的少年

走过拱桥,读我的诗篇,那桥身

的颤栗传到我的杯中,那时

我就是桥下的流水……我写下

采菊东篱下,我就成为一朵不断

重生的菊花,一直在秋天

明亮的风中,散播秘密的香。

不要相信那些不经的说法,我

不是一个受贫穷折磨的苦恼人,

隐者也是一顶虚假的冠冕——我

不得不戴着它和你们相见。

但是你们最好忘记它,我唯一

可以向你们担保的是我的快乐,

直到临终我都是快乐的,我心

安宁,像花期的植物一样安宁……

谢灵运

我独自渡过了江水

我的影子没有过江

我成为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独自面对江上的风和海上的风

我把影子留在山里

我把怀念留给斗城

我把四面的窗全部打开

我让八面的风把我的心吹乱

这是在江心,四面空阔

我的心也空阔

空,我就看见池塘生春草

阔,我就听见园柳变鸣禽

影子已经毫无用处了

身体也毫无用处了

我立下遗嘱,要热爱山水

造就辽阔的心灵

将要赴死的是一具毫无用处的皮囊

将要不朽的是命运赐予的语言之钻

杜 甫

乾坤日夜浮

——杜甫

从我出生起,这雨就一直在下;

这风就一直在嘲弄我单薄的衣衫。

山河坼裂。潼关已破哥舒死。

女人们哭瞎了眼睛。皇上带着他

的爱妃,逃出了京城。在马嵬坡,

他证明自己是一个怯懦的情人。

彻底的失败。他和他的帝国都老了,

在危险面前丧尽了勇气。追随

皇上的榜样,所有的人都在逃。

狗在逃。马在逃。房子在逃。

河流在逃。桥也在逃。逃,是

一枚飞不出去的果壳儿,把

男人和女人的心关在它黑的内部。

逆着逃亡的人群,我一直走,走向

我所不知的地方;我一生都在坚持

这个动作;寻找那个携着光的人。

屋漏连阴雨。受寒的孩子被自己的

哭声惊醒,徒劳的,妻子用尽家中的

盆、桶、罐,接住雨水,设法给孩子

留一个干的被窝。苦楝树在洪水中

呼喊;我担忧其他的孩子和母亲,

我也担忧朋友们,从北庭归来勤王的

老同事岑参,奔走于剑阁蜀道的高适;

我最担心那个不知世途险恶的蜀人:

他把自己当成补天者,一再把自己

驱入险境。坐在黑暗里,像坐在一艘

漏水的船里;我一生都没有离开这船,

漂浮在祖先的河流上,盼着大地放晴;

船外,是隐伏的仇恨和杀戮。风在

呼啸,带着对人的难以言喻的轻蔑;

冷,是彻骨的湿和冷,围困船内

渐渐暗下去的烛光。只有靠近心头的

地方,还有一丝温暖。也许这就够了。

一个女人的死撕掉了帝国的假面。

而我废弃了圣人的理想,不再做梦,

人们也不需要有人用真话揭破

他们酣睡的大梦,所以我离开。

我一生都在离开。但我真的离

开了吗?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进入我的诗。还有那些互相惦念

的人,死去的和活着的;那些

清晨的花,开过的和未开的;那些

事,温暖了我的和刺疼了我的;

那些恨,那些血,都在我的心里呢。

那些水上嘶哑的呼喊,沉没了或者

被风带走,当我闭上眼睛,都能

在我的心中一一找到,一一复活。

我对自己说:你要靠着内心

僅有的这点光亮,熬过这黑暗的

日子。无边的空间,永无尽头的

流亡。山的那边,是山;路的尽头

是路;泥泞的尽头,是泥泞;黑暗

之外,是更深的黑暗。在自己的

祖国流亡,也在自己的内心流亡。

然而,黑暗愈深,内心的光也愈亮。

而光也就是诗啊。春天来了,草木

浴血生长,杜鹃啼血,而农人们

仍在耕作。这是伟大的生存意志。

女人们背负着孩子,那是未来蜷伏在

她们的肩上,眺望着又一天的黎明;

在春天,竹子的生长被暴力扣住,

在石臼的囚牢里,它盘绕了一圈

又一圈,终于顶开重压,迎来了光。

于是宇宙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黑暗太深。我担心人们会习惯

暴力,甚至爱上暴力,失去了

那唯一可以依凭的,柔软的心。

当人把琴当柴禾烧的时候,上天

选择我,作为宇宙的泪泉,所以

我写诗,每日,每夜。这是我的

补天大计。世界从一首诗开始,

世界也会在一首诗中新生。我

记下我的哭,记下百姓的哭,

和那些无耻的、残忍的笑。

我要让后来的人们记住:记住

诗,也就是记住了光。我走过

这个无光的世界。我一直

爱着。这是唯一的安慰。

我死的时候,我说:“给我笔。”

大地就沐浴在灿烂的光里。

苏 轼

文明就是要造就有修养的人。

——罗斯金

我喜欢梅花,喜欢竹林,也喜欢

喝一点酒,但酒量不大,最喜茶

可作长夜饮,一生不解失眠的

滋味。我喜欢美食,自己动手的

最合口味,偶然兴之所至留下的

那几道菜肴,人们品尝了千年

还会继续品尝。我喜欢亲人

团聚,但不得不容忍离别。父亲

和弟弟,我一生中最珍爱的亲人

生前聚少离多,死后却长相厮守

一个名字下拥有三个最好的灵魂。

那年我们一起入京,途经的每个

驿站都成了明亮的记忆,而我

爱上了中国壮丽的山川。为此

我宽恕所有的政敌,他们的阴谋

和陷害让我饱览了最遥远,也最

奇异的风景。我一生始终保持

兴致勃勃,见识了最神秘的异人

品尝过上天赠予的友谊的佳酿。

流连在陌生的山水间,我常常

把鞋子走掉了。然后,下雨了,

朋友们扔掉他们的帽子,我

也扔掉我的衣裳,我们的身上

开始长出植物的皮肤,绽放成

一树树闪亮的梅花,柔软了人心。

有时候我也是一只白鹤,用飞翔

向天空致意。

我一直喜欢

涂涂写写,人们管它们叫书、画,

诗词、文章,它们不过是我呼吸

的留痕,梦的碎片。而我最珍爱

那些随手写下的信札,与另一些

我珍视的灵魂分享这可爱的人间。

世界是好的,一些人试图把它

变坏,变得无趣。圣人太多。

而我重视常识甚于玄学,诸教

之说,我取其近于人情者。生命

值得拥有,它让我喜欢;上善若

水,我心如流水,也如白云。

这世界该多一点温暖。这是

最好的道理。

鸿飞不计东西,

但长久的乡恋让我选择汝水

之畔的这处山坡作为归宿,

它太像我的家乡,靠近中国

的心脏。在死后,我的耳朵

头次如此贴近大地,我获得

绝对的听力:草木的呼吸

震动山川,蚂蚁的行军引诱

隐约而遥远的鼙鼓。这个

无人看守的世界依然沉醉于

丝帛买来的和平:弄权的

继续弄权,醉的醉,歌舞的

歌舞,瓦舍勾栏依然万人

空巷,装圣人的繼续装。

没人预感到时间将很快夺走

他们现在所有的:最高贵的

将成为最卑贱的囚虏,此刻

醉心于炭烧的,将被迫吃下

最难咽的食物。而我已拥有

大地青山,我知道我并不高广

的坟茔,将比帝国的城基稍微

坚固一些;而时间最难以消化的

是我偶尔说给世界的那些悄悄话。

高 启

你侧身躺着,对旁边的黑衣人

说:“动手吧,使出你的看家

本领!”那粗汉咕哝着后退一步

第一刀狠狠砍在你的肋骨上

长刀被弹了回去。他啐了一口

第二刀瞄准腰的位置,刀子

深切入肉,但并没有完全切断

整个身子。你摇摇头,几乎

笑着说:“小子,你该更尽力些。”

你用一个手掌抵地,撑起

上半个身子,另一手扯断了

上下半身相连的皮肉。然后

你开始用双手掏挖内脏,从胸腔

掏出心和肺,从腹腔掏出肝和胃

你说:“让我最后看看,这些我们

称之为内在的东西。”你大睁着

眼睛,细细凝视,似乎一切还令你

满意。你说:“它们终究是干净的,

我不用为自己的半生后悔。”说完

你慢慢闭上那双曾洞彻内面的眼睛。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