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上该挂霜了,豆荚正恣意享受阳光
该栽蒜了,白菜就留在最后的秋日吧
我的狗,黑子,它的单纯的泪水
和我告别时,二叔说过水牛也有眼泪,我的黑子
它有埋怨的泪水。老房子失修,石臼还在舂米
歪脖榆树愈加显得老迈
二叔抽旱烟叶,还迷信,他说因为
喝了那口甜井水,我才自小模样儿俊的
我一去不回头。像星星一样敏感
我有好嗓子,依然有清澈的眼眸
脚下拖泥带水,手心写着村庄的名字
从春分到霜降,历数闲置的爱情与节气
不是书本,是乡间葬礼,教我认识死亡
也不是民间音乐,是吹鼓班子,使死亡
抹上苍凉。母亲过早教我识字,爱抚我的饱满额头
她从未对这片贫穷的土地说过什么
她是乡村教师,她死了。在我含着露水的六岁年纪
不是书本,是四季分明的庄稼地
是溪流、池塘,老实巴交的乡亲,教会我爱
也不是书本,是玉米穗和南瓜秧
是裹着泥土的花生、红薯,是稻田里那一地黄金
教会我的自然课;而会唱歌的山羊,会说话的牛的眼睛
让太阳和笑容每天升起在脸庞上
我写过矫情的和虚妄的词
我被刀子割破手,血滴在白纸上
因为行走不止,脸上染了风霜
因为风寒和怀乡病,转身时才会泪流满面
农闲其实不闲:杀猪的架好锅和柴火
算命人下了土炕;媒婆踩坏谁家门槛
公鸡们组成清早的唱诗班。多出来一窝猪崽
活计怎能不加重?毛驴也许怀着私念:不再拉磨
改去耕田?它不说,暗自怀着主意
如何分得清晒谷场上的麻雀和土豆?一色的灰
一样的小小褐色眼睛
把无所事事的人赶到集市上——扯两丈花布,今冬换新袄
把多嘴多舌的送去接近瞎子说书人
指使他听杨家将,看他昏昏然去了沙场
我黑发,老模样,口音未改
没有马,梦里回过无数次故乡
未曾拥有王子的爱情,以及海盗船上那一袋子金币
仍有萝卜一样生脆的乳名,有完好的胎记
有空就写一封信给秀婶婶,劝她再嫁吧
被村里人称呼三年的“寡妇”了
她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很美;告诉她不要偷偷哭了
找个像死去的长根叔一样憨厚的男人嫁了吧
二姥娘的风湿不知怎样了?我小时被芦苇扎伤脚
伏在她的背上。她裹小脚,我怕自己掉下来
我的次堂哥有一个参军的梦,他说要当就当飞行员
咦!如今他该娶了媳妇,他把自己和高粱一道种在地里头
母亲的坟上也许草长了,每到夜色来临,我在远方天空下愿她安睡
时光养育我,回忆催人柔软
谁在低声呼唤我?谁让我回眸
漆黑的午夜谁安抚梦
谁寄信来,嘱咐路远天寒常添衣
把我放养在水塘里我就是鱼儿,爬上树我是一只自由的鸟
河里的青蛙们能辨认出我的脚步声
清晨摇摇摆摆的鸭群常有一个扎辫儿的小首领
家里的一只母羊为什么哭?它的两个孩子被牵去集市上
蚂蚱和割草的孩子相安无事,麻雀肆意停留
西邻有只凶狠的鹅,隔着裤子拧我的小腿
我病了几天,好了,家里那只清晨唱歌的公鸡不见了
問祖母,祖母说,傻孩子,你碗里吃的就是
乡村孩子怎么会孤单?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
都是玩伴。不管日子有多难,它们都能活着
风也就把这些孩子们拉扯大啦
给我一个国度,还藏着一个小村庄
给我挥霍不尽的爱情,依旧有伤感的泪水
死亡告诉每一个人:咱们回家了
每个生命都有家可回
春耕秋收,红白喜事,庄户人一年忙到头
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们有一天突然少了一个
全村老少都知道,他不过是住到村外的田野里去了
在拔节的麦苗或泛黄的稻穗身下的土里
他终于不再挂念那些俗世的愁
家家都少不了张罗喜事,儿子娶新媳,闺女嫁去外乡
一个个小娃儿跟南瓜一样滚落在地
老屋下怎么转眼有了白发爹娘?张二狗的娘临死不肯闭上眼
儿子说,娘你合上眼,娘你放宽心走吧——女人们扭头
抹着泪,想起二狗的爹去山里拉石头,两年没音信了
我飞石击鸟,摘叶伤人,因一行诗自弃
因为一束爱情扰乱了季节
查看日历和掌纹,找到我的出处
我和黄金有一个相仿的出处
邮差很少来村里,不如挑担子的货郎来得勤
外头是啥样?跟俺们没瓜葛。乡村集市上应有尽有
邮差一旦来村里,就让人犯了愁:当兵的儿子给家里来信了
或者外省的亲戚头回有联系。可信上说的什么
只有乡村小学的教书先生知道。
从降生那天起,我就开始学词语。比如,“善良”就写在
我所看见的每一张脸上;“欢喜”由笑容渗透
“死亡”从不被说出,是村庄的隐私
“仁义”“厚道”是村里那些一辈子不识字的老人们口授的词
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常夸我:结实得像地瓜一样
如果妈妈听见了,她会笑得像田野里最美的那朵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