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飞
空气中的灰尘多么微小,时常借助丝缕般的光才可以洞见。它们在光中升潜、嬉戏、飞舞,又快速地奔逸出我的视线。它们面容模糊,难以区分,却轻盈而喜悦,顺应空气的流动,静谧忘我,无忧无碍。不知道它们已飘动了多久,也不知道下一刻是被树叶挽留,还是被风雨裹挟到另一个地方,但它们并不会增加重量,而是比精灵更自由。双手伸向灰尘,既无法牵制,也无法攫取,它们在安静地歌唱,犹如在金色梦境中快乐地滑行,划出曼妙无痕的曲线,飞向谜样的所在。
我喜欢一个人呆呆地观看灰尘,喜欢它们的微小,微小到不需要任何的辨认和惦记,微小到任何丝缕轻风都能够将其提携起来,无翼而能飞扬,顺行或者逆行,都没有障碍。正因为微小,灰尘才舍弃了所有的重负,包括忧虑、悲伤和隐秘的欲求,既从高处舍弃,也向低处舍弃,它们甚至不需要潮润善意的安慰。它们快乐而不出声,它们自由而不妄求,既然没有超凡的益处,就更不该多制造种种害处。它们也许曾经是沙是土是种种碎屑,然而它们一个个都忘记了前身过往,只要此刻的轻捷和快乐。它们微小,所以不相认、不纠缠、不争夺,看你是我,我想我也定是你,可以在同一个空间里飞,却无需在同一个空间里悲。
灰尘必然微小,微小对灰尘是完全合适的。微小是种勇敢彻底的舍棄,舍弃至赤裸纯粹,没有任何的装饰和框架。灰尘无遮无拦,天真至无邪,既无需锦上添花,也无需金科玉律匡正其错谬。它们不是在跳伞,其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微小的伞。它们不是在追求什么,而是在舍弃中只留下一颗心,只愿意感觉到风、光、快乐和自己的心。灰尘有赤子之心,如蚂蚁那样微小的生命同样有赤子之心。它们甚至都不需要我的喜爱,只需要我的悲悯。因为悲悯,我才能够甘愿成为微小,以微小见识微小,以微小相怜微小。
微小称不上脆弱,它有可能是种难得的恰如其分。它更谈不上自卑,自卑是一再地降格以求,刻意地打碎和混乱自己。灰尘成为灰尘以后,它们永远快乐而无欲无求地成为自己,它们应该比岩石更清楚大山的存在,却始终坚定不移,永为灰尘。蚂蚁也是这样,种子也是这样,所有微小的生命和物体都是这样。因而我喜欢微小这个词,而不喜欢卑微这个词,微小只是个简单的描述,而卑微就复杂多了。微小不需要任何的添加和粉饰,同样不需要任何的消减和曲解,它是完整的个体,它自我满足。它本身就是关乎尊严的存在,却无过多的自尊心,更无无中生有的虚荣心,因此灰尘也是玲珑剔透的,蚂蚁也是天真有力的,种子也是坚强伟大的。
当我很介意别人说我命如草芥时,我必然是脆弱的,因为我要暗暗地消耗一部分力量来膨胀和吹起自己,我要拿一部分尊严和生命来交换翅膀、盔甲和面具。我害怕沦落为无知小孩、搞笑小丑,甚至害怕变异为低等植物,可是我真的很微小啊,在大山面前是微小的,在宇宙中更是微小的,微小是我的本质,也是我的幸运和自在。我独自躺在微小里,我就是微小,微小带着我呼吸、行走、活动和感受,我在微小里适得其所时,就是幸福快乐的。过去我用脆弱的右手把自己改写得大大的,然而风很快把纸张吹走了,雨也把字迹淋得没有了横竖,但微小仍在我的身上,我所走的其实仍是条草芥的路,反倒自己使自己荒芜和贫弱了。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就要放自己走,走向微小的灰尘,也走向真实长久的光。患得患失里没有快乐,当归于微小,我终于明白,有些得到我配不上,有些失去我也配不上,不如把患得患失的负重都努力舍去,只留一颗微小的心迎接光,迎接亦旧亦新的世界。
我能比灰尘还微小吗?我能比蚂蚁还微小吗?适合自己的微小,就会有圆满,在茫茫大地上行走,留下或者不留脚印,都也是美的。即便人世很苦,酿出自己微小的甜,也是跟生命世界相爱着的,是比梦想当孤独巨人还要幸福的。从种子那里,我懂得自然在微小处最伟大——我向这种伟大致敬,然后谦卑地做微小的自己,用心过完自己平凡普通的一生。
诗人告诉我,那最普通、最平凡、最微小的就是你,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能够做自己的宝贝,你像一捧土那样被放在瓦罐里,你恰恰应该为此骄傲,只因为你适得其所。
这样的话让我感动,也让我感到真实和幸福。
微小也是值得的。
(编辑 之之/图 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