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匹野马(小说)

2019-03-08 03:14邢庆杰
鹿鸣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夏舞厅诗人

邢庆杰

那段日子,像冲乏了的茶水般平淡且无味。

就在那段平淡的日子里我重逢了女孩娟。

娟骑着崭新的“山地”车,打老远就喊着我的雅号冲过来。临近了猛一刹车,娇小的身子在车座上往前倾了倾,胸前的凸起部分剧烈地耸了耸,绷出一幅美妙的风景。

我一阵晕眩。

娟说:“嘿,邢诗人,告诉您个好消息,我要结婚了!”

“结婚 ?和谁结婚 ?”

“当然和我对象了,还能有谁?”娟兴高采烈。

“你哪个对象?”我揶揄道。

“哦。”娟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少了必要的铺垫,不好意思地扮个鬼脸,“最近刚谈的,铁哥们儿。”

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铁哥们儿”是铁路的列检工人。

娟见我仍有狐疑的神色,正色问:“您觉得很奇怪吗?”

我忙笑笑说:“哪儿的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娟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失望,讪讪地说:“你就这么盼望我和别人结婚吗?”

我怔了怔,抓过她的手用力握了握说:“祝贺您终于结束了感情的流浪,有了一个幸福的归宿。”

“你这个负心薄幸的混蛋!”娟松开我的手,一溜烟去了。我知道在一天之内娟会跑遍全市她所能触及的全部角落,使她的喜讯像一颗从天而降的原子弹无孔不入地深入每个人的内心。

望着娟远去的背影,我甚感不可思议;有人居然会和娟结婚。

我在“温馨”卡拉OK舞厅认识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为了弄一篇小说去的那儿。我这人忒爱写小说,手气却忒臭,写一篇退一篇,百寄百退并且具备百退百寄不屈不挠的厚脸皮。

当我神色肃穆地跨过旋转玻璃门步入舞厅,顿时被里面绚丽的灯光和轻松活跃的气氛感染了。我坐在松软的藤椅式沙发上,全身弥漫起一股相见恨晚的情绪。

舞池里几对男女在伴随着节奏鲜明的音乐翩翩起舞。那时候我们小城才刚刚开放,很多人对跳舞还抱有偏见,所以像我这类的人对跳舞还一窍不通,我便眯起双眼聆听音乐。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甜软的声音夹杂着音乐灌进我的耳朵:“先生,您要点什么?”我睁开眼,见一位穿花旗袍的女孩笑容可掬的站在我面前,微微弯着腰在等着我的回答。我既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可“要”,又不想露出“土老冒”的样子,不由一阵发窘。幸好那女孩子极善解人意,带着那略显夸张的微笑问:“您是第一次来这儿吧?”我点了点头。女孩便从邻近的茶几上拿过一本简装的印刷品,极其恭敬地递给我:“这是服务单,您需要什么,就请吩咐一声。”

这时厅内的音乐已近尾声,舞池里的男女们像刚从梦幻中醒来一样,懒散地互相牵引着,散布到周围的茶座中。

旋转的彩灯停下来,光线变得柔和了。那位穿花旗袍的女孩手持麦克风,轻盈地走上唱台。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先生们!女士们!谢谢您们的光临,下面,我代表我们舞厅的全体员工献给大家一支《沉默暴风》,希望大家能喜欢。”

一阵稀落的掌声过后,女孩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舞厅。

“不是我用冷漠掩饰心痛,

只是在流浪以后我已沉默。

何必再停留,

所谓的爱情就当是一场空……”

她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嵌得深深的,透着纯情的样子,只是眉宇间有一丝忧郁的阴影。也许,正是那丝忧郁的阴影首先打动了我。

“……是谁再次撕裂心里的伤口,

重新让寂寞占满我的心头。

不要再多说这一些美丽而苍白的借口,

风中的我早已不再拥有年轻的梦想。

……

一曲终了,厅内又响起稀疏的掌声。当另一个女孩伤心欲绝地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的时候,穿花旗袍的女孩坐在我身旁,轻声问:“您贵姓?”为了把刚才的失态挽回来,我油滑地说:“本人免贵姓邢,您免贵姓什么?”女孩妩媚地一笑说:“既然你已给我免贵了,我的姓就别提了,喊我娟好了。”

我就是在那天晚上迈出了第一个舞步。当我随着散场的人群走出舞厅的时候,发现娟的脚一点一点地在地上划着半圆,便抱歉地说:“真对不起,今晚踩坏了你的脚。”娟皱着眉头说:“岂止是脚,手指也快给你捏断了。”说完又舒展开眉头灿烂地笑了。

那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增添了一抹色彩。我和娟共同度过了一段形影不离的日子。

最不应该碰上老温。老温在本市文坛堪称奇才。他有生以来从未发表过一篇小说或是一首诗,名片上却赫然印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他的名片从不在文学圈里发,更不敢让文联主席老夏看到。老夏是本市唯一的一位正牌子的中作协会员;一级作家,也许他更懂得物以稀为贵的真理,所以最恨别人冒充中作协会员。我是在一位公司经理的办公桌上有幸见到老温的名片的。老温就持着这张牛气冲天的名片在本市到处招摇,专门给企业的厂长、经理撰写报告文学,居然混得不错。

我是在舞厅门口和娟分手时邂逅老温的。老温指着娟远去的背影问:“你女朋友?”我得意地点点头。老温的表情便严肃起来,一只肥爪悄悄爬上我的肩膀:“邢老弟,你泡的这妞儿盘子条子都不错,只可惜……你連襟太多。”

“你什么意思?”我勃然变色。

老温忙摆摆手说:“别急别急!听我慢慢道来。按说,这事不能告诉你,可咱都是搞文学的道友,我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吗?这妞原来是我们单位的,就因和一个当主任的有妇之夫胡捣鼓,结果大了肚子,她想以此要挟那男人离婚,不肯‘做了,到后来纸里包不住火了,那主任的老婆到单位一闹,俩人就都被开除了。听说,她在这舞厅里当了小姐?”

我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了。我知道老温五十大几的人了决不会在这方面胡扯啦,这毕竟和冒充作家是两码子事。我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半晌,以至于老温什么时候消失的我都不知道。我回过神来后,倍感消沉,同时又后悔答应了明天带她去文联开座谈会。

因为娟出类拔萃的漂亮,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荣耀,有她在身边,我觉得特别有面子并且充满了成功感。但今天却不同,当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领娟踏入文联会议室的时候,顿时有一种被脱光了衣服的感觉。尤其是老温那阴阳怪气的目光更令我倍感气短。

会议由文联主席老夏主持。开场白之后,老夏指着身旁的一个陌生人说:“首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当代著名先锋派诗人胡道古先生光临。”说完,便站起来带头鼓掌。那胡道古长发披肩,戴一副大墨镜,右手五指上都套着份量头十足的大戒指,穿一身花溜溜的“太子服”,若不是下巴上有几根稀疏的黄胡子,很容易让人搞错性别。大家都干巴巴地拍了几下巴掌,接下来老夏便请胡道古谈先锋派诗歌。胡诗人甩了甩长发,用蹩脚的普通话开始堆砌有关诗歌的词语。他说的话有些好像是天语,非我辈中人所能听得懂。他的诗歌我曾在各种报刊上看到过,却一首也没有看懂过。我无聊地扫视了一下在座的文友,见大家都持抱元守一的静态似老僧入定,只有娟那秋水般的眸子比平日更鲜活些。

分组讨论的时候,胡道古带着亲切的微笑走到娟的面前,然后亲切地伸出戴满戒指的瘦手。娟受宠若惊地伸过手去,两人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我无法忍受大诗人身上夹杂着烟油子味儿的狐臭,就起身躲到一伙哥们儿中间吹牛。

散会的时候,娟已和大诗人鱼水难离,手挽手走出了文联。娟就这样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段時间。

娟离开我不久,我就认识了霞。霞是个极内向,极文静的女孩子,以至于从不对女孩子动用真情的我一瞬间便爱上了她。可霞并不认识我。霞是一家小厂的办公室办事员。我去她厂里替一家报社拉赞助时偶尔见到了她。当时我正一本正经地对这个厂的厂长进行采访,霞进屋送水,用她那文静的目光轻轻扫了我一眼。我的心便剧烈地跳了起来。霞平静文雅的气质对我产生了极其强烈的震撼力。

我频繁地向霞发起了进攻。她一直不接我的电话,为了能和她交谈,我就冒名她的一个同事打电话约她出来。霞一见赴约的是我扭头就走。我便紧紧跟着她,一直跟到她的办公室。霞对我除了拒绝和回避之外毫无办法,她不是那种能大吵大闹的女孩子。霞见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就红了脸问:“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坐在她的位子上大腿压二腿,不紧不慢地说:“找您谈谈心呀。”霞便皱了皱眉头说:“请您出去好不好?”我摊了摊双手说:“对不起,我见了您就双腿发软,一动也不愿动了。”霞又皱了皱眉头说:“您也是有身份的人,请自重一些。”我说:“您最好别再皱眉头,您的额头是一片平静的湖,一皱眉便会起涟漪,这样会令您加速衰老。”霞就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再理我。

“冷战”一直持续到下班时间。霞回家,我又不客气地紧随其后。霞进院子的时候特意看了我一眼,见我有长驱直入之势,就堵在院门口说:“您请回吧,谢谢您来送我。”我故意放大声音道:“我渴,我想喝水。”霞还没答上话来,霞的母亲便迎出家门,带着训叱的口吻对霞说:“你这孩子,怎么说也得让人家屋里坐会儿呀。”霞急道:“妈,我不认识这个人。”霞的母亲便把霞的自行车从大门口拽开,笑呵呵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说你呢,刚在屋里还听你谢谢人家来送你呢,转眼又说不认识了。都屋里说话去,在天井里不怕人笑话。”我得意地瞟了霞一眼,霞那温柔的目光居然严厉地瞪了我一下。

霞的母亲极善解人意,沏上茶就出去了。沉默了一会儿,霞说:“您喝水吧,喝完请您走,我实在受不了您。”我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痞子相,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您,真的,请您相信我。”霞的脸突地红了,现在能脸红的女孩子实在是少得可怜,这更增加了我对她势在必得的决心。霞说:“谢谢您,可我对您一点儿好感也没有,您 ——找别人去吧!”

接二连三地碰了几次软钉子后,心便有些灰冷了。我开始怀疑自己,唾弃自己,鄙视自己,甚至想毁了自己。这个时候,娟又来找我了。娟进门的时候,我正全身心投入地和霞通着最后一次话。霞的柔声正说着一句全世界最残忍的话:“我只能谢谢您的好意,可您这种性格对我毫无安全感。”我急切地分辩道:“霞,你听我说,我现在就好比一匹野马,如果……”“可我不想当马夫。”霞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轻轻放了话机。我的口型定在“果”字上,一动也不能动了。娟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走过来,帮呆若木鸡的我挂了话机。我直愣愣地瞅着娟问:“你来干什么?”娟很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条儿说:“找你玩呀,走吧,别跟自己过不去了。”

我第一次踏进娟租赁的住处。我坐在娟的床沿上,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就不怀好意地问:“大诗人在这儿住过?”娟忽然低垂下睫毛说:“他永远不来这儿住了。”“是吗?”我幸灾乐祸起来。接下来是一段难捱的沉默,我们低了头想各自的心事。片刻之后,娟抬起头来正与我的目光相对,我们开始放肆地互相审视。屋里的空气燥热起来,娟的目光像两束火炬般燃烧了……她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你……你把窗帘拉上。”我急躁地站起来,“嗤”地一声拉上窗帘。娟缓缓脱下上衣,露出洁白光滑的后背和淡黄色的文胸。我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娟又轻轻脱下裙子,露出白嫩的大腿和鲜红的内裤。娟把手伸向内裤的时候,半途停下来,并缓缓转过身,双眼饥渴地望着我说:“你就不能帮我吗?”她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勇气……

我和娟干完那事,娟依然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松开,还用我听了就肉麻的声调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笑了笑说:“凭良心讲,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真爱了你一次,现在不爱了。”娟的手明显松下来:“那你爱谁?”我说:“我爱的那人不如你漂亮,但我很爱她,爱得刻骨铭心。”娟一下把我从身上掀下来,“忽”地坐起来问:“她是谁?”我一边提着裤子,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不必装得这么在乎,我不爱你,你也不见得爱我,咱们到一块儿随便玩玩,玩够了就各寻明主吧。”

我衣冠楚楚地走出这间屋子时,娟竟然哭了。

娟在那段时间里失掉了舞厅的工作。娟无所事事,便没黑没白地在这座城市里到处游荡。娟仍旧买光鲜的衣服穿,买流光溢彩的唇膏涂抹。我很奇怪娟的钱居然取之不尽,后来我就不奇怪了。

那是一个初秋的上午,我心情很好地漫步在商业街上。我刚领了三百元稿费,这是我写诗以来拿到的最多的稿费,约等于我两个月的工资。

娟无声地跟上来,挽起了我的胳膊。娟说:“嗨!邢诗人,陪我去买身衣服好吗?”大诗人胡道古离开这座城市后,娟就一直这么称呼我,好像要填补这项空白。娟很快就相中了一件裙子,娟说:“你看这裙子多高雅,现在穿正合适,请付钱吧。”我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问:“我凭什么付钱?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娟极其轻松地笑笑说:“别小气了大诗人,不就是一件裙子吗?人家什么都给了你了。”我忽地想起在她那儿干的那事,顿觉理短,就极心疼地掏出一百元钱。裙子九十元,售货的小姐找给我十元钱,娟轻盈地一探手,将那张票子接过来说:“你今天好人做到底吧!”

娟的德行更加令我倍感霞的可爱。我重新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向霞走近。这一次我改变了方法,我不再没完没了地去纠缠她,我已明白我的口才远比文笔逊色得多。我给她写信,三天一封,我坚信总有一天她会被我的诚心打动。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在希望中流逝着。

娟和“铁哥们儿”的婚期定在一个月后。娟把结婚的消息弄得沸沸扬扬之后,就骤然在这座城市里消失了。日子一天一天地流着,三个月过去了,仍不见娟的影子,更不见娟发的喜帖。

我在为娟的事感到莫明其妙时,我的爱情有了转机。我在给霞发了一百零五封信后终于接到了霞打来的第一个电话。霞在电话里很温柔地说:“下午我想和您试着谈谈,请您在商业街入口上等我。”放下电话,我兴奋地在屋里跳了几下,把同事们都吓了一跳。

当我在约定的地点远远地看见了霞优美的身影时,老温出现了。已是初冬,老温却满头大汗。老温急三火四地說:“快!快去市医院!娟快死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瞅着老温。老温狠推了我一把说:“你发什么愣?娟又被男朋友甩了,跳了楼,刚抢救过来,临死要求见你一面。”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才意识到出大事了,三个月前还活鲜鲜的娟居然要死了。这时霞已近在咫尺,但我已顾不得和霞说话,蹬上车子和老温直奔市医院。

娟的头部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和小巧的嘴。

我伸出手,颤抖着抚摸了一下娟额头上的绷带。娟睁开了眼睛,娟的眼睛居然仍那么明亮,娟的眼睛笑了笑说:“你来了,邢诗人。”从被子里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我轻轻按按她的手说:“别动,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娟长出了一口气,小巧玲珑的嘴里便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告诉你,我已无路可走……。”“其实你的路很多,你只是懒得去走了。”我握住娟的小手。娟艰难地摇了一下头说:“我……我自己的事,自己明白,邢……邢诗人,我不……不是一个很坏的女孩,你……你瞧我不起……是吧,其实我……我那次不该跟你去……去文联开会,在那里我……我看见了老温,我就知……知道我们俩的事完了,如果不是这样,我……我想等咱们的感情有了基础后再告诉你我以前的事,到……那时,你肯定会原谅我的。可是……可是时机未到却……否则的话,我不会陷得这样深……我知道你不会再爱我了,可我要对你说,我……我一直对你是真心的……”泪水莹满了我的眼眶,我弯下腰,轻声对她说:“其实我也非常喜欢你,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会照顾你的。”娟凄然一笑说:“不要骗我了邢诗人,你……你是不会再爱我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你能再最后亲我一下吗?”我俯下身,在娟干白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我直起身子的时候,娟已经停止了呼吸,两颗晶莹的泪珠还停留在脸上。我木然地站在床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背后传来饮泣声。我蓦地转回身,背后站着泪流满面的霞。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市医院的大门。

霞在后面轻声问:“您忘了我们的约会吗?”

我转回身,冷峻地盯着霞说:“刚才的一切,你都看见了。”

“不!我什么都没看见!”霞说得斩钉截铁。

我抓起霞冰冷的手说:“你想清楚了,我可是一匹狂放不羁的野马。”

霞低下头,两颊飞红,幽幽地说:“我愿做一个马夫。”霞说完就偎依到我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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