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影子(小说)

2019-03-08 03:14朱斌峰
鹿鸣 2019年1期
关键词:伢子祠堂村长

朱斌峰

小鸣在听说祠堂里有大蛇之前,一直觉得那座三进两厢的旧木楼里住着先人的影子。

在日头躲向岭后的黄昏,祠堂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听着村口石拱桥下的流水声,看着对面银杏树上的栖鸦,跟缄口不语的老人似的,用厚厚的朱漆木门紧紧关住满楼的秘密。小鸣在祠堂前台阶上跳来跳去,用脚追踩着自己的影子,玩着一种叫捉影子的古老游戏。山村有个口耳相传的说法,说人的魂儿就在影子上,太阳一大早把影子还给人,黄昏时再把它收回去,因而一到晚上,没了影子的人就只好安睡,只有一些爱吵夜的婴儿用哭声向老天爷讨要魂儿。于是,村里的伢子爱玩捉影子的游戏,他们成双捉对地互相追逐、躲闪,踩踏别人的影子,一旦谁的影子被踩中,就得一動不动变成没有魂的木偶。可小鸣从不跟别的伢子玩,只自个儿捉自己的影子。自从被爸妈从城里送回山村后,他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一个丢在城里,一个活到村里。他常梦见另一个自己,站在城里幼儿园的铁栅栏外,眼巴巴地看着旋转的木马和绿色的滑梯,可醒来后的自己就只能跟着爷爷溜达在山村石板路上,看小溪里鸭子戏水了。他玩捉影子游戏时,能看见两个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相互追逐。他玩得乐此不疲,发出快乐的尖叫,就像小鸡啄着自己的羽毛。村里人并不知道小鸣心里的张灯结彩,都说他魔怔了。可他并不在意村人叫他傻伢,并不在意自己的叫声会打扰祠堂里先人的睡眠,他把那个游戏一直玩到了这个夏天。

山村夹在两道山岭之间,被细细的溪流穿过,白墙灰瓦的院落沿溪蔓延。祠堂就在村口,跟石拱桥、银杏树一起锁住村子。小鸣长年累月地听着马头墙上的猫叫声、青石路上的牛蹄声、屋角檐下的雨水声,觉得整个村子就像搁浅在石舂里的大鱼。他知道山村桃花开得早,大雪去得迟;知道村里繁衍着一支同姓族人,他和好看的妮子、癞头的二子、口吃的成子一样,都是这个家族的后人,可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走出山村。城里有他的爸妈,还有好多流离失所的村人,他们在那儿过着一种叫“打工”的生活。六岁前,小鸣住在城里的一间背朝火车道的出租屋里,他爸在工地上开吊车,他妈在酒店当服务员。后来,他回到了老家山村,每年过年才能看见爸爸,却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了。村里人说,妈妈跟有钱人跑了。他相信这个说法,他想等自己长大后,就去城里找回妈妈,找回另一个自己。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这个夏天。

这个夏天,小鸣十五岁,快要初中毕业了。

小鸣在镇上中学念书,他从不逃课去网吧玩游戏,从不去学校围墙后抽烟,从不跟男生谈论女生。他总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从山村到镇上的路上。他骑车速度很快,车轮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蹦蹦跳跳,山风鼓荡着宽大的衣服,那让他内心雀跃,怀疑自己有可能会长出翅膀来。他看上去很不合群,也不引人注目,就跟飘在学校里的影子似的。他觉得那些虚张声势的同学就跟磨着爪子的小兽一样,他不想跟他们混在一起,也不习惯被他们打搅。可就在这个暑假来临前,他收到一张女生的纸条,约他去镇上的歌厅唱歌。那就像一星火花烫得他面红耳赤,烫得他不知所措,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圈毛茸茸的植物。他没有去赴女生的约会,放暑假后就坐在祠堂前的台阶上胡思乱想着,心里长起了荒草。

那日黄昏,小鸣在祠堂前的台阶上坐了许久。岭上茂密的竹林蝉鸣聒噪,山村显得愈发空寂。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年和伢子,就连明亮的日光都浮皮潦草了。小鸣看着长势旺盛的青草爬上久无人居的老屋,看着山溪越来越瘦,觉得自己正跟祠堂一起从山村里升上来,越升越高。

小鸣在夜色来临之前,对自己的影子说:我应该长大了吧?

影子说:是啊!你应该出发去城里了。

小鸣笑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爷爷的喊声传来:迁村?你们要把村子迁去哪儿?村子迁走了,那祖宗的祠堂咋办啊……

早就听说村子要迁走了。有人说,山村在未来的暴雨天可能会发山洪,政府为了保障村民生命财产安全,才决定迁村的。有人说,山村要建旅游度假区,政府为了给开发商腾笼换鸟,才想把村子搬走的。小鸣觉得这事跟他无关,甚至整个山村只是他就要金蝉脱壳的壳儿。但他从村人的脸上看到了窃喜、忧戚、急切和茫然,那消息仿佛早春的风把村人吹得慌乱了。爷爷似乎一下子就老了,总坐在祠堂前吸烟,从黄昏坐到夜幕降临,让小鸣有些担心红漆的祠堂大门会把爷爷的影子收进去。

那日正午阳光灿烂,小鸣陪着爷爷走在村巷的石板路上,那个做了一辈子小学校长的爷爷真的老了,脸上不再红光满面,腰间的裤带松松垮垮地拴着,步态笨拙得像鸭子。他唠唠叨叨说起曾经光宗耀祖的族人,那些人物不知被他说了多少遍,比雷锋叔叔还要深入人心了。譬如,那个在抗日战争时期打过游击、解放后成为皖南某县县长的族爷;那个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后来在省城当教授的族伯。小鸣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爷爷总说那些当官当教授的族人,却对在外打工发了财的村人瞧不上眼。小鸣听得出爷爷是期望自己能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光耀门楣。可他知道自己的学习成绩,那注定是要辜负爷爷的。

小鸣惭愧地喃喃:爷爷,我不争气呢。

爷爷愣了愣,将布满老年斑的手虚浮地拍拍小鸣的肩:鸣子,你还小……长大后会干出点名儿堂的哦。

小鸣听出爷爷秋风浮云般的失望。一个老人总看见孙子站在银杏树上张开双臂,让地上的影子模仿鸟的飞翔,当然会失望的。小鸣不再说话,只是偶尔回头看看身后跟来的摇着尾巴的黑狗。

走到村口,小鸣看见一辆摩托突突驶来,停在石拱桥上。

爷爷像被火灼了一下,转身回走。

村长从摩托跳下,追过来,挤着满脸的笑,喊:老校长!老校长!

爷爷慢悠悠地转过身:哦,村长啊,有么事?

小鸣不喜欢村长,村长常常骑着摩托风一样卷来,有时喷着酒气对村人指手划脚,有时拎着漆桶在村里的墙壁上刷标语,比如“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就像个蹩脚的粉刷匠。不过,那家伙对爷爷还是恭敬的,想来当年的小学校长用教鞭狠狠抽过少年时的村长吧。

村长脸胖,像青皮青蛙,可眼睛太细,他在笑:是啊!老校长,镇上就要派工作组来测量、登记房屋,开始迁村工作了。您老在村里德高望重,得多多配合镇上的工作哦。

爷爷寒着脸没说话,背着手,向祠堂走去。

村长立住身,朝着爷爷的背影喊:老校长,祠堂那么破旧了,留着还有啥用,不如拆掉算啦?

爷爷脚步滞了滞:哼!你们谁敢拆?祠堂里有大白蛇呢!

村长哦了声:大蛇?怎么会?您老说笑了。

爷爷拂拂袖,佝偻着身子慢慢爬上台阶,走进祠堂前明亮的日光里,那儿大约是山村最高最亮的地儿了。

小鸣没想到爷爷会打开祠堂的门,那个朱漆大门总被铜锁锁住,只在清明、春节才会打开,让村人祭祭祖先,鼓捣出焚香袅袅的场面来。这个时节,爷爷打开朱门要做什么呢?小鸣犹犹豫豫地跟着爷爷走进祠堂,仿佛踏入幽暗的时光隧道。他脚步很轻,觑眼四顾,生怕一不小心碰到先人的影子。祠堂里显得很空旷,四根圆柱撑起穹顶,黑色像鸦翅一样飞来飞去。屋顶的天井投下一柱日光,漫开模糊的亮色。小鸣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台基上的寝堂,那儿立着祖先的牌位。小鸣站住,抬头看向天井上的一小块天空发起怔来,觉得自己恍惚倒栽在古井里。一阵木梯的吱吜声后,爷爷从二楼抱来一叠线装的纸卷,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摩挲着,就像抚摸肚子的孕妇。小鸣知道那是家谱,他曾看见在漫长的梅雨季后,爷爷从小木箱里翻出泛黄的家谱,晾晒在祠堂前的桂花树上。他好奇地翻了翻,上面只有一张先祖的画像,其余都是爬着蝇头小楷的字儿。他翻得有些无聊,却听到爷爷大声喝斥,便索然罢手了,手上残留着樟脑丸的气味。他想,先人的影子应该就藏在那泛黄的宣纸里吧。

小鸣东张西望着,突然问:爷爷,你不是说祠堂里有大蛇么?在哪儿?

爷爷抬抬眼:哦,就盘在二楼上。

大蛇……盘在祠堂里做什么?

那大蛇守護着祠堂,守护着咱们家族呢。

哦,我能上去看看么?

那大蛇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只有咱们家族成年的男丁才能看见。你……还小。

小鸣不再说话,盯着头顶的雀替木梁,有些发痴。他想自己若能长得再大些,也许就能看见大蛇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鸣梦游般跟着爷爷走出祠堂,一声清脆的落锁声关住了祠堂里的黑。

山村的日光清冷了,黄毛线团般的日头被丝丝缕缕抽散了。爷爷累了,坐在祠堂前的石阶上眯眼打起盹儿。小鸣把眼里的黑色挤出来后,看见台阶下村长正跟春婶说笑着。春婶是村里最年轻的留守妇人,她的丈夫在城里给舞厅看场子,寄回大把大把的钞票,可已经莫名其妙失踪好一阵子了。春婶留在村里,在村口开着小卖部,养着两个伢子。小鸣觉得春婶长得有些像自己的妈妈,他一想妈妈就往小卖部钻,一根棒棒糖能让他在那儿吃得很久很久。春婶喜欢穿黑色裙子,身上有股茉莉花香。她常常坐在小卖部里,用胳膊肘撑住柜台,看着店外发呆。而此时,她正扭着腰跟村长面对面站着,手里摇着蒲扇,胸前小兔子随着咯咯的笑声不安分地往外挤。小鸣站在高处往下看,发现她的屁股太大了,腰肢太细了,笑声太夸张了,心里莫名躁热起来。村长也在笑,嘴咧得跟瓢似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缝。他俩似乎是在说迁村的事儿。

春婶用蒲扇半遮脸:村长,你是说,就要测量各家各户老屋的面积了?

村长牙齿发黄:是啊!谁家面积多大,就按多大面积给谁家在镇上分一套安置房。

嘻嘻!那你说,我家能分多大的新房?

这个么……你家的地儿,我得亲自测量哦。

那你咋量?

村长瞥瞥四周,把头凑过来,声音低下来:我得带个钻探头,不仅要量大小,还要量深浅,还要看肥不肥沃呢。

你要死哟!春婶鸡打鸣般叽叽咕咕笑了。

小鸣不知道他俩说的话有什么好笑,他抬头看去,看见石拱桥上,一头雪白的羊耸起光溜溜的小脑袋,猛地撞倒村长的摩托,然后摇着铃铛叮叮当当地跑去。真是一只调皮的小羊,小鸣笑了,他知道那只羊是九婆家的,只有九婆家的羊才会像戴项圈的伢子一样,脖上挂着铃铛,跟宝贝蛋似的。

暑气越来越浓,蝉鸣越来越响。果然,镇上的工作组来了,绕着村子转悠,用卷尺丈量起房屋来,还找屋主签字按手螺儿。一时,好多村人食指都是红红的,有人很高兴,竖起桃花般的食指说:咱们就要住进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房子了!有人很难过,举着鲜血的食指说:狗日的,我成杨白劳了,把祖业都卖了!爷爷毛笔字写得好,可就是不肯签字。小鸣知道爷爷是在螳臂挡车,要不了多久推土机就会开进山村,碾碎长着青苔的石板路的。

那些日子,小鸣总能看见一个阿婆端坐在石拱桥上,花白的头发上落着一层霜,眼里浮着雾气。那是九婆,她穿着整洁,只是头发有些蓬乱。村里人都说九婆疯了,她的儿子早年出外打工,从建筑工地的十六层楼上摔了下来,摔成一张薄薄的纸,从此她就疯了。她总说她的儿没死,常在村口唤着儿子的乳名,等他回来。其实,若不是她爱把自家的羊拴上铃铛,担心羊儿丢了;若不是她爱死死盯着村里的伢子,惹得伢子们一见她就绕道走,小鸣是不肯相信她是疯子的。

小鸣八岁时曾去过九婆家。

那天黄昏,小鸣跟往常一样在祠堂前台阶上追逐自己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九婆站在了他身边。

她忽然笑了:伢子,你在做么事?

小鸣被打扰了,有些生气,撅起嘴没说话。

她又笑:我晓得你在做么事,你在捉自家的影儿,是啵?

小鸣惊讶地站住,脱口而出:你咋知道?

她低下声,显得神神秘秘:我当然晓得了!你莫捉了,你的影儿在我家的水缸里呢。

小鸣心里一动,疑惑起来。

她摆摆手:你不信?那你去我家瞅瞅呀。

小鸣听村人说过疯了的九婆会害小伢的说法,但还是懵懵地跟着九婆走去。他俩一前一后从村口走到村尾,似乎走过了一个长夜,奇怪的是竟然没遇见一个村人。

九婆家并不像村人吓唬伢子说的那么阴森可怕,比爷爷家还干净、亮堂。屋里,几片明瓦就像闪着粼光的灯盏,八仙桌上摆着碧绿的黄瓜,青皮上滚着晶莹的水珠儿。一进屋,九婆就一把握住小鸣的手,小鸣挣扎了两下,觉得她的手好软和,就任由她握住了。他跟着九婆走到大水缸前,果然看见水里有个探头探脑的自己。小鸣高兴了,看来九婆没有骗人。

小鸣坐在小竹椅上,吃着九婆递过来的黄瓜,满嘴都是清凉的香气。九婆坐在他身边,直勾勾地看着他。小鸣抬起头时,发现她的眼里没了雾气,竟然清亮起来。

伢子,你喜欢听故事么?我说给你听哦。

小鸣摇摇头,又点点头。

九婆说了起来,跟奶奶一样温和,她的声儿很轻很软,就像从竹林吹来的风。

小鸣听着听着,迷迷糊糊靠在小竹椅上睡着了,在梦里跟丢在城里的自己一起,骑着黄瓜,在水缸里嬉游起来,就像两条鱼儿。

小鸣笑了,可还没笑出声来,就被爷爷的喊声惊醒了。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冷着脸喊:鸣子,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快回家去!

小鸣迷迷怔怔地看看爷爷,又看看九婆,爷爷脸色很凶,九婆像是被抓住的小偷低头垂目着。小鸣摇摇晃晃站起身,跟着爷爷向屋外走去。他刚走出门,就听见九婆的尖叫:伢子,别走!你们不要抢走我的儿啊!

小鸣回头看去,看见九婆眼里又飘起了雾,她在哭喊:还我儿!你们还我儿——小鸣想九婆也许真的疯了,吓得跑了起来。他听到屋里的水缸破碎声,恍惚整个黄昏都碎了。

自那以后,小鸣一见九婆就躲。可九婆已经好些日子没站在村口唤人了,听说她病了,病得整日窝在家里不出门了,若不是她家的小羊欢快的铃铛声还在响,村人都要去她家看看她是否殁了,这会儿她怎么又出现在村口呢?小鸣本想在推土机来临之前离开山村,但被村口九婆的身影耽搁了。他想看看九婆究竟要做什么,看看坐在石拱桥上的她是疯了的九婆,还是没疯的九婆。

村长仍骑着摩托来来往往,身板越来越直,眼睛愈发红了,跟红了眼的疯牛似的。他跟镇上派来的人说笑,声音很响亮,惊得黑狗直往草垛里钻。

有一日,村长领着一队人马走过石拱桥时,看见九婆便高声问:九婆,您老啥时候签字摁手印呀?

九婆闭着眼,硬生生地喊:我不摁手印!我死也不走!

为啥?迁村了,您老就能去镇上楼房里享福了哦。

九婆翻翻眼皮:哼!你们把村子迁了,我儿回来就找不着家了。

村长大大咧咧地笑,迈开大步向前走。

一队人马走进村巷,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低声问村长:那个九婆,她儿子多大了?难道回家还会迷路?

村长回头看看九婆,压低声儿:嘻!她儿子早死了,在外打工时在工地上摔死的。

眼镜男短促地哦了声:那她怎么还在等她儿子回来?

村长撇撇嘴:她啊,脑袋瓜子出了问题,以为她儿子还活着呢。

眼镜男推推眼镜:那……那个九婆总不签字,怎么办?

村长眯着小眼笑:没啥!她一个疯婆子、五保户,还不靠村委会给她作主了?

村长的背影越来越远,小鸣看见九婆忽然站起,把一个物件扔进石拱桥下的溪水里,蹒跚着身子向村里走去,边走边喊:不好啦!鬼子来了!鬼子牵着狼狗进村了……

等到九婆走远,小鸣快步跳下祠堂台阶,奔到溪水里摸索起来。他不知道九婆扔了什么物件,他摸了又摸,竟然摸到一把生锈的刀。那未必是九婆扔下的,小鸣却兴奋起来。这些日子,他能感觉到自己灌浆的身子里奔跑着小兽,那让他烦闷,让他恨不得朝着银杏树砸上几拳头。而那把被水浸得沁凉的刀让他的心安静了许多。他想自己应该有把刀了,那样去城里就有个防身武器。如果可能的话,他会带着那个约他去歌厅唱歌的女生一起去城里,他俩的行李里一定要放上女生爱看的《妃》和这把刀,只不过他没有去赴女生之约,还拿不准她是否同意他的想法。当然,女生不同意也没什么,据说城里有好多狐狸一样的女子,再說那女生的臀部跟春婶相比,着实小了些。但如果女生愿意的话,他保证会带着女生一起走,绝不会让女生留在山村成为九婆那样的人,也不会让女生像妈妈一样在城里消失。

小鸣没想到爷爷丢失祠堂钥匙后,会跟失魂落魄似的,他怀疑爷爷是在那回摩挲家谱时,把魂儿丢在祠堂里了。

那日,村长骑着摩托风驰而来,爷爷上前拦住他,像根木桩硬撅撅戳着。

爷爷盯着村长,眼神由散乱变得严厉起来,仿佛村长在他眼里缩小成当年村小学那个顽童了。那个顽童常偷拿同学的文具,面对校长的讯问却能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或者以愤怒抑或委屈的方式矢口否认自己有过偷窃行为。那时,校长以为那个顽童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表演艺术家,可没想到却成了村长。

村长眯眼看着老校长,他的身高早就超过当年的校长了,那让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变得挑剔起来。他看上去很尊敬老校长,可心里有些不屑那个糟老头。他讨厌老校长逢人就说当年的学生某某现在是省里的高官、大学教授什么的,讨厌老校长日积月累养成的训人口吻,讨厌老校长老气横秋、倚老卖老的味道。他看着老校长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年老而微微颤抖的身子,扬起嘴角轻轻地笑了。

村长和蔼可亲地笑:老校长,有么事?是不是想通了,要把迁村的合同签了?

爷爷瞪着眼:你小子把钥匙还给我?

村长一愣:啥钥匙?

就是祠堂的大门钥匙!

啥?我没拿祠堂的钥匙呀?

爷爷狠狠地盯着村长:就是你偷了我祠堂的钥匙,你还不承认?

村长惊愕地张大嘴巴,就像要吐出青蛙:我拿那玩具做什么?

爷爷的眼神就像生锈的钉子:就是你偷的!从小看老,你打小就喜欢偷偷摸摸,今天偷同学铅笔,明天偷同学橡皮,你以为这些事没人记得么?

村长的脸由红而白,冷哼:您老……真是老糊涂了!说着甩手而去。

小鸣觉得村长的话有些道理,爷爷真是老了,他怎么能怀疑村长偷了那钥匙呢?堂堂的一村之长偷钥匙做什么?小鸣扶着身体发颤的爷爷向祠堂走去,他想劝劝爷爷,又不知该说什么,刚变声的嗓子像是锈住了。他想把爷爷领到祠堂前,用实际行动告诉爷爷,钥匙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要用两根铁丝就能把那朱漆大门打开。他就曾用那种办法打开过村委会计生办公室的铁锁,将积在柜子里的避孕套偷出来,当成汽球玩儿。他听村妇女主任说过,那种套子闲置在柜子里是一种浪费,他很想念幼时在城里紧紧攥过的五彩汽球,他觉得避免套比汽球要坚韧多了。当然,这是他的秘密,就跟现在为了饱满的青春痘烦恼一样。他想:只要用铁丝打开祠堂的门锁,也许爷爷就不会为了丢失钥匙而难过了,就能活得跟以前一样了。

小鸣扶着爷爷走到祠堂台阶时,就听见一阵鸡飞狗跳声从村里传来。那种动静对冷冷清清的山村来说,就跟要上演大戏一样。小鸣赶忙扶着爷爷疾走,扑进村巷的深处。

村里的水圳旁,三三两两的老人和伢子在围观着一场戏,他们散落在溪水边,嘎嘎地笑着,跟水里的鸭子似的。他们的目光聚集处,那只挂着铃铛的小羊正一次次冲向村长。小羊咩咩地叫,弓着身子,圆溜溜的脑袋就跟发射的炮弹似的。村长左躲右闪,狼狈不堪,终于被小羊撞得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九婆盘腿坐在自家院前的石舂上,眼睛发亮,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声儿:咄!咄!咄!唤得小羊斗志昂扬地冲锋着。

村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边瞪着蠢蠢欲动的白羊,边掸着屁股上的泥土,高声骂:妈的!今个真是活见鬼了……该死的羊!你这疯婆子,别闹了!

九婆停住嘴,用愤怒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村长。

小羊转身摇着铃铛一蹦一跳走回,偎在九婆身边,舔起九婆的手。

村长收拾起慌乱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日气闲神定的模样:九婆,我好言劝你,你咋能唆使羊撞我?羊……又不是狗。

九婆眼神古怪:你……就是狗!

村长佯笑:九婆,这迁村是大势所趋。就算你不肯……镇上也会派推土机把你家的破房子推倒的!

九婆嘿嘿笑了:那行!就让那啥……推土机从我身上碾过去哦。

村长还在笑,笑得有些凉:您老守着破房子做什么?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你的儿子回不来了?……他早就死了!

九婆颤微微地从石舂上站起,眼里喷出火:你胡说!你胡说!

村长笑得更冷了:我是村长,怎能乱说?你儿子早死了,这是事实,不信你问问村里人。

小鸣看见爷爷的身子猛地一抖,像是被人猛敲了后脑勺,而四周的村人的脸都沉了下来。他紧张地望着九婆,生怕她从石舂上跌下来。

九婆跳下石舂,扑向村长,号啕着:我儿没死!我儿就要回家了!就要回家了!

村长一愣神,被九婆抓住,脸上顿时被苍老的长指甲划出了血痕。他噢地痛呼,想甩开九婆,却被九婆紧紧箍住,他没想到那个年迈的老太婆会有那么大力气。

九婆的眼神乱了,浮上雾气。她咯咯地笑起来,死死地抱住村长:我的儿,我的儿,你真的回来了!跟姆妈回家喝鲫鱼汤去,你打小就爱喝那一口哦。

村长又羞又恼,猛地将九婆推倒,骂了声“疯婆子”,转身仓皇地向村口走去。

之后,九婆哭了许久。爷爷和村人上前轮番劝慰九婆却没能劝住,一阵干燥空洞的哭声把整个山村的日光都哭黑了。

小鸣躲在后山的石洞里,用磨刀石磨起那把从山溪里捡来的刀。他在九婆的哭声中,让刀褪去斑驳的铁锈,露出青黑的锋芒来。他听见自己跟自己的影子在说话。

自己:我要用刀砍了村长,

影子:为什么?

自己:他把九婆整哭了。

影子:村长又没惹你。

自己:可我做过九婆半天的儿子,我难道还不如她家的小白羊么?

影子:你砍了村长,村长还能饶过你?

自己:我砍了他,就离开村子,去城里!

影子:可你能逃得了吗?

自己:我有刀,我怕什么?

一陣凉风吹过,小鸣醒过神来,他把刀迎着日光举起来,看见刀刃上一滴水珠里晃荡起五颜六色,“卟”地碎了。他在心里笑了,笑声滑过刀尖,惊得洞外长尾野鸡闪过——

九婆的哭声终于停了下来,山村更静了,静得就像陷入了一个梦。

这天晚上,月亮很白,像是从祠堂天井里升起来的。小鸣觉得自己梦游了,要不山村怎么那么静,连狗叫声都含糊遥远了。他不知怎么就夜游到祠堂里。那扇朱漆大门比想象中要轻,他没有用铁丝,只用手轻轻一推就开了,仿佛拔开一团云。他顺着门缝钻进祠堂里,在幽暗的屋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那个偌大的木楼被月光凉凉地照着,在漆黑的静里显得愈发空旷,恍惚走进了时光隧道。小鸣走得很小心,似乎害怕自己的脚步声会发出令人心慌的回响,似乎身边的祠堂并不真实。他走到天井下站住,抓挠着硬茬茬的短发想:自己到祠堂里做什么?是想看看家谱还是想找找大蛇?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可能是想在祠堂里,寻找自己的另一个影子。以前,他在祠堂外的台阶上追逐影子时,就很想打开朱漆大门钻进来,这回终于如愿以偿了,就该好好找找寻寻了。祠堂就像一本线装书叠立起来,小时候,小鸣还在城里时看见过一种玩具,那种花花绿绿的硬纸板可以一块一块拆下来,叠成好看的长城、城堡、宝塔,可山村的祠堂却被夜晚吸去了所有的颜色,显得单调而幽深,只有雀梁门窗上的木雕活了,那些喜鹊、龙凤静悄悄地飞着,黑色布匹一样飘动。小鸣跟着那些碎影子寻找起来,他穿过前厅,转过东西厢房,一无所获,便踩着木梯向二楼走去。他觉得自己变成影子抑或黑猫了,脚步轻得竟然没让旧楼梯发出吱呀的响声。

二楼离月光近些,明亮了许多。小鸣一踏上二楼,就听到一声呻吟,仿佛是他不小心踩出来的。他吓了一跳,立住脚循声望去,忽地看见两条白白的影子盘在楼上的藤椅上。难道那就是白蛇?小鸣心嘭地跳起,觑眼看去。那是两个半裸的人影,他俩在做什么呢?小鸣一动不动,听见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传来。

村长……村长……

你个狐妹子……莫说话,有话等会儿再说。

我就要说……你说,我家老屋究竟有多大呀?

这……反正我给你家多报了二十个平方……

真的?

当然……我还能骗你?你晓得不,你们村的人拎着烟酒、半片猪求我虚报他们家的面积……我都没应允……只有你……是个例外呢。

嘻嘻……你这个偷嘴的猫……你咋想到把我约到祠堂来?

你家小卖部,人多眼杂……我咋敢在那儿弄出动静来?祠堂好,没人看见呢。

没人看见?这是祠堂,你就不怕被先人看见?

这又不是我家祠堂……又不是我先人……

也是!就让我死鬼丈夫的先人好好看看……谁让他把我丢在村里,只顾自己在外风流快活?

两条人影的说话声停了,被急促的呼吸和短促的呻吟代替了。

小鸣听得口干舌燥,那一阵高一阵低、一阵急一阵缓的声儿,让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鼓胀起来。他认出那人影就是村长和春婶,他俩赤条条的身子缠在一起,压得藤椅摇摇欲坠。春婶的身子比穿着衣服时还要肥还要白,就像下雪后起伏的山岭。小鸣想起了约自己去歌厅的女生,那个瘦条条的女生脱去衣服后,也会像春婶一样吗?那个看见男生喜欢脸红的女生也会发出那样的呻吟吗?小鸣缩紧身子,觉得四周的空气热浪般压迫着自己,让他无法呼吸。他在心里喊:哦!哦!我看见大白蛇了——

小鸣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那声儿仿佛咔嗒的落锁声,让祠堂倏地静了。

两条人影闻声回头看来,一下子就僵住了。小鸣也僵住了,他看见两人霞光满面的脸上露出惊惶,知道自己被他俩发现了。

两条人影飞快地把白生生的月光遮进衣服里。

春婶头发零乱地坐在藤椅上,垂着头,双手掩住脸。

村长穿得过于草率,仍露出胸口生猪一样的肉。他站起身,冷冷地断喝:你这傻伢,滚!

小鸣脸嗵地红了,像是自己做了羞耻的事被人发现了。他不自觉地后退两步,想想却又站住。他憤怒起来,觉得应该对村长做些什么,便带着刚才淤积在心里的狂乱,一步步向村长走去。他不知道自己的手里什么时候多了把刀,也许那是自己随身携带而来的,也许是从自己身体里长出的新器官吧。

村长惊恐地向后退去,差点摔倒,连声喊:你……你要做什么?

小鸣笑了,他没想到堂堂的村长也会害怕。

小鸣举刀向村长砍去,因为没有使用刀具的经验,那一刀没有砍到村长。

小鸣真的生气了,对自己很不满意,于是又挥出一刀,刀锋擦过村长的额角,血就像小瀑布般喷出,喷出的还有村长的呼叫。小鸣听见自己说:好!这一刀是为九婆砍的!

村长捂着头,绕着阁楼奔跑起来。

小鸣追上去,又起一刀,砍在村长过于肥大的屁股上。他听见另一个自己说:好!这一刀是为爷爷砍的!

小鸣还想追上去,却被春婶挡住了。她在喊:不要!不要啊!

小鸣愣了愣,他想,自己的两个影子各砍了一刀,很平均很公平了,于是收住刀慢慢走下楼梯,酒醉般穿过厅堂,一直走到祠堂外的黑色里。

小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心里涌上畅快的快意,想大笑,可还没笑出声来,一丝恐慌就钻了过来。他想了想,向村外跑去。村外,银白的月光在流淌。他跑进月光里,跑进了明亮的梦里。

第二天早上,小鸣已经跑到山村以北十三公里处的国道旁。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觉得自己走得有些仓促,没有去找女生问问她是否愿意同行,也没有给爷爷留个话儿。他走到路边的小店,给爷爷打电话。他听到爷爷焦急的声音,他对着电话筒断断续续地说:爷爷……我要去……找妈妈了……你不要再找祠堂的……钥匙了……祠堂早就没锁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那是小鸣从小到大对爷爷说的最多的话。他不能肯定耳背的爷爷有没有听清楚。

然后,汽车的喇叭淹没了小鸣的电话声。

又一阵灰尘卷过,一个乡村少年带着被日光拉得很长的影子,走在去往城里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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