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玉纯
每个人都走在路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的人生之路完全是自己选择的,至今无怨无悔。1989年3月,我选择用一种体面的方式,告别了对我高考寄予厚望的老师和父母,“逃离”了贫困的家乡。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我拿着红色的入伍通知书,背着那一大包书和简单的行李,出现在家中父母面前时,他们顿时惊讶得不知所措。事先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自己就做主在学校报名参了军,连充满希望的高考也不参加了,这是他们心目中平常很听话的孩子的所作所为吗?也难怪父母当时会目瞪口呆。对我的选择父母没有责怪,毕竟通知书上写得很清楚,两天后我就要穿上军装远行。母亲默默地为我收拾书和行李,父亲翻来覆去地看着我的入伍通知书,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去当兵保卫国家,没什么错!”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父亲认真地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孩子,你也快十八岁了,又在县城上了差不多三年高中,应该懂事了,父母尊重你的选择,我们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急着去参军呢?其实可以参加完今年高考明年再去也不迟呀!”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当时是这么回答的:“我们这里太穷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还有哪一个地方像我们这里一样现在一不通电、二不通公路的?看着别的地方越来越富裕,农民生活越来越好,我就越想离开这里,爸爸您是村党支部书记,怎么就没有一点紧迫感呢?您不是常说部队是个大熔炉大学校吗?所以我要去当兵,我的青春我做主!”我的回答让父亲顿时一脸的尴尬,他说:“孩子,不是当父亲的工作不努力,实在是我们这里的自然条件太不如人意了,大山深处的小山村,要想很快改变面貌,谈何容易啊!”我接着说:“我们这批兵去的地方是广州,那是改革开放的真正前沿,等我到那里多学点东西,到时回来再接您的班。”父亲说:“那好,希望你到部队后好好工作,加强学习,弄点真本领回来。”我回答说:“你们放心吧,不在部队搞出点名堂,我是不会回来的!”
就这样,带着父母的叮嘱和担心,我满怀雄心壮志一路小跑,出逃似的离开了家乡,跨进了部队的大门,成为了广州军区某部火红木棉花下的一名哨兵。野战部队的生活是紧张艰苦的,也是幸福快乐的,连队兵爱官、官爱兵,不怕苦、不怕累,互相关心相互帮助,在军隊优良传统的哺育下我健康成长。参加新兵训练三个月,我磨破军装两套、解放鞋三双,整个人脱了一层皮,换得了自己军旅生涯的第一次嘉奖;参加海训一个月,整个人被海水泡得变了形,又脱了一层皮,换得了自己军旅生涯的第一个“优秀士兵”的荣誉;参加港口工程建设施工半年,人被晒得像石头一样黑得发亮,雨落在皮肤上不沾半点,又脱了一层皮,换得了自己军旅生涯的第一个三等功。因为每天能看到改革开放前沿城市的变化,我没有叫过一次苦,尤其是在支持特区的港口工程施工建设中,我亲身感受到了改革开放的“魔力”,工作虽累但心中仍自豪不已。我努力的工作与学习,赢得了领导的信任与培养,一年多以后,我被选中参加全军军校招生统考,最终我以良好的军事素质与优异的文化成绩,考上了军内一所有名的军事学院。
如果父母知道我考上了军校,那该有多高兴啊,可惜当时家里没有电话,只能写信告之。我的报喜信还未写好,就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他在信中高兴地告诉我,在市、县两级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全村人民的辛苦努力下,我们村终于告别了煤油灯通电了,电灯亮的那天刚好是爷爷七十大寿之日,他老人家喝醉了……这么一封简单的家信,竟然读得我流下了眼泪!
四年的军校生活,前三年我都没有回家休过假,我利用宝贵的寒暑假,积极参加学院的各种活动,既学到了很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又为自己挣得了一些生活费。虽然军校不要交学费和伙食费,每月还发几十元的津贴,但要买学习资料和其他生活用品,还是要花钱的,我不想增加父母的负担。我每月都给家里写信,告诉父母我在军校的学习生活情况,让他们放心。家里的来信很少,父亲在信中说他很忙,村里的事情很多,他发誓要在三年之内举全村之力把村里的公路修好,要把电话线架通。他还开玩笑说,自从被儿子批评没有紧迫感后,脑袋终于开窍了,知道要努力把改革开放的春风引进小山村了,但愿儿子回家休假那天,看到村里的变化后会给予表扬!每次写信他都要反复嘱咐,儿子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军校毕业命令一宣布,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往火车站,我要回家!离家快六年了,那个大山深处的小山村变得怎样了呢?父亲在来信中没有透露半点信息,他希望儿子回家眼见为实。坐了二十三个小时火车,我回到了家乡省城,也得到了在此工作的堂兄的热情接待。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他执意要开车送我回去,小山村离省城有近两百公里,坐堂兄的车回去肯定比挤公共汽车强,于是我也没推辞。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的风景让我感慨不已,省城到我们县城的路变成了高速公路,县城到我们镇的沙石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马路两旁低矮的平房全部变成了漂亮的楼房……车进山后,我更是欣喜不已,镇上到我们村的路是一条崭新的水泥路,山坡上树木郁郁葱葱,田地中庄稼丰收在望,茅屋不见踪影了,只见到处都是新楼房……车一直开到我家楼下,父母和邻居们见车里走出的人是我和堂兄,都激动地大喊:来了贵客啦!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的头发白了好多,妈妈说是这几年累的,邻居说是为村里的事操心太多了。父亲说白了点头发也值得,现在电通了,路通了,电话电视也有了,新房子也建了,大家生活变样了,归根到底,这要感谢党的政策好!要说唯一的遗憾,那就是当年那个吹牛想接我班的人,现在当军官了不能回来接班了!大家哈哈大笑……笑过以后,父亲严肃地问我:“儿子,你现在是个准军官了,入党了吗?”我自豪地回答说:“报告书记,经过部队党组织的精心培养,现在我是一名唱着军歌的预备党员!”
短暂的家庭团聚给了我继续赶路的力量,在家休息三天后我便向分配的单位——驻鄂西北大山深处的某部出发。没想到这是一个与有着野人传说的神农架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我们的革命前辈贺龙元帅曾率部在这里进行过浴血战斗并建立了红色政权。这里山连着山,岭推着岭,环境恶劣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现在还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也许正是由于有这些客观原因,我成为这支部队的一员以后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官兵们不但没有怨天尤人的情绪,而且大都不怕吃苦非常爱学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来刚分配来时还有些不安心想法的我,在这里工作不到两个月,没有任何人谈心教育,也变得像战友们一样大小事情兢兢业业,业余时间看书读报积极学习了。
正当我下定决心要扎根大山深处干出一番业绩来时,上级的一个电话通知又让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本来以为改革开放的春风被挡在大山外面无法吹进我们山沟部队,没想到进口的先进装备就要配备我们部队,即将来到战友们身边,我接完电话后,除了无比激动顿时还有些许自豪。配备新装备首先是要派人去学习的,上级打电话来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去北京参加接装学习,时间是半年,如果愿意就立即做好准备,并填写好申请表格传真上报。是什么进口装备呢?接装学习直接关系到今后新装备的普及和使用,更关系到部队战斗力的提升,责任重大啊,去还是不去?
我清楚的记得在军校学习时老师说过,军人要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与智慧。犹豫什么呢?怕学不好会影响自己的前途?我一个刚毕业的军校大学生,离开老师才几个月,知识在脑海里还冒着热气呢,怕学不好纯属多虑。第二天出完早操后,我就立即在申请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感谢组织信任,部队派出两名军官、三名战士一起去学习,我被上级口头任命为接装学习小组组长。
那时还没有高铁,我们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火车才到北京,然后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汽车,终于到达部队装备研究所。几乎没有休息,在招待所放下行李,洗了把脸后,就按要求走进了课堂。正如研究所的领导在学习动员会上所说的,改革开放打开了窗户,让我们看到了与西方国家的差距,我们一定要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去学习学习再学习、努力努力再努力,不然在强大的外敌面前我们是没有手段去保家卫国的,现在国家的财力并不雄厚,但还是花巨资进口了这些先进装备,目的是要确保战争来临时能做到打得准、打得赢。
新装备的核心部件是一台电脑,这对于我这个刚学过计算机原理和操作的人来说还不算特别复杂,但对当时根本没接触过电脑的三位战士来说简直就是无从下手。从原理开始学起?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半年时间,要学的东西多呢。面对满眼茫然的三位战士,我告诉他们平时多花点功夫,先死记硬背,把程序步骤先记住,一步一步往下走,做到滚瓜烂熟,最后也就能操作会使用了。我除了自己努力掌握相关知识,还自觉地给战士们当起了课外老师。加班加点成了学习常态,一个问题也不放过成了基本要求,大家开玩笑说,敌人的碉堡冒着枪林弹雨也要攻破,学习的难题坚决不让留着过夜。
在来北京的火车上,大家还盘算着抽空去看看军事博物馆、逛逛故宫、爬爬八达岭长城,可直到学习结束前,没有一个人休息过一天,也没有一个人走出过研究所,大家过着招待所到食堂到学习室三点一线的生活,参加接装学习的还有几家单位,大家互相学习相互競争,争夺先进红旗个个都不手软。半年时间转瞬而去,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经过最后考核,我们小组被评为优秀学习小组,我个人也被评为优秀学员。研究所领导看大家学习如此认真,考核后专门派车送大家参观了军事博物馆。在结业典礼上,研究所领导对大家说,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我军的装备会变得越来越先进,希望下次接装培训时还能见到各位!
接装学习的结束,意味着新装备很快就要配发给部队。我一个农家子弟,今后不是手握犁铧,而是将操作着如此先进的装备。从走进研究所见到新装备开始,一直到学习培训结束,我的心里都是美滋滋的。在返回部队的火车上,我静静地躺在卧铺上思绪万千,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我的军旅梦,将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起航高飞……
时光易逝永不回,往事让人常回味。转眼间,我离开老家就有二十多年了。今天回过头来看,首先庆幸的是自己的青春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其次庆幸的是自己当年的选择还不是错误的,虽然那样选择似乎有些冒失。当然,我想得最多的还是,如果没有部队的培养,今天的我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