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附属性到独立性——当代插画的新面貌

⊙张思林［四川美术学院， 重庆 400030］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我们直上天堂，我们直下地狱。”从狄更斯《双城记》的这句话里，我们感受到每个时代中人的主动性。若以一个辩证的观点看待我们生活的时代与艺术，拨开粗制滥造和急功近利的作品后，那些优秀的艺术作品，如同退潮后河滩上闪光熠熠的贝壳，俯首皆是。也就是说，当我们在惋惜错过了大师辈出的现代艺术时期，而哀叹于当代艺术令人眼花缭乱、捉摸不定时，我们可曾思考过其实今天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尤其是今天信息的传播、接受变得更加便捷后，社会进入一个影像化和图像化的时代，人们观看艺术作品的方式也更加多元化。而插画作为最具视觉化表达特点的艺术方式，是与大众关系最密切的艺术门类，在今天也迎来了自己最好的时代。

插画是我们身边最为常见的一种艺术形式，插画的英文为illustration，意为点亮、照亮之意，即插画可以使文字的意思变得更明确、清晰。所以，插图最重要的特征是与文本结合，通过视觉图像来传达、标注和丰富文字的内容，与文本构成相互成就、相互解释的关系，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附属性。这一特性决定了插画艺术在成千上万年的发展历程中，始终作为文字的图解，而不是独立的艺术门类。回溯插画艺术的历史与发展，尽管这一艺术形式在艺术史的书写中始终被边缘化，我们仍可以清晰地梳理出一条从不间断的沿革之路。中国的插画艺术在这条流转千年的线索与脉络中，呈现出一条愈渐繁荣与独立的道路。

一、中国早期插画艺术

中国的插画艺术最早是作为书籍插画的角色与面貌亮相的，它作为文学的附庸、文字的图解，与书籍印刷、装帧与出版一起，协同发展了上千年。当然，这种从属性决定了插画艺术与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说，传统中国插画的历史，就是一部木版印刷术的发展历史。众所周知，现存中国最早的版画，有款刻年月的，是举世闻名的咸通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卷首图，1907年由英国人施坦因发掘于敦煌莫高窟的藏经洞，现藏于英国的大英博物馆。随着雕版印刷术和活字印刷术（后期发展为饾版版画）的成熟，插画与木刻版画的关系更加密不可分，插画的对文字的附庸也更加紧密。例如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考工记》，记录了手工业各工种的规范和制造工艺，在历代再版的过程中，不断加入了功能性作用的插画，这种类似于操作指导手册一样的木刻插画，在文字的间隙中，既为文字增添色彩，也为不识字的民众提供了理解与辨识文本内容的机会。

咸通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卷首图

二、明清插画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插画在明清时期迎来了它的一个高峰期。这得益于明清时期文化艺术的繁荣，以及人民物质生活水平与精神文化需求的提高。这时期出现了一系列带总结性的科技著作，如《天工开物》《农政全书》等；同时，因为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和封建制度的日趋没落，反封建民主思想产生，出现了一批杰出的思想家和优秀小说，例如我们耳熟能详的《水浒传》和《红楼梦》等。这些书籍中的插画已经渐渐脱离文本附属性，有了一定的观赏性、创作性，并且越来越多的画家加入插画的创作行列，使插画具有逐渐独立的趋势。比如晚明时代的画家陈洪绶（也称陈老莲）与崔子忠，就积极投身于文学插画和木刻版画的创作，在这些文人画家的参与下，插画开始进入正统画史的视野中。

《天工开物》插图

在这一不可逆转的发展势头之下，年画以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进入千家万户。年画这种套色木版画已经完全脱离文学叙事，人们购买年画更多是为了其审美价值和美好的寓意。直到近代，月份牌——一种全新的商业插画艺术，开启了插画与商品结合的新面貌。尤其是创作月份牌的艺术家们运用的“擦笔水彩画法”既为民族化的绘画技法添砖加瓦，也赋予商业插画独特的表现力。那些赏心悦目的风景和美人图，不仅疏通了插画进入普罗大众视野的道路，巩固和提高了商品的品牌特色，也为现代插画的发展模式，即大众化、商业化和个性化，奠定了基调。

年画《合家欢》

月份牌《美人图》

三、多元化的当代插画

其实，当代的插画面貌已经非常多元化了，当代插画并不故步自封于传统书籍插画、文学绘本等载体中，也不拘泥于中国传统木版画的线性表达。中国传统的插画发展逻辑与西方绘画艺术对当代插画的影响并驾齐驱，当代插画甚至吸收了西方现代和后现代艺术的养分。毋庸置疑，在当代艺术领域，中西方的艺术是相互交融的，比如西方的现代主义时期绘画对日本传统浮世绘的表现手法的借鉴、中国的水墨画对于西方学院造型训练的吸收、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画家将美国波普艺术风格与本土政治影射图像的融合等。这里不得不强调西方的波普艺术，这一20世纪60年代的艺术现象不仅对当代插画艺术，甚至是整个中国的现代艺术的影响都是深刻的。显然，随着摄影、印刷技术的完善和大众消费生活的繁荣，波普艺术家拓宽了选择图像时的视野；同样，随着公共传媒网络和高科技数码技术的结合，插画艺术家们也获得了更多元的表现方式和传播媒介。今天我们已经进入一个由公共传媒网络构成的“图像时代”，随着信息技术向多元化方向的发展，以及视觉文化的进一步繁荣，电影、电视、摄影、绘画、广告、动漫、游戏、多媒体等，正共同构成了一种强大的视觉——图像系统。

利希滕斯坦《镜中的女孩》

安迪·沃霍尔为丝绒乐队设计的专辑封面

四、走向独立的插画艺术

有观点认为，由于图像自身的缺陷，插画脱离文本表达主题的目标难以实现。身处文学、历史传统中，脱离文本来理解插图的纯粹行为是根本不存在的。因而，所谓插画的“独立性”实则是任重而道远。但在今天这个图像时代，快速的图像信息传播方式给予插画艺术最好的契机，并且，在互联网带来的便捷生活模式中，插画拥有了独立发展的广阔空间，再加上传播与创作得天独厚的优势，其终于有机会脱离相对于文字的从属性，成为一个独立的艺术形式。

今天的插画早已不像过去，只能依赖于印刷术。过去，我们利用木刻版画、铜版画技术制作书籍插画、藏书票；或者将石版画、丝网版画技术运用于新闻、广告领域；而今天的插画不再完全依赖于文本内容，更不是功能性的图解，插画与文字之间的表达尽管形式不同，但不意味着插画仅仅是文字的补充，插画自身的艺术性也是值得关注的。就像今天兼具商业、教育和艺术价值的绘本与漫画，我们就很难说清是精美的插图为文字增色，还是寥寥无几的文字是绘画的注解。

露图·莫丹《遗产》插图

插画艺术理所当然地在今天迎来了它最好的时代。我们没有必要刻意去区分一个创作者是插画家还是艺术家，这两者本身就不是泾渭分明的。当代的插画家其实与传统意义上的画家、艺术家没有太大差别，他们也受到过严格的学院造型训练，有自己对于社会现象与问题独特的思考，也有对于个人情感与困惑的另类表达。

理查德·麦奎尔《这里》插图

今天的插画作品也不局限于传统的架上、平面领域，跟其他的当代艺术形式一样，插画也追求多种技法、材料与媒介的运用，例如材料插画、立体插画、电脑插画等。插画也可以与其他艺术领域融合与跨界，例如空间插画、时装插画，甚至是向时间性发展、向电影发展。非要说插画家与艺术家的不同，可能是插画的创作者更精通于商业的运作，并且更清楚大众的欣赏趣味，当然这一点是插画自身的性质决定的。

插画作为现代生活中一种重要的视觉传达形式，以其直观的形象性、真实的生活感和美的感染力，在当代艺术中占有特定的地位，并广泛运用于现代设计的多个领域，涉及文化活动、社会公共事业、商业活动、影视文化等方面。随着传媒产业的发展，便于跨界和适应读图时代的阅读方式的插图艺术日益受到重视：从传播的角度讲，手机、电脑成为我们获取信息的主要方式，短平快的阅读模式更需要插画来丰富我们的视觉体验；从接受角度讲，自媒体发达的今天，也给不同风格的插画提供了不同的受众群体。社会多样化的发展与当代艺术无规则的生长，给予不同风格、手段、表现方式的插画大量的空间；无中心的、没有统一标准的社会价值观，也给插画带来了不同的评判标准。

但是，抽离掉艺术作品千变万化的表现手法后，其实插画与其他的艺术形式应该同台竞争，并且享有同样的评判标准。虽然插画相比其他艺术作品更注重商业价值、时效性价值，但是人本价值还是其核心。我们今天需要为插画建立批评与理论的标准，给予更好更用心的作品以褒奖，也让粗制滥造的低俗作品不可容身。当然这需要网络生态的管理、大众审美眼光的提高、批评理论的构建一起作用，为插画艺术自身独立价值的发展提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