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熟透了的夕阳,像一个圆而大的橘子,盈盈地坐在满天的云彩里。高高瘦瘦的椰子树,意兴阑珊地立在波涛翻涌的海边,青绿的叶子被夕阳柔婉的金光轻轻地笼罩着,有一种令人目眩的瑰丽。
正是游人归家时,一望无尽的沙滩,清冷寂寥。结伴同游的二十余人都已上岸,各自整理自己的行装,准备回家去。我收拾好东西,正想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汽车,忽然发现初识不久的那位男士,还蹲在沙滩上,捡拾地上的废纸、空罐、瓶子,将它们放进一只纸箱,再倒入垃圾桶。没人帮他,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一切。来回几趟,把沙滩上友伴在野餐时留下的杂物都清理好,他才返回众人处。
无意中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我,心里有一根弦,被温柔地拨动了。
这人后来成了我的丈夫。他从来不喊任何有关“环保”的口号,但是,他积极地保护着他赖以生存的环境。同样地,他从不把妻子挂在口头上,可是,他真诚地对待他的妻子。
他的真诚,是我们俩婚姻的强力胶。
我爱写作、阅读,时间都填进稿纸、嵌入书籍,整间屋子都晃动着文字的影子。万户灯火亮,该是“饭香”飘送时,可是,我一身疲累的丈夫回家,却只闻得着一屋尝不了、触不着的“书香”,见不到满桌能够果腹、可以解馋的好饭菜。别的男人也许会呼天抢地、悔不当初,然而他呢,无怨无悔。
我爱旅行,他每年偕我天南地北地跑。繁华的都市,我们去;原始的丛林,我们也去。年年夏天出门去,冬天照样在他国。自助旅行所需要做的准备工作,惊人地烦琐,然而,他不惮其烦,一年几回详细策划;他胆大心细,又是天生的“识途之马”,所以,每每一坐上飞机,我便知道,我又可以高枕無忧地享受旅行的种种奇趣了。
我的婚姻座右铭,说起来,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婚前睁开两只眼,婚后闭上一双眼。”
婚前,双方睁开双眼来看,对方的优点和缺点、强势和弱势,都须细心甄别;婚后,闭紧双眼,对于种种鸡毛蒜皮的小毛病、小枝节,不要看,更不要计较。
然而,话说回来,婚姻实在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事。两个生活习惯全然不同的人,被婚姻的绳子捆住以后,便得在有限的空间里彼此适应了。
他在一所大机构里担任执行董事,还兼任好些公司的工程顾问,工作日理万机而又井井有条。可是,没有想到,他回家以后,将记事本、钢笔、眼镜、文件夹随处乱放,一放就忘。所以,“在哪里”这三个字,已变成他的口头禅,一看到我,便从嘴里溜出来:“老婆,我的建筑草图在哪里?”
我上天入地、翻天覆地地替他找出来,他喜滋滋地打开来看。看不了多久,便又喊:“老婆,我的电子计算器在哪里?”我又放下手头的工作,替他找。
如此这般,一日数回。有时我找烦了,便不睬他。他喊了几声,没有反应,便转过头去,茫然地问孩子:“你妈妈在哪里?”
在理财方面,他很精,我很钝。所以,在结婚前,钝钝的我便钝钝地问了一个万无一失的问题:“结婚以后,我的收入还是归我,好吗?”他想也不想,便点头说“好”。我打蛇随棍上,又说:“你的也是我的,好吗?”
当时,婚期已定,箭在弦上、刀在颈上,他不得不点头称好。头一点,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一生一世,成了我“予取予求”的“活动银行”。这种情况,正好应了“糊涂人自有糊涂福”这句老话。
“糊涂夫人”还有一些别人绝对意想不到的“福气”。我的女工惊人地拙劣,连一些最基本的缝纫工作也无法应付。有一回,他嘱我替他把裤子上一颗掉了的纽扣钉回去。我手忙脚乱地穿针引线、选纽钉纽。次日,他拿起裤子,看到缠绕在纽扣上乱七八糟的线,不免大吃一惊。等穿上身,更是目瞪口呆——因为纽扣对不上扣眼儿,根本扣不进去!以后,凡是脱纽掉线,他都不敢再假手于我。有时,我衣服掉了纽扣,也厚着脸皮求他帮我缝一缝。
他一面缝,一面叹气:“唉,结婚前,只需要缝补一个人的衣服;结婚后,反得缝缀两个人的衣服!”叹气归叹气,针起针落时,他还是不忘当个“卖瓜的老王”:“你呀,找个像我这样的丈夫,可比海底寻针还要难!”
“是是是!”我赶快点头附和,一副千依百顺的贤良妻子相,“下辈子我要做个蛙人,潜入海底去寻你!”
一抹笑意浮进眸子里,他揶揄地应:“也许你找到的是一粒海底椰哪!”
星期天早晨的阳光穿透窗户,薄薄的,洒满一室。他手里那根细细的针,上上下下飞快地移动着,好像是一抹亮光在室内顽皮地跃动着。我微笑地看着、看着,心里想:嘿,有个会缝纫的丈夫,可真不赖呀!
(清荷夕梦摘自陕西人民出版社《香河畔的微笑》一书,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