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站在里斯本市郊的罗卡角(北纬38度47分,西经9度30分,欧亚大陆的最西角),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西洋。身边只有一座灯塔,一个十字架,一块石碑。碑上写着:“陆止于此、海始于斯。”转过身向东看,是辛特拉山上旧时王朝的贝纳宫,人们曾将其译为“羽毛殿”。远处,是达伽马等人自此远行并开启航海大发现改变世界的老贝伦区。再远一点,就是自12世纪以来就弥漫着悲怆Fado乐声的里斯本城了。
国王陛下是马基雅维利的粉丝
打开地图,葡萄牙国土有如停泊在欧洲大陆边缘的一艘驳船,而罗卡角就是其美丽的舷窗。写下“陆止于此、海始于斯”句子的诗人卡蒙斯还有另一句描写罗卡角的话:“海草满头,海鸥在肩。”每位到此一游的旅客可以花5欧元买到一份证书。证书上不仅有罗卡角的地理位置图和葡萄牙国徽,还赫然印着“您已驾临欧洲大陆最西端”的字样。
自罗卡角坐403路公交车往南十余公里,是个叫作卡斯卡伊斯的小城。特工“詹姆斯·邦德”系列小说的作者伊恩·弗莱明就曾在这里生活和工作。弗莱明自己在二战期间就曾是英国著名的特工,卡斯卡伊斯是他工作的主要地点。当时的卡斯卡伊斯云集了各国特工,在灯红酒绿中隐藏着刀光剑影,被称为“间谍中心”。弗莱明曾在这里组织了一个代号为“30AU”的特工队,为英国在二战期间窃取情报做出不小贡献,更为他在战后创造“007”这个经典形象累积了一手素材。
同样坐403路开往另一个方向,不远便会抵达位于辛特拉山的贝纳宫。位于悬崖上的这座宫殿色彩鲜艳,有如梦幻城堡。此前有人将其半通不通地翻译为“羽毛殿”,实际上更准确地翻译应该是“遗憾之宫”。王宫的主人是若奥二世(1481—1495年在位)。他的爱情故事在此不提。值得一书的是,史称“最好的王子”的他,在上任前就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虽然《君主论》写于1514年,但历史学家普遍认为,若奥二世很早以来就奉马基雅维利的君主专权理论为圭臬。在他登基后,议会的文件中第一次出现了“国王陛下”的称呼,可见其权力之盛。
然而,和那个时代一切君主与领主之争一样,若奥二世的专权不可能一帆风顺。他采取的方法和当年的诺曼底公爵相似,向各个领主的土地上派驻法官,处理纠纷,明断是非。让“国王的法律”与“地方习惯法”展开竞争。对此,许多贵族十分不满。蒙特莫尔侯爵给西班牙国王写信,“建议”他派兵入葡萄牙推翻若奥二世。然而此信却落入若奥二世手中。蒙特莫尔侯爵倒不是主要目标。他的哥哥、贵族们的魁首、占有葡萄牙全国一半以上土地的布拉甘萨公爵被指认参加叛乱。于是,一场大清洗开始了。
1481年,布拉甘萨公爵及其党羽在里斯本城外90公里远的埃武拉广场被执行死刑。这个地方至今还有许多人前往观瞻,因为埃武拉建有一座“人骨教堂”,以乱葬岗的人骨混在砖石中修砌而成。梁柱墙廊处处可见人骨。据说,当时王座大法官对布拉甘萨公爵进行审判时,被告一方提出了质疑。他们发现证人从国王那里得到了一笔赏金,证言有失公信。然而最终结果并未发生改变,而且判决书中再次出现“国王陛下”一词,突出了若奥二世的权威。
罗西奥广场:被审判的戏剧家
清洗还在继续。在前朝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埃武拉主教被毒死在监狱之中。伊比利亚半岛最有钱的犹太人阿布拉瓦内尔被指控资助了这场阴谋,被缺席判处死刑。不过他设法逃到了国外,逃过一劫。不过,说到犹太人,若奥二世倒是有很现实的态度:在1492年许多天主教国家颁布法令驱逐犹太人时,他反倒打开国门接纳他们。条件是,按人头缴纳巨额的税金。于是,近十万逃难的犹太人像潮水一样涌入葡萄牙,为若奥二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从贝纳宫下山,坐辛特拉专线回城,在Tranvía站下车,就是曾经燃起过宗教裁判所黑烟的罗西奥广场。这个广场以波浪般的路面著称。广场中央矗立着佩德罗四世纪念碑,纪念碑后面是圣多明戈斯教堂,再早些年,则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宗教裁判所。1534年,剧作家吉尔·文森特被以亵渎宗教之名起诉,并被判处两年徒刑。如果不是因为1536年病逝于埃武拉,或许他还要受更多的罪。吉尔·文森特原本是个金匠,为王后打金银首饰。他的才华当然不限于此,他自编自导了许多讽刺剧,曼努埃尔一世国王和王后都很喜欢。他于是更为“放肆”,在剧中描述贵族的伪善、官吏的谄媚、地主的苛刻和农民生活的悲惨。国王甚至给予他俸禄,鼓励他创作——在后世看来,他几乎可称为葡萄牙的戏剧之父。然而,随着若奥三世继任,他的戏剧就开始不那么受欢迎了。一些神学家还不断告状,说他的戏剧充斥着路德式的异端邪说。
终于,1534年吉尔·文森特被告上了法庭。当时,葡萄牙驻罗马大使在安特卫普招待教皇特使。晚宴后安排了吉尔·文森特的戏剧表演。要命的是,台词中有许多对教会的讽刺,比如说“教士听你忏悔,赦免你的罪过——慢着,记得把钱留下,罪越多,这忏悔就越贵”。特使坐在下面,听到这里勃然大怒,一状告到教皇那里。于是,位于罗西奥广场的裁判所里,这名戏剧家被判有罪。
从世界的尽头扬帆出海
1497年7月,若奥二世辞世两年后,达伽马从穿过里斯本城的特茹河出发,驶入大洋。船上的航海日志今天仍保留在位于贝伦区的海事博物馆里。从罗西奥广场出来,在Figueira广场坐15E巴士就会抵达。航海日志记载,这一年的7月8日,达伽马的船队带着《贸易友好条约》前往印度。当他们归来时,尽管耽误了将近一年,船员半数丧命,但是,他们运载回来的香料,在当时的市场上卖出了天价,相当于船队所有费用的六十倍。新世界的门打开了。
在里斯本谈论达伽马,最好的地点还是在贝伦区。海事博物馆保存着航海日志,特茹河口更是矗立着发现者纪念碑。这座纪念碑坐落在特茹河河口的北岸,北距热罗尼莫斯修道院600余米,西距贝伦塔约1400米,是为了纪念“航海家”恩里克王子逝世500周年而修建的标志性建筑。纪念碑呈帆船形象,船头面向特茹河,主人公恩里克王子立于船首,他身后东西两侧各排列着16位对于大航海有着重要贡献的人物塑像。其中自然有达伽马和麦哲伦。然而值得中国人一睹风采的,不只是他们,还有位于末列的印度总督阿方索·阿尔布克尔克。
阿方索·阿尔布克尔克出生于里斯本城北约四十分钟车程的阿良德拉,一生军功赫赫,有着“东方恺撒”“海上雄狮”和“葡萄牙战神”的威名。在他治下,葡萄牙一度控制了所有从印度洋通往大西洋、红海、波斯湾、太平洋的海军航线,将印度洋变成了葡萄牙人的“内海”。然而他最值得称道之处,并不仅仅是对印度的经略,而是1513年初开始的向中国的探索。他先是发现了位于珠江三角洲的伶仃岛(就位于文天祥笔下的零丁洋),不久后又派遣手下拉斐尔到广东,寻求与明朝建立贸易关系。
这个拉斐尔在中国史籍上被称为剌匪尔。他是哥伦布妻子的表亲,于1516和1517年抵达广州,是有记载的第一个从海上登陆中国大陆的欧洲人。他只身抵达广州,是为了确认葡萄牙人在华的贸易安全。拉斐尔顺利完成了考察任务,带回了不少中国的特产商品。在他的考察报告中,他描述了中国的繁荣和潜在的商机。事实上,他的这份报告成了后来葡萄牙人源源不断前往中国的发端。此后,阿尔布克尔克又派药剂师皮莱资来华,代表曼努埃尔国王与明政府展开贸易和外交谈判。此时尚是1517年,距离被迫打开国门的1840年犹有300余年。
可惜的是,当时的广州对其并不友好。坊间传言葡人好食中国儿童之肉,随即又发生了部分葡萄牙船员违反中国法律,袭击村庄、强夺民女等事件。中国政府则以扣押葡萄牙船只,抓捕并处决葡萄牙船员作为回应。据说,当他们被捕时,曾要求得到根据本国法律审判的权利,然而自然被愤怒的中国官员和市民所拒绝——如果这一要求能够得到满足,也许双方谈判还不至于彻底破裂。不久,连同药剂师皮莱资在内的使节均被扣押逮捕。直至16世纪40年代,葡萄牙人才得以在澳门建立起营地。而中葡之间最好的商业贸易交流机会,或许已然错失于历史的夹缝之中。
編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