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宾
春节是中国人一年中最重视的传统节日。这个日子对于国人,可以生发出多重意义。有时意味着新生的喜悦,有时意味着某段难忘经历的终结;有时它提醒人们世俗生活的绵延不绝中蕴藏的伟大力量,有时它将人们瞬间置入历史长河感受到个体的渺茫……正因为它的历史太悠久了,积累起的文化想象也异常丰富;反过来,后来人在这一节日中更容易涌起某种厚重的情感。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吟诵春節的名篇数不胜数。欢快的自然不少,但那种悠远、辽阔的时空感想更是其基本格调。比如“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欧阳修)、“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戴复古)、“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陆游)。
在这些意象中,都会看到一种与岁月、生命相安无事的宁静态度。这其中包含着某种生存的坚韧,当然还有一些微茫的无奈。对于古人,对于一个成熟的文化来说,喜悦的最高境界不是红男绿女、喧嚣嚷闹,恰恰是在凝神静气中与万事万物的沉默对视、对话。
人类的许多情感都是相通的,西方人的“新年”尽管源起于基督教传统,但围绕它形成的表达同样将我们带入到深沉的喜悦中。
《新年问候》是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名作之一,它的背后有一段广为人知的故事:1926年春,经友人介绍,茨维塔耶娃结识了德国大诗人里尔克,从此两人开始通信交流。两位诗人惺惺相惜,相约在不久的将来在德国或巴黎见面。没想到当年年底,里尔克因病突然离世,那恰好是新年来临之际,茨维塔耶娃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怀念诗作。
在诗中,茨维塔耶娃想象里尔克正在飞往另一个世界的新居所:大地正在变成背景,地球在这一背景中只是宇宙中无数星星中的一颗,而里尔克的回声似乎还像风那样回荡在天地之间。诗人之间的联系,只能通过诗歌的语言来实现,尽管里尔克此刻已经飞越了大地,飞向宇宙,但他伟大的诗意依然是一种刻度:不仅衡量活着的诗人的诗艺,而且已经成为生存本身的衡量标准。
茨维塔耶娃追问道:“新年来到门口。我将和谁一起碰杯?为了什么?”茨维塔耶娃通过想象尽力挽留着里尔克,更重要的是,借助对里尔克的怀念,诗人对世界的意义展开进一步的追问:关于时间的残酷,热爱的人物的消失,生与死的感喟……
结尾时,诗人写道:
而我将以我的眼睛为杯,什么也不会泼出。
在罗纳河之上在拉罗涅之上,
越过石头越过最终的分离之地,
把这些带到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手中。
1926年12月31日晚,茨维塔耶娃还给里尔克写过一封“悼亡信”,一封永远无法抵达收信人手中的信,其中有这样的话:“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不,你尚未高飞,也未远走,你近在身旁,你的额头就在我的肩上。你永远不会走远:永远不会高不可及。”
通过比较,我们可以体会到,中国古代诗人在春节这一天,生发出的感怀更加舒缓和沉潜,而茨维塔耶娃的思念更加个人化,在她的诗作中,不仅凸显了自己的自由和独立性,也塑造了同样品格的里尔克。
当然,无论古今中外,相同的地方在于,当一流的文学艺术面对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节日之际,催生出的感念都显得非常深沉而坦荡,有的是基于丰富的历史遗产,有的则出于坚定的信念。
如果节日期间的迎来送往中不包含这样的哪怕只是潜意识层面的感受,那么所谓“重大”节日的意义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