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莉
6月1日晚,我又一次来到复旦大学旁的志达书店。三个月前,我来此为我的新书 《书香润童年——王莉亲子共读实践》做签售会,并就亲子阅读进行讲学。今晚再次来此,是作为读者与听众——书店邀请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在六一儿童节举行小读者见面会。我是带着问题而来的,在阅读推广中也遇到一些类似 “女孩子读沈石溪动物小说觉得太悲了”的疑问,所以想和沈老师做进一步探讨。
晚上7点差10分,沈老师提前来到书店。我一眼认出他来。精瘦精瘦的,皮肤晒得黝黑,浓郁的西双版纳气息扑面而来。沈老师年轻时在西双版纳生活了十八年,最好的青春时光在那里度过。之后又在昆明生活了十八年,一共在云南待了三十六年。呜呼,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沈老师离开上海时还是个十九岁的翩翩少年,归来已年届五十两鬓斑白——一想到此,我心中总有无限悲凉,尤其看到沈石溪写他即将离开上海奔赴遥远的云南边境时,他妈妈和妹妹哭着去火车站给他送行的场景,我就心酸起来:在那交通不便、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沈石溪去西双版纳无异于苏东坡当年发配海南啊,千里迢迢,人海茫茫,前途未卜,君问归期未有期……母亲得有多伤心,妹妹得有多不舍,少年沈石溪得有多迷茫啊。
可是今晚,当我见到沈石溪时,我以往所有的心酸和悲凉都显得自作多情、顾影自怜。沈老师是那么阳光,那么乐呵,那么幽默,那么亲和……他一笑,露出不太整齐也不怎么白的两排牙齿,六十多岁饱经沧桑的人儿这么一笑,显得那么可爱。我做自我介绍之后他热情地握住我的手,重复我的名字和身份: “儿童阅读推广人王莉,好,好!”双手接过我赠给他的《书香润童年》一书,郑重其事地放进他的随身背包里。听取了我几个问题后,沈老师很绅士地说读者见面会后我们细聊。有了这句话,我心满意足地带着俊哥坐到了听众席,准备享受一场精神盛宴,期待着沈老师的精彩讲学和会后对我的解答及指导。
大儿俊哥痴迷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已有三年,家里买了至少五十本沈老师的书,还经常去图书馆借回来不同版本的同名书,反复读,读得如痴如醉。说实话我是受俊哥指引而开始读沈石溪的,因一篇 《斑羚飞渡》的吸引而成了 “石溪粉”,从此欲罢不能。小小的俊弟也跟着俊哥读沈石溪,喜欢看书中各种动物插图,看到狼他会嗷嗷叫,看到大象他会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俊爸则受我们仨的影响,也捧起了《最后一只战象》,看得爱不释手。姥姥一看我们四个人在书房读沈石溪,还有俊弟的配音和手舞足蹈,就说仿佛到了动物园。所以今晚,我和俊哥早早来到见面会现场,追我们俩共同喜欢的 “明星”。
见面会现场来了很多小朋友,小读者多过大读者。我在想,沈石溪会怎么和小朋友谈写作呢?小朋友会不会爱听呢?我们之前在北京生活十多年,带孩子参加过多次作家见面会,我发现两个比较普遍的问题:一是有些作家会写但不会讲,写起来汪洋恣肆,说起来却比较乏味,孩子们听不下去;二是有些作家虽然很会讲写作技法,但是似乎不对孩子口味,孩子们不知怎么的就是不爱听。蛮有经验的俊哥今天甚至做了 “预案”,带了一本图书馆借的沈石溪小说来,他说:“如果不好听,我就自己看书吧。”我理解他的顾虑。
沈老师终于开始讲了,读了他几百万字作品,今天第一次见真人听真声,觉得好新鲜。声如洪钟啊,都不需要麦克风,也没有什么PPT,但是讲得绘声绘色,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了。
第一句话是: “我十九岁从上海到西双版纳,先坐了三天火车,再坐了两天汽车,又坐了一天马车……”说到这儿,现场的孩子们已经哄堂大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接话: “后来又坐了一天驴车” “后来又坐了一天骡车”“后来又坐了一天拖拉机”……沈老师夸孩子们 “猜对了”,笑得像个孩子。
“大家知道打猎都打什么呀?对,打兔子,打狼,打狐狸,你们猜对了。不过,在西双版纳打猎打的是孔雀!那时候还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当地人很穷,打孔雀,拔孔雀毛去卖钱。”沈老师让大家猜猜: “一根孔雀毛卖多少钱?”说到这儿,一向爱好数学的俊哥终于从他的书中抬起头来,现场又一阵七嘴八舌,气氛热烈得不行。连大人也不看手机了,一起竞猜起来。我突然发现,沈石溪不仅会写,更是会说,相当能说!这样能说会道的作家真是不可多得,其实很多作家很木讷的呢!
沈老师告诉大家,一根孔雀翎毛卖一块钱。在大家的惊讶声中,他又补充说,当时西双版纳一个县长的月工资是62块钱,一只孔雀约有280根翎毛,也就是说,打猎如果打到一只孔雀,就等于一个县长四个半月的工资。大家恍然大悟。
原来这些都还只是铺垫,连价格不菲的孔雀毛都只是铺垫——好戏还在后头。为了挣到一个县长四个半月的工资,一天沈石溪跟着老村长上山打孔雀。好不容易打到一只孔雀,却招来了六只饿狼。饿狼疯狂追赶他们,最后把他们俩逼上了一棵大树。就在这棵大树上,沈石溪和老村长待了两天两夜,与狼斗智斗勇,脱掉衣裤点火烧,想赶走饿狼,最后脱得身上只剩下裤衩。第三天早上,终于等来了村民的营救。
原谅我蹩脚的复述实在平淡无奇,沈老师的现场讲述那才叫惊心动魄。俊哥的书滑到地上了都浑然不知,听沈老师讲听得入了迷。沈老师的文字好,口才更佳,我欣喜遇到了一位能说会道的作家。可是,我还是疑惑,这写作技法到底何时讲呢?眼看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见面会就要接近尾声了。要知道现场有好多 “焦虑的”家长,他们可不只是带孩子来听故事的,更想让孩子带点 “干货”回去的啊!
就在这时,沈老师终于抖出了他的包袱: “孩子们,为什么我给你们讲了这么长的一个与狼搏斗的故事?因为这是我到西双版纳第一次遇到生命危险,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切地观察狼,因为这个经历几十年来让我刻骨铭心,所以很多读者说,在我写的那么多动物小说里,写狼写得最生动,因为狼是我的 ‘生死之交’啊!”孩子们又笑了,这一次的笑里有深深的领悟。
直到这时,沈石溪才点题:“说说我的三点写作体会。一是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要从你亲身经历的生活写起,从你最熟悉的素材写起;二是细节决定成败,要做个善于观察的有心人,我在树上两天两夜观察狼的每一个眼神、姿态、动作,这些为我以后写狼提供了第一手资料;三是如果把写作比喻成一只鸟,那丰厚的生活积累与丰富的想象力是写作之鸟的双翼,这两只翅膀要同时振动,鸟才能展翅高飞。我除了真切的经历与细致的观察,后来还读了很多关于动物的书籍,这些书籍帮助我展开想象的翅膀,让我在写作动物小说时找到一片更广阔的天空。”
说到这里,全场掌声雷动,我也恍然大悟,沈老师这是不留痕迹地在教我们怎么写作啊!他这种说事不讲理、聊天不说教的教授方式,让孩子们毫无戒心,毫无防备,最后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孩子们愉快地受教,我也受益匪浅。
一场笑声不断、掌声不断的见面会结束了,孩子们争先恐后买书去。俊哥又兴致勃勃买了好几本书,沈老师给他签了名,还风度翩翩地拿着我刚才赠给他的书,与我们合影。一位饱经磨难甚至在大西南九死一生的老人如此和蔼、细致,让我们晚辈感佩不已。终于等到我的采访时间,我先问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您当时从大上海到西双版纳一定心灰意冷,感觉前途渺茫,是怎么拿起笔抒写激情人生的?”沈老师说当时心里的确苦,都不知道这一辈子会怎么样,但是没有心灰意冷,而是慢慢去热爱当下的生活,去适应身边的环境,观察、体验、感悟,后来积累多了才开始写动物小说。多么平实的话语,让我想起汪国真的那句诗: “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对我关于 “女孩子读沈石溪动物小说觉得太悲了”的疑问,沈老师建议三年级以上的孩子开始读他的动物小说,对年龄更小的孩子我们确实应该呵护其 “不知情权”。沈老师还建议小朋友们有条件的话自己亲手 (注意是亲手,而非让大人代劳)养养小动物,之后再来读他的书,可能就不会 “觉得太悲了”,而是把悲伤升华为了悲悯与共情。
沈石溪老师特别指出,小朋友自己亲手养小动物,与小动物建立亲密感情,由此培养爱心与责任感,这些收获远比某些才艺来得有价值。他说,他自己的小孙女年纪小小,周末就得上六个才艺班,太辛苦了,不如让孩子和爸爸妈妈一起多玩玩,多阅读,养养小动物。这些观点与我不谋而合,与其把孩子交给才艺班陪伴,不如由爸爸妈妈带孩子多旅行、运动、亲近大自然,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呵护童年价值。
与沈老师聊完出来,志达书店外夜阑人静,农历十八的月亮刚刚升起,天空清朗。我和俊哥静静地走在回家路上,不说话,慢慢地回味着,回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