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建平
(苏州职业大学 吴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 江苏 苏州 215104)
提起江南,人们不免要联想到南朝民歌《江南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想起梁朝丘迟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想起唐代诗人皇甫松的“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联想到韦庄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甚至联想到秦观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是文学意象中的江南,更是人们梦中的江南。但江南作为“梦”的意象,究竟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呢?这可能与唐代开始流行的词曲有关。
因为“梦江南”一词早在中唐时期就已经以词牌名出现了,它相当于唐代的流行歌曲的名称;不过这背后隐藏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据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云:
朱崖李太尉镇浙西日,为亡妓谢秋娘所撰;本名《谢秋娘》,后改此名(《望江南》——笔者注),亦曰《梦江南》。
中唐名相李德裕仕途坎坷,被贬任浙西观察使时,与一位名叫谢秋娘歌妓相好,遂为其赎身置宅。无奈红颜薄命,年仅二十三岁就早逝了。李德裕伤心不已,为悼念她而作此曲,初为《谢秋娘》,一曲二十七字,可惜词作的内容已不传。该曲传入教坊后,乐工非常喜欢此曲调,但词牌名显然比较狭隘,不宜修改内容加以推广,遂改为《望江南》,又名《梦江南》。白居易也曾填写过此曲,作《忆江南》一首、《江南好》两首。但《谢秋娘》故事的发生地在润州(今江苏镇江),而白居易所回忆的则是杭州和苏州。可见,他们的“江南梦”有所不同。与李德裕同时代的张祜也有一首《梦江南》:行吟洞庭句,不见洞庭人。尽日碧江梦,江南红树春。(《万首唐人绝句》卷十六)。可惜调子和白居易一样,太明亮了些。
温庭筠的名作《望江南·梳洗罢》倒能体现出《谢秋娘》原作的一丝哀怨之情: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而五代南唐后主李煜的《忆江南·多少恨》则在“江南梦”中流下了亡国的泪水: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该词的色彩又过于灰暗了,但“江南梦”逐渐流传开来。
此后,“江南”成了诗意栖居之所,梦中的乐土。宋代的贺铸、元代的仇远等,都作过《梦江南》的词曲。到了明代,“梦江南”已不是文人的专利了,武将们也做起了此梦:“闸头尘土污征衫,……石田茅屋梦江南”。
而现实中,江南的点点吴山,江南的如天碧水,江南的绵绵丝竹,江南的琴棋书画、江南的私家园林……莫不让人流连忘返。当“江南”一词徜惶迷离、波光粼粼地闪烁在我们面前时,有时我们还真分不清哪些是意象,哪些是可以触摸的真实。从地理概念的变化、从历史层累的角度去看,我们可以将思绪的触角伸得更长一些。
翻开历史的典籍,我们发现,在春秋时期,人们对“江南”的认识还是比较粗浅和抽象的;从《左传》记载来看,“江南”既可能指汉江之南,也有可能指“淮水之南”。因此,“江南”在先秦是一个泛指的概念。
有人认为先秦时期的“江南”指今长江中下游以南,即今天湖北的江南部分和湖南、江西一带。[1]此说颇令人怀疑。《左传》中提到的“江南”有三处,如“(昭公三年)十月,郑伯如楚……王以田江南之梦。”[2]1612“(昭公)四年春王正月,楚子……止郑伯复田江南。”[2]1615“(宣公十二年)此年春,楚君攻陷郑都,郑伯肉袒牵羊以迎。曰:‘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2]793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肉袒牵羊,以迎楚师”(公元前597年)的故事。从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集》[3]29-30等文献来看,这里的江南即云梦泽,在汉江两岸。所以《左传》中所说的“江南”并不是今天我们所说的“长江之南”。
另外,从当时郑伯与楚王打猎的地点来看,应该是两国边界或者离郑国并不是太遥远的地方。当时的郑国以新郑(今河南省新郑)为国都,国界大致为:东到如今的开封、兰考,南达今许昌、禹州,西到虎牢关(今河南荥阳县汜水镇),北越黄河,境内有汝水、颖河、沙水等河流。而楚国当时的范围大致是在汉水及长江以南的地区,主要以湖北和安徽为主,长江下游属于吴国和越国,湖南一部分属于扬越。[3]24-25。因此,《左传》中的“江南”,可以作理解为“汉江以南”。另外,也有可能理解为“淮水以南”。如“(昭公十三年春),楚师还自徐,吴人败诸豫章,获其五帅。”唐代孔颖达注释为:此江南豫章为长江北淮水南。因此,春秋时的“江南”并不是“长江之南”。
《楚辞·招魂》中有“魂兮归来哀江南”之句。汉代王逸注释为:言魂魄当急来归,江南土地僻远,山林险阻,诚可哀伤不足处也。他对“江南”的范围言之未详。历代以来,学者争讼不已,但大多认为“江南”应该指楚国的荆州到沅江、湘江这一带,有时汉北等也包括在内。
自两汉起,“江南”一词的所指,也并没有明确的概念,但从地域上看,其范围似有所扩大——从《史记》中相关描述,可以看出“江南”是指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西到今天的贵州一带,南到南岭。[4]“江南”一词在《史记》出现有70多次,下面仅举三例:
(尧)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廵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史记·卷一)[5]70
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史记·卷二)[5]141
白起为武安君。三十年,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为黔中郡。(史记·卷五)[5]456
在汉代人的概念中,江南地域已经十分宽广。
因此,我们应该用动态发展的观点来解释:“江南的概念并非十分固定,在汉代就有变化。《史记》中使用的‘江南’一词,大多数并不确指某一具体地域。其含义相对模糊,有时仅是‘长江以南’的含义。东汉时期,江南的所指范围有所扩大。《后汉书》卷十四:‘信遂将兵平定江南,据豫章。’卷十七:‘遣偏将军屈充移檄江南,班行诏命。于是让与江夏太守侯登、武陵太守王堂、长沙相韩福、桂阳太守张隆、零陵太守田翕、苍梧太守杜穆、交阯太守锡光等,相率遣使贡献,悉封为列侯。或遣子将兵助彭征伐。于是江南之珍始流通焉。’可见此时江南范围已包括荆州及长江以南的数郡,甚至还包括了交州的苍梧、交阯等郡。到了东汉末年,江南的范围由原来的长江中上游的南部,逐渐转变为专指长江中下游的南部。”[6]
在东汉末年,由于士大夫南迁及孙吴政权对长江下游的开发,江南由“蛮荒”“瘴湿”之地,逐渐向丰饶之地转变,江南的概念已变成了“长江下游的南方地区”,大致范围是孙吴统治地区。保存于《宋书·乐志》的《相和曲》的歌词《江南可采莲》为后人描绘了一幅当时的汉人初到南方时“惊艳”的图画,宛如西部歌王王洛宾到了中国的西北地区后,发现遍地是唱歌能手: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有些人认为,这是一首汉乐府形式的歌词,应该是创作于汉代。他们忽略了这两个因素:一是汉乐府只是一种乐曲的形式,并不是说这种乐曲只能用于汉代,汉代以后的三国、南北朝也在用。二是汉末大乱,衣冠南渡,这些汉朝的子民,用汉乐府的曲子把江南采莲的情形记录下来,也是完全可能的。换言之,假如真的产生于汉朝时期,远在长安这个半干旱气候区的帝王将相们,怎么会相信那土地低湿、瘴疠盛行、人多早亡的蛮夷之地——江南,会有荷叶之绿、莲花之艳、采莲女之绰约风姿呢?要知道,直到三国时期,曹植的笔下,“江南”尚是一块充满想像、有待开发的蛮荒之地。在汉人的诗词中,汧河、泾水、渭河、黄河,才是他们歌颂咏叹的对象。因此,笔者认为,把《江南曲》断为南北朝时期的作品为妥(张鹏认为其可能最早在三国时期就出现了)(1)张鹏对传统的观点——《江南可采莲》是汉代作品(以沈约、萧涤非等人为代表)提出质疑,他认为是三国曹魏时期曹植等人搜集整理的。笔者与张的观点有所不同,认为《江南可采莲》,主要传唱于东晋南朝时期。因该观点与本文的主要议题关联度不大,故不在此展开论述。。至于这些民间小调在江南传唱了多少年才记录于史册?尚需考证。
由此可知,“江南”至少有三个层面的概念:一是地理概念,从广义上讲,秦汉以后长江以南的地区,都可称为“江南”。二是文学意象,为东晋及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墨客们所构建,最迟在南朝的刘宋时期就已产生了,以《江南曲》为标志。三是社会概念,即汉末人口南迁,以及孙吴政权的建立,对于长江下游特别是苏浙一带的开发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由此在五代时期,以南唐(前身为杨吴)(2)当需要说明杨吴、南唐之间的延续性时,下文统一写作“南唐(杨吴)”或“杨吴(南唐)”。和吴越国为主体的“文化江南”已基本形成。
一般认为,东晋时期,南下士子创作的大量诗词,在文人、士大夫阶层,对“江南”文学概念的构建,起了很大的作用。如孙绰的《兰亭诗》《游天台山赋》,谢灵运的“山水诗”。谢灵运至今流传的名句有: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
林壑敛瞑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
从石室山到庐山,再到雁荡山,从“七里濑”到“江中孤屿”,再到“池上楼”。这绵绵不绝的美景,让他感到“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
从社会学的意义上看,直到西汉,江南还处于“火耕水耨”“地广人稀”的落后状态,气候和地理环境恶劣,文化并不发达。一个典型的例子便是在江南大地传唱千年的戏曲《马前泼水》,尽管男主人公朱买臣(吴郡人)手不释卷,相信总有一天会发达,但还是妻子还是离他而去。这说明了当时的江南一带,并没有诗书传家的氛围。而耕读传家,是需要相当的物质基础的。换言之,从读书人之少,可见当地经济之欠发达程度!司马迁的《史记》忠实地记录了当时的状况:
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5]7601-7602
上述文字表明,即使在学富五车、踏遍大半个神州的司马迁眼里,“江南”还是一种遥远的想象,楚、越两词往往是一起连用的;而长江、淮河也是一种含混的概念。由此可见,“江南”无论作为一种地理概念,还是一种社会经济发展体的概念,都尚未构建。因而,《江南曲》传唱于西汉时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到了东汉以后,江南的气候条件得到极大的改善,经济发展迅速,循吏教化使中原礼教风俗广泛传播。尤其是晋室的南迁,促进了南方地区的发展,江南在文化上逐渐取得和北方相抗衡的地位。因而《江南曲》在民间传唱的物质基础才逐渐具备。“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描绘,对“江南”文学意象的建构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因此,从南朝时期开始,“江南”慢慢演化成了一个文学概念。除了东晋的孙绰、谢灵运外,柳恽、沈约、谢缓等人拟作的“江南曲”对江南文学意象的构建也功不可没。
柳恽的《江南曲·相和歌辞一》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不道新知乐,秪言行路远。
柳恽(yùn),对于今天的读者可能有点陌生,但在南朝时的文坛,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柳恽,山西运城人,梁朝著名诗人、音乐家、棋手,朝廷上下,拥有粉丝无数。
沈约(441-513),这位协助梁武帝的重要开国功臣,《宋书》的主要撰写者,门阀士族的后代,对于他自己的家乡,当然更是充满了热情,因为他就是吴兴武康(今浙江湖州德清)人,与上文提到的丘迟(吴兴乌程人,今浙江湖州人)可以称得上是老乡了。
江南曲
棹歌发江潭,采莲渡湘南。宜须闲隐处,舟浦予自谙。
罗衣织成带,堕马碧玉篸。但令舟楫渡,宁计路嵌嵌。
曾任江州府刺史(政府驻地九江,管辖如今的大半个江西)幕府的刘缓其所作的《江南可采莲·相和歌辞》描绘更是细腻婉约:
古《江南》辞曰“江南可采莲”,因以为题云。
春初北岸涸,夏月南湖通。卷荷舒欲倚,芙蓉生即红。
楫小宜回迳,船轻好入丛。钗光逐影乱,衣香随逆风。
江南少许地,年年情不穷。
类似的诗作,不胜枚举。这为隋唐后诗人对江南的歌咏奠定了基础。比如,数百年后李贺甚至作一首《和柳恽》的诗:“汀洲白蘋草,柳恽乘马归。江头栌树香,岸上蝴蝶飞。酒杯箬叶露,玉轸蜀桐虚。朱楼通水陌,沙暖一双鱼。”(3)上述诗歌,参见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M].聂世美,仓阳卿,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16-319.
进入唐代,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安史之乱后,又一次的衣冠南渡,江南的社会地位进一步提高。文人墨客们的关于江南的诗就更多了。人们所熟知的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李珣的《南乡子·乘彩舫》: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带香游女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这些传诵一时的关于江南的名篇,流传海内外,并浸染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并对周边的日本、韩国、朝鲜、越南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白居易曾经担任过两年的杭州刺史,治水有方,西湖的疏浚,功不可没,留下了著名的白堤;后来他又担任苏州刺史,对阊门到虎丘的“七里山塘”的治理也有口皆碑,其像入苏州五百贤祠;因此,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白居易治理过的江浙名城“苏、杭”便成了江南的代表和象征。
五代末年,江南的所指,无论其地理概念,还是行政区划,都已大大缩小。张剑光在《唐五代江南史研究的若干问题》中把江南作为一个行政区域,进行了详细地阐释:从江南道(长江以南岭南以北的广大地区为江南道)到江南东道(治所在苏州),范围大大缩小了。而江南东道后来一分为三:浙江西道、浙江东道及福建道。江南的地理范围进一步缩小,与如今人们认为的以太湖流域为中心的江南概念有所接近。为行文方便,现以南唐(杨吴)和吴越国政权为江南地区的代表进行阐述。笔者认为:由于社会安定、生产发展,出版教育等兴盛,造就了文化的江南。
胡族出身的安禄山一记马鞭,打断了所谓的“开元盛世”的进程。随着皇族的南逃蜀中、中原士族的南迁,读书人的南渡……中原文化的在江南、蜀地等得到了传播和复兴。中原地区向南迁徙的路径主要有两条:一支由荆州等地渡过长江向南,一支由扬州等地渡江向南。
江南等地能成为乱世中难得的一片乐土,是因为杨吴(南唐)与吴越国虽然也有争战,但规模不大,持续时间也不长,因而社会环境相对安宁。唐末时杨吴和钱氏政权的斗争史,流传于民间则成了一件件“趣事”。如杨行密常命人用粗绳把钱一贯贯地穿起来,称之“穿钱眼”;钱氏政权也号召百姓用大斧砍杨柳树,称之“斫杨头”。天复四年(904),杨行密与钱氏停战,互遣战俘、通婚和好。后来,实力较强的南唐其实也有过兼并他国的机会。但是杨吴的继任者、南唐的开国君王徐知诰(后改名李昪)并不这么认为,他从小在寺庙流浪,深受佛学思想的影响,爱好和平。当吴越国发生天灾时,他并没有乘机发动军事进攻,反而予以粮食支援,帮助邻国度过难关。吴越国的创立者钱镠,虽然是草根出身,但也爱好和平,喜欢结交儒佛道人士,很少主动发起战争。这也是江南地区得以安宁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宋代马令在史书中的称赞这一太平盛世:
“群臣咸谓江淮之地,频年丰稔,兵食既足,士乐为用,天意人心,未厌唐德。”(《马氏南唐书·卷一》)
由此看来,马令等人认为南唐是大唐王祚的庚续,只不过士人和生产方式从中原转移到了江南而已。北宋初年人们对安定社会的渴望,早在五代的江南社会就已经实现了。
太祖皇帝既定天下,鲁之学者始稍稍自奋,白袍举子大裾长绅杂出戎马介士之间,父老见而指以喜曰:此曹出,天下太平矣。(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
因此,可以说社会的安宁是“文化江南”得以确立的政治基础。
江南的文化兴盛是建立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的。南唐(杨吴)和吴越国都在发展经济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使其经济得到了长足发展。
南唐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一是兴修水利。南唐在丹阳疏浚练湖(今江苏丹阳县城西北),在南京东面的句容疏浚绛岩湖,在楚州(今江苏淮安市)筑白水塘,在寿州(今天安徽寿县)筑安丰塘,灌溉了不少良田。南唐还利用疏浚的淤泥修筑圩田,解决了因河床较高、田地较低而导致的洪涝问题。圩田是农业发展史上的重要发明,为江南一带成为鱼米之乡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二是税赋的管理趋于精细化,制定了合理的赋税制度和便民措施。如歙州(今天安徽歙县)人汪台符提出,按照民田、物畜等条件的高下,制定上、中、下三种不同的征税标准。尤其是提倡让百姓用余粮换盐巴的“盐米”制度,让百姓在交粮的时候顺便把盐也换回来,非常方便。三是奖励耕织,每人垦田80亩,赏钱2万文,5年不抽税;3年栽桑3000棵,赐帛50匹……[7]365-366
吴越国地区濒临东海,饱受水患灾害,其因而在经济建设上的主要成就体现在修筑海塘和疏浚内湖上,高筑杭州城以及营建仓房等基础设施上。据考证,钱镠多次修筑海塘。后梁开平四年(910年),钱镠动用了大批劳力,修筑钱塘江沿岸的海防石塘(用木桩把装满石块的巨大竹笼固定在江边,形成坚固的海堤,保护了江边农田不再受潮水侵蚀)。此外,钱镠还在太湖地区设都水营使以主水利之事,“撩浅军”又称“撩清军”,约有七八千人,专门负责疏浚湖泊、筑牢堤岸,使得苏州、嘉兴等地得享灌溉之利。[8]56-57
南唐吴越为代表的江南地区,百姓虽然谈不上安居乐业,但在五代这样的乱世,能混个温饱也知足了。当时的一首民谣《没了(liǎo)期》反映了当时的民生状况。前半段是百姓的牢骚:
没了期,没了期,营基才了又仓基。
讲的是当时的徭役非常繁重。执政者听了之后,把它改编了一下:
没了期,没了期,春衣才了又冬衣。[7]217
意思是,不论兴修水利还是造营房、建粮仓,都是温饱之本。在这样的战乱年代,只有未雨绸缪,才能安居乐业。虽然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谈不上小康,但这与北方动辄“屠城”“食人”的政局相比,已经称得上是乐土了。
江南地区社会安定、经济发展,使文化江南这一概念的构建成为可能。它主要体现在这几个方面:人文荟萃、教育兴盛、科举的延续和出版事业发达。
1.人文荟萃
唐末的士大夫相当一大部分流落到了江南,因为南唐则是江南地区面积最广、经济实力较为强盛的“十国”之一。且地处淮扬要津,交通方便。投奔南唐(杨吴)的北方人士有韩熙载、常梦锡、马仁裕、王彦铸、高越、高远、江文蔚等。因此,无论是从规模还是质量上来说,南唐的人才都在当时是首屈一指的。到了南唐中主时期,士人群体渐成气候。而南唐后主时期更是人才辈出:
“儒者之盛,见于载籍,灿然可观。如韩熙载之不羁、江文蔚之高才、徐锴之典赡、高越之华藻、潘佑之清逸,皆能擅价于一时,而徐铉、汤悦、张洎之徒又足以争名于天下。其馀落落,不可胜数。故曰江左三十年间,文物有元和之风。”(马令《马氏南唐书·卷十三》)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还有冯延巳、李璟、李煜等。冯延巳(903-960),一作冯延己、冯延嗣,广陵人,在政治上比较平庸,与陈觉等人被称为“五鬼”;但长于文学,尤擅词曲,在描摹儿女情长的同时,能以小喻大,在写风花雪月、感喟世事的无常的同时,展现出对生命的思考、对时政的忧思。如其传诵千古的名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就显得“堂庑特大”,让人联想到政治的变幻莫测。“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以男女喻君臣,读起来缠绵悱恻,联系到社会现实又让人颇感无奈。对北宋晏殊、欧阳修等人的影响较大。李璟(916-961),南唐中主、文学家,其词仅存四首,意境高远。“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李璟的这首《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仿佛就是一个隐喻,也体现他当时对中华文化深深的忧思——千古文明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军事来保护,那一切都将烟消云散,自己统治下的南唐又何尝不是秋天的一叶残荷!李煜(937—978),字重光,号钟隐,李璟第六子,南唐后主,文学家。有人称其为“帝王诗人”。他后期的词作形象鲜明,语言生动,有很高的艺术成就。脍炙人口的词作有《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浪淘沙·帘外雨潺潺》等。关于南唐二主词作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以王国维为代表的先贤早有定论,兹不赘述。另外还有名相李建勋,也著作颇丰。今传有《李丞相诗集》。
吴越国朝招贤纳士,不输南唐。钱氏政权在长江南岸设立招贤亭(相当于现在的人才招聘专场)。因此,也有一些人才涌向了吴越国。如皮日休、罗隐、胡岳等名士,皆与钱氏友好,或为其所用。其宰相如曹仲达、沈崧、皮光业等,皆一时之选。诗人贯休在杭州时曾给吴越王钱写诗《献钱尚父》,诗中名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据《十国春秋》载,名士罗隐晚年就归依钱镠,卒于发运使之位。
2.教育兴盛、科举不辍
南唐鼓励教育、科举不辍。昇元二年(938年),南唐在开设太学的同时,还兴办了各级地方官学。
南唐跨有江淮,鸠集坟典,特置学官,滨秦淮开国子监,复有庐山国学,其徒各不下数百,所统州县往往有学。(马令《南唐书·朱弼传》)
一般认为,位于庐山白鹿洞的庐山国学是当时最具影响的学校。白鹿洞原为唐代李渤读书处。南唐昇元间,李昪在此建学馆,称为“庐山国学”,由李善道任洞主,成为南唐的儒学教育中心,南唐诗人孟归唐就曾肄业于庐山国学。除了庐山国学之外,五代江西可考的书院还有六所。[7]368据相关史料记载:
开宝八年二月,“江南知贡举,户部员外郎伍乔放进士张确等三十人,自保大十年开贡举,迄于是岁,凡十七榜,放进士及第者九十三人,九经一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六》)
3.图书出版业发达
南唐的造纸业等产业比较发达,为其图书出版的兴盛奠定了基础。五代时期,唐代最大的商业城市扬州多次遭受兵火,有很多人为了躲避战乱南迁,这就为江南尤其是南唐提供了包括造纸业在内的大量人才。南唐的徽州地区山多林广,盛产纸墨,如制作精美的“澄心堂纸”,与歙砚、徽墨被称为文房四宝中的精品。南唐后主李煜尤其喜爱,称之为“纸中之王”。政府的推动促进了造纸业的生产和技术的改进。
南唐文化中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其在绘画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流传至今的《宣和画谱》中的衮衮多士,曾云集南唐。例如,外号为“梅家鸡”的梅行思是湖北江夏人,以绘人物、画牛马称绝,而其中最拿手的是画鸡。李煜曾把他招到南唐来。江苏常州人董羽(字仲翔)有口吃的毛病,外号“董哑子”,但擅长绘龙水海鱼事,李煜也非常优待他。(《吴越春秋·卷三十一》)[8]53
五代的艺术成就主要表现在绘画方面,花鸟画、人物画、山水画都有较大成就。花鸟画以黄筌、徐熙为代表。今传《柳塘聚禽》是黄筌代表作。人物画以顾闳中为代表。顾闳中,南唐元宗、后主时任待诏,著名画家。今传《韩熙载夜宴图》是其代表作。山水画以荆浩、关同、董源为代表。另外,南唐藏书家也很多,如上文提到的李煜的宠臣张洎,另外还有朱遵度、朱昂等人。朱遵度,原为青州人(今山东青州),后迁居金陵,“家多藏书,周览略遍,当时推为博学,称曰‘朱万卷’”。[7]371-372
南唐图书流传至今的不多,原因有两个,一是南迁士族、文人较多,受原来的抄书习惯影响,印刷出版业可能不如吴越国发达。二是很多编著、传抄的图书在李煜国亡时被付之一炬了。流传至今的仅有徐铉注释的《说文》、刘知几的《史通》、徐陵的《玉台新咏》、李建勋的《李丞相诗集》等。不过张秀民先生认为南唐之书尽焚不可信,宋初吕龟祥在金陵收集到2万多卷图书上交京城史馆。但比起南唐后主一次就赏赐宠臣张洎万卷图书,宋朝所收图书数量还是少了点。[8]49曹之先生认为,南唐至后主李煜时仅宫中的藏书就有十几万卷。[7]373因此,李煜国破焚书,使大量图书绝迹、不传于今是有史为据的。
身处江浙地区的吴越国的佛经类的印刷活动更是经年累月,声势浩大,宗教类图书传播于大江南北,印刷技术享誉海内外。名僧永明延寿939年前后,参与刊刻《弥陀经》,印刷弥陀塔图14万本。975年前后,与钱俶共刊印佛经、咒语、塔图、佛像数十万卷。从民国到现代,不断有考古发现吴越国时期印刷的物品。吴越国降宋后,杭州直接成为赵宋王朝重要的出版、印刷基地。
由此可以看出:“文化江南”为赵宋王朝的佑文抑武的政策,奠定了基础。因此,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杨吴(后唐)、吴越国等南方地区及蜀国社会经济、文化事业的大发展,赵宋王朝是很难取得陈寅恪所称道的辉煌文化成就的。可见,五代时的江南,不仅是经济发达地区,也是文化兴盛之地。宋代文化的兴盛,不如说是保存于江南的文化,又在播及中原大地,在全国更多的地区扎下了根。
从地理的江南,到文学的江南,再到文化的江南,一路走来,我们能清晰地看到“江南梦”是如何演化的。社会安定、政治文明、经济发展,似乎是形成“文化江南”这一概念必不可少的因素。这也是本文论述“文化江南”诞生于五代时期这一论断的本意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