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永 利
(运城学院 中文系,山西 运城 044000)
如果细细品味柳宗元的文章,我们会发现在他的笔下涌现出众多的圣人形象,如黄帝、尧舜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等等。这些圣人形象在柳宗元的思想道路的指引及情感的慰藉上,无疑占有重要的位置。据统计,诸多的圣人中,尧、舜、孔子在柳宗元文集出现的频次是最高的。关于柳宗元对于孔子的尊崇以及原因,笔者另有专文论及,兹不赘述[1]37-39。有关探讨柳宗元与尧舜之间关系的文章,就笔者目力所及,有少数的几篇,如齐荣晋的《柳宗元的尧舜观》主要论述了柳宗元对尧舜的思想的看法[2];再如,吕国康的《崇向尧舜之道——柳宗元的精神支柱》认为尧舜之道是柳宗元坎坷人生中的强大动力,并力行之[3];张勇的著作《柳宗元儒佛道三教观研究》也分析了柳宗元的尧舜之道[4],但失于简略。本文在吸收了诸位先生的相关成果的同时,也融入了自己的点滴思考,以期更深入地探究柳氏尧舜之道的理论内涵。
柳宗元之所以积极学习尧舜之道,探究其奥义,并终生践行之,是有着多方面因素的。就当时历史背景而言,尧、舜皆居住并建都于河东,此地距离李渊、李世民父子的发迹之地晋阳并不远。用“唐”作为国号,由此亦可看出,李氏王朝对于唐尧的推崇与恭敬。尧以火德王天下,唐王朝也崇尚火德,这并非偶然现象。唐太宗李世民曾亲临河东平阳拜谒尧陵,修建祠宇,并将自己的像也塑在那里。唐开元年间皇帝曾下诏书,命地方官员祭祀尧之女儿也即是舜的妻子娥皇、女英。上述事件,皆可表明唐王朝对于尧帝的尊崇之情。就柳宗元个人而言,柳氏郡望河东,自古就是唐尧虞舜活动的地方,领“尧风舜雨德化风气之先”。柳氏出身河东世家,其叔父曾有《尧祠颂》传于世,他认为“以为理化之始,莫尊乎尧”[5]318。由此可见,柳宗元家学颇为丰厚。作为见贤思齐的后进,理应秉学继志作为本分,弘扬尧舜之道。柳宗元年轻时有着远大的志向,自视甚高,“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5]1221。在《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中写道:“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5]876后来少年得志,参与了“永贞革新”,然旋遭失败。整个人生陷入了贬谪、再贬谪的岁月,终其一生不得重见天日。尽管如此,柳宗元的内心是有着坚定的理想信念的。尧舜作为儒家的理想人格,在柳宗元心目中,无疑是师法圣贤的主要对象。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他写道:“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5]780此书信是柳宗元被贬永州五年后写就的,虽然是对当初政治行为作辩解,但也流露了他始终坚持尧舜之道的心迹。在长期的贬谪岁月中,柳宗元时常与志同道合的好友吕温诗文唱和,交流思想。在吕温不幸去世后,柳宗元为之写的诔文说道:“君昔与余,讲德讨儒。时中之奥,希圣为徒。志存致君,笑咏唐、虞。揭兹日月,以耀群愚。”[5]220柳宗元在《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将入道序》中阐明自己学习尧舜的热忱,“幸而好求尧、舜、孔子之志,惟恐不得;幸而遇行尧、舜、孔子之道,惟恐不慊”[5]656。《惩咎赋》亦云:“日施陈以系縻兮,邀尧、舜与之为师”[5]54,意为邀请尧舜做自己的老师,每天都不曾间断,由此可见,柳宗元的尧舜情结是多么深厚。
虽然柳宗元对于尧舜是持有推崇的态度,但也并不是无条件地全盘接受了尧舜的影响。尧舜作为儒家由来已久的圣人,历经了后世诸多学者文人的美化附会,其身上不免沾染一些神异化色彩,这些就需要柳宗元做一些拨乱反正的工作,以期恢复尧舜的本来面目,为理论的构建扫清障碍。
1. 剔除神异色彩
关于尧舜时代的历史资料“夏后周公之典逸矣”[5]85,因此,千百年来罩在尧舜身上的盲语讹论太多了。而柳宗元不相信那些牵强附会的神鬼玄机之说。他首先批判了吕不韦等人的十二纪说法,认为那些把尧舜之时根据社会生活总结出的经验理念归合为阴阳鬼神化,再作为政令施于人类社会的作法皆“非出于圣人者也”[5]85,是大悖于圣人之道的。因为“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5]85意为圣人的思想主张,是不会穷究那些怪力乱神的,也不会把天意作为最高主宰,只要有利于民众,依照事物的发展规律做事,即可达到圣人之道。柳宗元在《时令论下》,中明确提出:“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之道,吾未信也。”[5]89意为我们应树立大中之道,消除对天命鬼神的迷信。刘禹锡《天论》中有一段话:“尧、舜之书,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厉之诗,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廷,元凯举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中宗,袭乱而兴,心知说贤,乃曰‘帝赉’。尧民之余,难以神诬;商俗已讹,引天而驱。由是而言,天预人乎?”[6]41与柳宗元的圣人之道的观点相近,可作为最好的注脚。
2. 批驳祥瑞文符
柳宗元在“永贞革新”之前,自监察御史里行被擢升尚书礼部员外郎之际,曾经撰写了多篇奏表,如《御史台贺嘉禾表》《礼部贺嘉禾及芝草表》《京兆府贺嘉瓜白兔连理棠树等表》等一系列以祥瑞佳兆来预示或彰显朝廷新气象。但这些奏表,皆为柳宗元处于当时的位置而不得不作的应景文章,其实他内心并不认同祥瑞佳兆会带来好的政治局面的。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谪居永州时,有一篇文章《贞符》,即表明了他对于祥瑞符命的真实态度,也可以看作是对他之前撰写诸多祥瑞符命之类文章的一次拨乱反正。《贞符》:“臣所贬州流人吴武陵为臣言:‘董仲舒对三代受命之符。诚然非耶?’臣曰:非也。何独仲舒尔。自司马相如、刘向、扬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袭嗤嗤,推古瑞物以配受命。其言类淫巫瞽史,诳乱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极之本,显至德,扬大功,甚失厥趣。”[5]30文中批驳了汉代以来的儒家,如董仲舒、司马相如、刘向、扬雄及班彪、班固父子之流强加在尧舜禹身上的所谓接受“祥瑞之符”的说法,认为他们的观点纯属无稽之谈。同时,柳宗元在总结了由汉至唐各个朝代兴亡的原因时,明确提出了帝王“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5]35的结论。论及尧舜圣人之道就必须立大中、去大惑,破除神鬼迷信,还人们一个清白真实的圣人之道。
古代的文人常常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寄托于远古传说中的某位圣人身上,柳宗元也不例外,他心目中的致治楷模即是尧、舜。他在《唐故给事中皇太子侍读陆文通先生墓表》写道,“其道以生人为主,以尧、舜为的”[5]209,又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说道“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5]780。依柳宗元的理解,行尧舜之道就是要“以生人为主”,“利安元元为务”,用今天的语言来解释,就是要关注民生,以百姓利益为重,多做有利于民生的事情。换言之,在柳宗元看来,尧舜之道的核心价值是利民生。如何实现此核心价值,可由如下两方面来理解。
1. “至大以简”的治国理念
对于尧舜治理天下的理念,皋陶曾作了很中肯的解释。在《尚书·大禹谟》中,皋陶总结道:“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7]31大意是:舜帝简约治理天下,宽以御众,惩罚不及后人,奖赏延及子嗣。疑罪从轻处罚,疑功从重奖赏,宁愿放纵坏人,也不错杀好人。孔子在《论语》中称赞尧舜“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8]181故此,柳宗元在《祭吕衡州温文》有言“尧舜之道,至大以简”[5]1053。在他看来尧舜治理天下的方式虽然“简”,却是很有效的。那么,尧舜之道的“简”,怎么理解呢?我们可以从另一篇文章《晋问》中找到答案。《晋问》在称扬了三晋山河壮丽、物产丰饶、民风淳朴的同时,也彰显了他对家乡的深情。在《晋问》结尾,作者浓墨重彩地谱写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焉,而平阳,尧之所理也。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故其人至于今俭啬;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让;有师锡、佥曰、畴咨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谋而深;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於变时雍之美,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怒;有昌言、儆戒之训,故其人至于今忧思而畏祸;有无为、不言、垂衣裳之化。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此尧之遗风也。”[5]427“尧之遗风”,可用“俭”、“让”二字概括,这正是对“至大以简”的最好注释。颇可注意的是,至大以简的治理方式,显然也有道家的影子,是用道家的“无为而治”观念补充了儒家的仁爱意识。这也是针对当时统治者“好烦其令”,折腾百姓的现实有感而发的。
2、“选贤任能”的用人理念
再好的施政理念,再好的政治制度,最终都是需要人才去贯彻、去执行的。作为一个有头脑的政治家,能够知人善任、任人唯贤,这才是最重要的。在柳宗元看来,尧、舜作为一代明君,在任用贤才方面也是值得称赞和学习的。比如,舜在刚刚步入政坛时,就慧眼独具地任用了高辛氏“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9]25,又“举八恺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叙,地平天成”[9]25。在尧去世后,舜帝正式掌权后,任用大禹作司空主管治水,后稷主管农业播时百谷,皋陶为士主掌刑狱,等等。从后来的结果看,这些人才尽得其用,使天下大治。正由于舜能够辨别人才,并且充分地信任和任用他们,才能做到孔子所说的“无为而治”。柳宗元也看到了这一点,他在《贞符》中写道:“尧,置州牧四岳,持而纲之,立有德有功有能者参而维之,运臂率指,屈伸把握,莫不统率。尧年老,举圣人而禅焉,大公乃克建。”[5]31柳宗元肯定了尧舜选取有功德之人治理国家的做法。在《舜禹之事》中对于尧、舜二人交接班时亲密无间、两相无猜的合作有着深刻的理解与认识,“尧之得于舜也以圣,舜之得于尧也以圣”[5]556。“舜举十六族,去四凶族,使天下咸得其人;命二十二人,兴五教,立礼刑,使天下咸得其理;合时月,正历数,齐律、度、量、权衡,使天下咸得其用。积十余年,时人曰明我者舜也,齐我者舜也,资我者舜也”[5]556,这也正是尧所期盼的结果。尧对于禹的任用,也是大公无私,不计个人恩怨的。大禹的父亲鲧因治水不力,被尧处死。尧并不因此否定大禹的才能,使“禹能以德修鲧之功”[10]156。《天对》对此事赞颂道:“尧酷厥父,厥子激以功。克硕厥祀,后世是郊。”[5]379
柳宗元之于尧舜之道的研习,当始于贞元十五年(799)前后。由好友吕温、韩泰处得《春秋微指》《集注》各二篇,认真拜读后,决定拜师陆质,“恒愿扫于陆先生之门”[5]209,“始得执弟子礼”[5]209。直至贬官后,柳宗元设法求得《春秋》学三部著作,深入研讨,坚持多年,勤奋不倦,创获颇丰。
不仅自己沉浸于尧舜之道的学习中,柳宗元还经常劝勉鼓励自己周围的亲朋好友去学习践行尧舜之道。好友娄图南经学功底颇为深厚,且多才多艺,科举及第本不困难,但因不满科举黑暗,采取逃名遁世的生活态度。柳宗元对此表示不赞成,他在《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将入道序》一文中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主上思贤若渴,你却甘为处士,“吾以为非时”,“幸而好求尧、舜、孔子之志,唯恐不得;幸而遇行尧、舜、孔子之道,唯恐不慊,若是而寿可也。求之而得,行之而慊,虽夭其谁悲?今将以呼嘘为食,咀嚼为神,无事为闲,不死为生,则深山之木石,大泽之龟蛇,皆老而久,其于道何如也?”[5]656由此可见柳宗元虽身陷不幸,仍念念不忘“行尧舜之道”。杨诲之,柳宗元妻弟,宗元遭贬后二人之间有书信往来。在《与杨诲之第二书》中,柳宗元说道:“今子素善士,年又甚少,血气未定,而忽欲为阮咸、嵇康之所为,守而不化,不肯入尧、舜之道,此甚未可也。”[5]855劝诫杨诲之切勿纵心任性,误入歧途。
柳宗元不仅在理论上称扬尧舜之道,而且在实践中也积极地将儒家学说贯彻到人文教化中去。柳宗元在被贬至广西柳州后,发现“柳州古为南夷”[5]124社会经济落后,人文教化欠缺,当地人“椎髻卉裳,攻劫斗暴,虽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汉之勇不能威”[5]125社会风气较恶劣。针对此种情况,柳宗元先从教化入手,用尧舜之道感化当地人,以期达到“知唐之大德以遐,孔氏之道尊而明”[5]125的效果。具体从何入手呢?当他发现当地的孔庙久坏失修时,便决定修缮孔庙,并作文纪念之,写了《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文章记述了修孔庙的前因后果,指出当地人受教化后能够做到“人去其陋,而本于儒,孝父忠君,言及礼仪”[5]125的可喜变化,“三年,民各自矜奋”、“老少相教语,莫违侯令”、“子严父诏,嫁娶葬送,各有条法,出相弟长,入相孝慈”[5]125,柳州的风俗民情发生了极大变化。由于柳宗元重视文教,柳州涌现了一批娴熟诗书深知礼乐的文化人士,他们不远千里,追随宗元,“凡经其门,必为名士,著作之盛,名动于时”[11]当地文教事业也取得了显著进步,这些都是柳宗元应用孔门儒学和尧舜之道进行教化的结果。
吕温(771~811)字和叔,又字化光,唐河中(今永济市)人。德宗贞元十四年(798)进士,次年又中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校书郎。贞元十九年(803),得王叔文推荐任左拾遗。贞元二十年夏,以侍御史为入蕃副使,在吐蕃滞留经年。顺宗即位,王叔文用事,他因在蕃中,未能参与“永贞革新”。永贞元年(805)秋,使还,转户部员外郎。历司封员外郎、刑部郎中。宪宗元和三年(808),吕温升任刑部郎中兼侍御史。因与御史中丞窦群、监察御史羊士谔等弹劾宰相李吉甫勾结术士惑乱朝政,先后被贬为均州刺史、道州刺史。一年后又改贬衡州刺史。在道州、衡州任上,吕温打击豪绅、惩治腐败,使二州上下焕然一新,政绩卓著。但在衡州仅年余便病逝任上。柳宗元在《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中曾悼他“志不得行,功不得施。……君之卒,二州(指道州、衡州)之人哭者逾月”[5]220。好友刘禹锡也说他“年益壮,志益大,遂拔去文字,与隽贤交,重气概,核名实,歆然以致君及物为大欲”[6]119。
通过柳宗元和吕温在当时的遭际来看,可知“动以尧为准”[5]427的唐朝在实践圣治方面做的境况做得并不尽如人意,甚至是令人失望的。实际上,受排斥遭贬谪的柳宗元是借尧舜之道而一吐内心的块垒。在《封建论》中他谈论尧的分封制,是针对当时藩镇割据而发出的不平之声;在《晋问》中描述唐尧之遗风,是针对现实而作的说教。柳宗元以尧舜而论道,借尧舜的事迹来阐发自己的追求与理想,含沙射影地针砭时弊。通过柳文“道尧舜”,可以探知柳宗元这个杰出人物的内心苦衷。对于柳宗元的尧舜情结,我们还可以在他的《〈论语〉辩》一文中寻求答案。过去许多学者解释不清孔子《论语》何以把“尧曰章”放在终篇之首,柳宗元却断然认定它是全书的纲要,“是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云尔。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者也。上之尧舜之不遭,而禅不及己;下之无汤之势,而己不得为天吏。生人无以泽其德,日视闻其劳死怨乎,而己之德涸然无所依而且施,故于常常讽道云尔而止也。此圣人之大志也,无容问对于其间。”[5]112这不也正是处于贬谪时期柳宗元的内心苦楚的真实写照吗?
柳宗元的“尧舜之道”在理论建构方面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唐朝的政治环境和他本人的现实处境,没有适合其开花结果的土壤和温床,因而也没产生相应的收获和影响但对柳宗元所做的思考及理性实践方面的努力,我们应该给予充分的理解和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