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青
对感性的关注是西方现代哲学中较为突出的知识传统。在这一传统中,无论是从积极的面向来审视,还是从消极的面向来思考,感性都会被赋予重要的社会价值,成为肯定或否定社会与人性的尺度。“新感性”是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寄予了作者本人深沉的社会关切。但就这一概念的内指来看,它并不属于马尔库塞的专利。很多学者都曾经对感性在当代的呈现有过关注,韦尔施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位。韦尔施的重建听觉优先性的观念是在20世纪末,更是处于消费社会的浓郁氛围里。这两位学者都赋予人的感性以变革性,都将其视为医治消费社会弊病的良方,但马尔库塞“新感性”理论的革命性更加彻底。
知识界习惯于将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社会称之为“消费社会”①。这种社会形态的突出特征是生产力水平大幅度提高,物质丰裕,商品多样,人们不再为温饱奔波,新的消费理念和消费逻辑生成,并成为社会运转的主轴。这种新型社会意味着解决了长时间以来困扰人们的物质生存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它自身没有滋生出新的社会困境。事实上,消费社会已经给当代社会带来了诸多问题:物质的极大丰盈与精神需求的不匹配、消费与浪费之间界限的模糊、人在消费社会中主体性的丧失等,都是当代学者不断关注的社会新现象。很多西方学者都曾对这种社会形态以及这些社会问题做过研究,他们的思想给我们带来极大启发性,如居伊·德波、鲍德里亚、杰姆逊等。学者们的研究,有一个普遍倾向,即延续了现代哲学以来对感性的关注,或者将感性视为消费社会的“罪状”,或者将其视为走出消费误区的有效途径。本文主要关注的是感性的积极面向,即从马尔库塞的“新感性”理论出发,结合韦尔施的相关观点,在理论互补中探究消费时代感性的发展生成与救赎价值。
马尔库塞的“新感性”理论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秉承了现代哲学传统。对感性的关注是现代哲学的突出特质。自鲍姆嘉通创立美学学科,把感性引入哲学领域以来,众多哲学家都对感性十分关注,也在感性那里寄予了极大的社会与哲学期待。鲍姆嘉通认为,感性也能够达到认识,这一点与理性一致。他创立的美学学科的研究对象就是感性,在他看来,所谓的美,是指感性认识的完善。对现代哲学和美学体系建构有着决定性贡献的康德则认为,在认识与欲望之间,需要感性来做沟通桥梁。马尔库塞在其著作中曾扼要地叙述了康德哲学的框架:“在康德的哲学中,主客体的基本对抗反映在心理机能的下述二分法中:感性与知性(理解);欲望与认识;实践理性与理论理性。实践理性构成了自由……理论理性则构成了自然,它为因果律所控制。自然领域与自由领域根本不同……必定存在一个中间领域,使它们两者能在其中会合。”[1](P126-127)马尔库塞在这里诠释的是康德三大批判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居于中间领域的就是判断机能。“于是一种心灵的三分法成了先前的两分法的基础。理论理性(理解)提供认识的先天原则,实践理性提供欲望(意志)的先天原则,而判断机能则通过痛苦和快乐的感觉调节着这两个方面。”[1](P127)这是马尔库塞对康德《判断力批判》导言部分的简单归结。在这当中,引起他兴趣的,是康德将判断力与痛感和快感的结合。判断力作为心理的第三机能,是沟通实践理性和理论理性的中间领域,因而是康德哲学的拱顶石。而它所对应的快感和痛感,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心灵的核心。康德的哲学意义在于,他把鲍姆嘉通开始推动的感性的意义在自己的体系中演绎得更加完善,在他之后,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坚持了感性在社会和生命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价值立场。马尔库塞对社会的批判性建设也行走在这一传统中。
从表层看来,马尔库塞的思想受弗洛伊德、现象学和存在主义以及马克思早期哲学影响甚深,但往深处探寻,就能够发现,他的思想是经由马克思,回到了席勒式的康德那里。他的“新感性”需要在这种思路中获得阐释。
马尔库塞对“新感性”并没有给出明确界定,而是通过一系列的描述来完成的。在《论解放》一书中“论新感性”一节的开篇,马尔库塞提出:“新感性已成为一个政治因素”[2](P106),在接下来的段落里,他又指出:“新感性,表现着生命本能对攻击性和罪恶的超升,它将在社会的范围之内,孕育出充满生命的需求,以消除不公正和苦难;它将构织‘生活标准’向更高水平的进化。”[2](P106)结合这两段话以及马尔库塞的其他论述,我们来试图达到他对新感性的理解。
首先,马尔库塞是将新感性与弗洛伊德的生命本能理论联系在一起的。马尔库塞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马克思主义与弗洛伊德主义的联合体,这一点已经得到学界公认。生命本能在弗洛伊德那里,最初主要是指性本能。它作为一种无意识内驱力,决定着人类行为取向,也决定着人类的日常活动。在生命的晚年,弗洛伊德的思想出现了文化转向,因而在其晚年最重要著作《超越唯乐原则》中,他又提出了生本能和死本能两种本能的新观点。死本能是人类身上的一种消极倾向,就像小孩子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游戏一样,死本能是人身上保守、重复的力量。而所谓的生本能,是一种抗拒死亡、延续生命,追逐新的生命力,寻求突破的倾向,它与弗洛伊德早期性本能观之间存在着连续性。②马尔库塞接受了弗洛伊德的生命本能论,但又做了一定程度的改造。一方面他泛化了弗氏早期的本能理论,没有单纯将其局限于性本能范围之内;另一方面,他又强化了弗氏后期生本能和死本能观念在个体生命和社会中的作用。因此,在马尔库塞将新感性与生命本能相连时,他所说的生命本能,更多的是从生本能维度来指称这一语汇。而这种处理方法,就抛弃了弗洛伊德本能理论固有的消极性。在这里我们指的是,生本能在弗洛伊德那里,一直具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即作为一种不稳定的破坏性力量存在,但在马尔库塞那里,这种生命力被转化为一种积极面向。这也就是他所说的“生命本能对攻击性和罪恶的超升”,“孕育着充满生命的需求”。即,以生本能为基础内核的生命本能对以攻击性和罪恶为表征的死本能的超越。这是新感性非常重要的内涵。
其次,这种新感性能够孕育出充满生命的需求。马尔库塞理论有一个突出特点,即以生命和社会的可能完满性来批判现实。因此充满生命的需求,虽然以生本能为内核,但它的指向不是个体的自我存续,而是生命达到完善和自由所需要的一切感性要素。这种完满与现实之间是异质性的,正是这一点,使生命需求的完满成为变革现实的力量。新感性是生命需求的母体,也就是变革现实力量产生的根源。
最后,新感性是一种政治因素。这是《论新感性》一文中的第一句话。作为一位深受马克思思想影响的学者,马尔库塞的思考始终围绕着社会批判与人的自由和解放展开。新感性的提法,也是为了践行这一政治信念。同时新感性的提出,还有具体的时代背景,即20世纪60年代末法国学生运动“五月风暴”。这一运动的出现,使马尔库塞意识到,社会需要新的理论来解释这些新局面。从这些宏观和微观背景,就能够使我们理解,为什么马尔库塞会指出新感性是一种政治因素,是一种实践。承接我们讨论的第二点,新感性是孕育充满生命需求的胎基,而完满的生命需求是人自由实现的表征。它不是现实的合谋物,而是基于生命自身的需要与现实疏离,是批判和反思社会的重要参照。从这一逻辑可以推导出,新感性是个体实现和社会解放的一把钥匙。所以,新感性具有极强的政治意味。它是现代哲学重视感性的传统在社会领域的拓展,这种拓展和落实,就使人的感性维度不再只是在哲学领域与理性观念的形而上博弈,而成为切实可行的变革社会的力量。
由上可知,“新感性”可以从两个维度来理解。其一,它是现代哲学对感性关注的延续,强调感性对人类和社会的重要价值和意义。在这一哲学线索中,马尔库塞借由马克思回到席勒式的康德,并坚持了席勒和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立场,把康德主义感性中的快感转换成个体与社会发展的衡量尺度。其二,它是马克思主义与弗洛伊德主义的结合,是弗洛伊德后期文化转向与马克思人的五官感觉的解放的思想之创造性运用。马尔库塞发掘出弗洛伊德本能理论的积极方面,并将之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有效结合,凸显了感性中快感成分的建构意义。这是从纯粹学理脉络来审视新感性。然而这一思想的出现,尚有其具体的时代语境,即20世纪60年代末。这一阶段,即为所谓的后工业时期,也即我们目前常言的消费主义时代。从这一背景来看,我们有理由相信,新感性理论的背后,应该有其消费主义指向。在本部分中,我们将提供相应证明,并讨论其可能存在的局限。
在20世纪末,中国学者曾经从消费主义视角辑录过马尔库塞著作中的一些相关段落,非常有启发性。但需要明确的是,马尔库塞并非有意识地对消费社会作出探讨,只是由于他对现实的关注,而这一现实恰好是当下所谓的消费主义时代,因而在客观上,就带来了他思想的消费主义指向。他对现实的批判,也就自然含有了对消费主义的批判。
马尔库塞对其所处时代的判断是:“晚期资本主义是有史以来最富有、技术最发达的社会”[3](P54),“为所谓消费社会的相对繁荣,付出的代价是太高了”[4](P5)。他作出这一判断是因为,尽管消费社会带来了极大丰富的物质和高度发达的科技,但从人的完善维度来看,消费社会不是解放了人的感性,而是更加压抑了人的感性,人变得更不自由。他说:“罪恶仍然存在,它似乎是整体、而不是个体的一种性质。这是一种集体的罪恶,是一种随意浪费和抑制物力资源和人力资源的社会制度的罪恶。这些资源的范围可以根据人类获得的自由来规定,而通过对生产能力的真正合理地运用,人类是可以获得自由的。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在工业文明的中心,人似乎仍处于一种身心贫困的状态。”[1](P86)马尔库塞对社会形态评价和批判的标准是人的自由和快乐程度。他认为,当下所谓的丰裕社会里,虽然表面上物质极大丰富,但人的压抑程度并没有减轻,而是更加深重。在这一方面,马尔库塞显示出他思想中的弗洛伊德部分。
弗洛伊德认为,文明的进步是欲望压抑的结果。马尔库塞在此基础上对压抑作出进一步区分。他认为存在两种压抑,一种是文明进步需要的爱欲压抑,另一种则是过度压抑。前一种是具有合理性的压抑,而后一种则是阻碍人类解放和自由的压抑。与弗洛伊德文明进步与欲望之间是冲突关系的视角不同,马尔库塞肯定进步对欲望的必要和适当压抑。他认为当代社会的问题在于,过度压抑人欲望的程度在加深。这种加深表现在很多方面。首先,商品的丰裕,转变成对人的操纵。“新的需要被一次一次地渲染起来,煽动人们去购买新的商品——人们完全拜倒在商品拜物教之前了。这些商品非买不可,因为别人也买了。”[4](P5)它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商品越来越贵,生存斗争变得越来越紧张。在这种情形下,消费主义成了新的控制人的方式。其次,这种操控不仅体现在物质和商品领域,也体现在精神世界。“控制由于扩大了以前曾是自由的意识领域和闲暇时间,就有可能放松对性欲的禁忌。”[1](P81)马尔库塞认为,在晚期资本主义之前,人的异化和不自由集中体现在物质领域,而意识领域尚享有一定的自由度。然而到了消费社会,由于生产力提高,生产设施更加合理化,资本的操控变得更加隐蔽,最终导致人的意识领域也被经济力量所吞噬。在这种情况下,马尔库塞说:“思想上的和情感上的拒绝‘服从’,显得神经过敏和苍白无力。”[4](P7)最后,消费主义操控带来性本能在社会中充当角色的变化。“性自由与有益的顺从一致了。性和社会功用之间的根本对立本身反映了快乐原则和现实原则之间的冲突,这种对立现在由于现实原则对快乐原则的不断侵犯而被搞得模糊不清。”[4](P9)在弗洛伊德那里,人自身被划分成本我、自我和超我,性本能(本我、欲望)遵循的是快乐原则,而社会的运转(自我)遵循的是现实原则,自我通过压抑本我和欲望,从而确保社会的正常运转。而在消费社会中,由于消费社会过于张扬和泛化人的欲望,这就使现实生活一定程度上成为欲望的延伸和体现,从而使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之间界限模糊。更关键的是,这种界限模糊来自性本能与顺从的一致性。
因此,在马尔库塞看来,这种对人的感性,尤其是欲望的延伸,是值得警惕和需要批判的。在他看来,这种感性不是人自由的体现,反而是过度压抑,因为它唤起的并不是人真正的欲望和需要。真正的欲望和需要来自个人能力以及人类解放自身的需求,但消费主义所极力怂恿的是有利于扩大生产再生产过程,有利于追逐利润的需要。在这种幻想下,人的欲望和需要,甚至人的本质就不是被凸现出来了,而是被遮蔽了。因此,消费时代是加深了对人的感性本质的压抑,更加不利于人的自由和解放。在这种情况下,马尔库塞呼吁建立“新感性”。“一个不再以市场为中介,不再建立在竞争的剥削或恐惧的基础上的人际关系的天地,需要一种感性,这种感性摆脱了不自由社会的压抑性满足,这种新感性受制于只有审美想象力才能构织出的现实所拥有的方式和形式。”[2](P110)
从以上话语逻辑中,我们就能够发现,新感性不单纯是马尔库塞在西方哲学知识体系中“接着说”的产物③,同时有着极强的现实针对性。也就是说,他试图用新感性来走出当代社会困境。而由于当代社会被当下知识界普遍定义为消费社会,因此,他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反思消费时代的产物。
“新感性”呼唤的是感性的中断,是与旧感性的决裂。然而,人如何能够与存在于自身的旧感性进行决裂,如何与弥漫于周围的旧感性氛围决裂,实在是一个难题。马尔库塞提出的解决办法,明显具有乌托邦色彩。在他看来,新感性的获得,需要从话语体系层面革新。他说:“构思和引导这种重建工作的新感性和新意识,需要一种崭新的语言来易定和传导新的价值(语言在这里是广义的,它包括语词、意象、姿态、音色)。”[2](P114)他认为,在革命中反映出性质不同的社会关系和条件,在于用不同的语言来诠释。当今社会弥漫着消费主义话语,若想跳出这种氛围,首先就要从这种话语体系中摆脱出来。“与控制人的锁链决裂,必须同时与控制人的语汇决裂。”[2](P115)从马尔库塞的这一理论预设能够看出俄国形式主义对他的影响。在《审美之维》一书中,他大量援引俄国形式主义的观点,认同俄国形式主义学者对诗歌的分析,并将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灵活运用。然而作为体系的语言对于每个人类个体来说,属于先验存在,因此试图剔除这种体系对人的规定,或者人可以跳出这种体系来表达自身,实际上都存在着操作上的困难。马尔库塞看到了这一点,因此,他的选择是在认同语言体系先在的前提下,寻找语言自身的异质性存在,然后从这种异质性中突围。为此他寻找到了艺术语言和亚文化群体的语言,如诗歌、爵士乐、黑人语言、嬉皮士语言等。这两种类型的语言,一定程度上都具有边缘化特征。这样,马尔库塞就同他很多的前辈学者一样,认为艺术是社会救赎的手段,而他的思想,也从社会批判转向了艺术解放,构建了新的乌托邦。
作为有社会责任感的哲学家,马尔库塞始终把人的自由和解放、社会的变革和完善当成自己的使命。从语言角度来革新旧感性,使之成为新感性的策源地,这是马尔库塞为当代社会开出的一剂药方。这剂药方有待现实的检验。无独有偶,德国学者韦尔施也认为,处于当代的我们需要革新感性,只不过他开出的是另一剂药方,即更新我们对世界的感受方式,不再迷恋于视觉,而是开拓听觉的世界。
视觉与听觉的博弈是一个古老命题。麦克卢汉曾经指出,人类最早在感知这个世界时,使用的是视觉而不是听觉。他推断说,“几何之父”欧几里德一定不是一个盲人,因为他是通过视觉来感知这个世界并建立几何学的。视觉对世界的感知,是立体三维的,而听觉则是线性的。视觉有凝固性,听觉则瞬间消逝。相对于听觉,视觉有优先性。视觉由于其共时性,信息的提供往往是同时性的,因而理解起来更快。对于普通大众来说,听觉接受往往需要较高素质,如对语词的理解力,较强的记忆力等,而视觉生动性强,易理解,因而更亲切。教堂或寺庙的墙壁上往往会雕画很多宗教宣传画,使用的原理就是视觉优先性。④
韦尔施在他的著作中详细论证了听觉文化。他认为,所谓听觉文化,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谈论‘听觉文化’,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它可以有一种宏大的、咄咄逼人的、形而上学地包罗万象的意义,就是说,目标在于彻底调整我们的文化,以听觉作为我们在世界中自我规范和行为的新的基础模式。或者它可以有一个比较窄小的、比较谦虚的,但是同样更为实用的意义。所以它的目标首先也最主要指向听觉领域本身的培育,即我们文明的声音领域的培育。”[5](P175)总结而言,第一个方面即以听觉为基础,重构我们的文化;第二个方面则是以目前文化为基础,重点培育听觉。就韦尔施个人论述而言,他所赞同的和倡导的,其实是第二种,是一种相对温和的文化趋势。
为了论证听觉文化的合理性。韦尔施从多方面给出证据。首先,他指出,到目前为止,呼吁转向听觉文化已经成为一种趋势。从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到贝伦特,都在倡导听觉文化。其次,他认为,视觉文化并不是自古而然就具有优先性,西方文明在早期曾出现从听觉文化向视觉文化的转型。在公元前5世纪之前,是听觉文化占据优先性。“最初,西方文化根本就不是一种视觉文化,而是一种听觉文化。”[5](P176)“视觉优先地位最初出现在公元前5世纪初叶,进而言之,它主要集中在哲学、科学和艺术领域。”[5](P177)他以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为例,来表明这种视听之间的兴替。毕达哥拉斯生活于听觉文化占据优势的时代,今天很多有关听觉文化的辩论,都源于他。然而,赫拉克利特却认为毕达哥拉斯是“骗子”,因为眼睛是比耳朵更加精确的见证人。这种转型一方面证明了听觉文化的可行性,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破除了对视觉文化永恒合法性的迷信。最后,韦尔施指出,听觉文化具有更多优越性,是我们目前摆脱视觉文化带来的危害的最佳方式。“在视觉称霸两千多年后,听觉理当得到解放;更况且听的人也是更好的人。”[5](P173)对于视觉,韦尔施以“圆形监狱”为例,来说明视觉对世界的傲慢与监视。“圆形监狱”是边沁在18世纪提出来的一个概念,是指惩罚制度的典范样式。囚室在周围围成一圈,中间则是一个塔楼,借助光线,中央塔楼能够把所有犯人的行为尽收眼底。它表明:“中央的一个眼睛,是一切形相的主人。”[5](P180)通过这种描述,韦尔施让我们意识到了在视觉文化支配下我们所处的受监视位置。并且这种文化也会重新形塑人类个体,甚至使人丧失自我。当人类发现自身一直暴露于世界的“眼睛”之下,那么人必将调整和控制自己,甚至会伪装。在这种情形下,你会发现,也许有一天,监狱中央塔楼的那双眼睛已经变得多余,因为人类自己就开始约束自己,将这种约束内化,根本无需外在的监视。韦尔施说,这将会带来这种情况——“彻底透明的社会变成彻底监视的社会。”[5](P181)
并且在韦尔施看来,听觉与视觉,各有其特点。视觉主要指涉的是空间现象,听觉主要指涉的是时间现象。空间现象相对持久,它有固定的形体,但时间现象稍纵即逝。视觉能够形成距离,它将事物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外,使对象客观化。而听觉则没有把世界转化成距离,它无法像视觉一样,不断重复。声音在时间中是消失的,无法重来。从情感上来看,视觉受对象影响小,因而总表现得“不动声色”。但听觉由于无法与世界隔开距离,因而它对世界是一种被动承认。例如我们无法逃离喧嚣。视觉是相对个人化的器官,听觉则属于社会的器官。视觉的个人化使视觉总是高高在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但也有着居高者的孤独和自足。听觉则联系着民众,连接着我们的社会存在。就像小孩子学说话一样,必须先是倾听,逐渐接纳和掌握了一门语言,最后才是自己组织语言言说。这一过程是一个交互过程,有人说,才有人听,而听人说是学习语言的第一步。
相对于视觉的孤独、高高在上的优越与傲慢,听觉则显得谦卑,它尊重对象而不是支配对象,它与这个世界是交流和接纳的关系,它强调平等。正是基于这些认识,韦尔施才呼吁说:“堕落还是得救,灾难还是拯救——这就是不同选择的途径,人民正试图以它来搭救我们,打开我们的耳朵。”[5](P173)但是,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言,韦尔施并非是想借助听觉,重建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当以听觉方式来重组文化,是犯了尼采所说的“一个则太多”的错误。他的理想是听觉与视觉具有平等的地位,是各感官之间的平衡与和谐。正如在听觉中,要有音乐,也要有噪音,还要有静默。约翰·凯奇的意义在于,他告诉我们所有的声音都是平等的。一种理想的文化,应该是人各种感官的平等发展,有效结合。
韦尔施所倡导的听觉优先性,并不是主张听觉独大,而是人的各种感觉的均衡发展。相对于目前视觉优先的文化范式,这无疑是新的感觉世界的方法。在这种诉求的背后,是对人类感性的重建。甚至可以说,这也是一种“新感性”,是对目前以视觉为中心的感性模式的突破。韦尔施之所以倡导这一新感性,与其对当下消费社会日常生活审美化导致的感知的麻木有关。他曾经提出一个概念,即“艺术过剩”,这是消费社会的文化特征。在这种无物不美的环境中,人的感觉变得麻木,过度的审美化使世界本身成了麻木人的感知的迷幻药。韦尔施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美学应该有所作为,不应充当这种迷幻药,而是应该重塑人的感性,造成感性的中断,成为迷幻世界的“解毒剂”。从这一点来说,韦尔施倡导的听觉优先,重塑人的感性,就不是单纯的一个美学问题,而是批判、反思甚至变革社会的重要路径了。
韦尔施的走向听觉文化,就其深层肌理来说,与马尔库塞是一致的。韦尔施的听觉,是一种线性的,或者说是语言学意义的。马尔库塞的新感性,其落脚点也不在抽象的快感或痛感,而在从诗歌、艺术以及承载了它们的语言对世界和感觉的重构。具有解放和自由意义的感觉来自语言内部的异质性革命。简言之,马尔库塞的新感性,同样是语言学意义上的。然而,从韦尔施仅仅呼吁感官平衡的观点来看,他是一个折中主义者和务实主义者。正如他从后现代文化中寻找现代价值观念的影子一样,他的目光始终关注于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马尔库塞不同,他的理论虽然乌托邦色彩浓重,但却具有一种革命彻底性。他立足于人潜能实现的可能性,即人的自由和解放,来设计人性和社会。因此,他的新感性,就在沿着西方现代哲学传统“接着说”的历史脉络中,却又赋予了具有实践性的革命意义。然而,两位学者共同的意义在于,他们都发现了当代消费社会对人感性的压抑和破坏,都希望通过一种新感性,来实现人对环境和社会的突围。
注释:
①这一提法的代表人物是鲍德里亚和费瑟斯通等。学界接受了他们的提法,将当代社会定义为“消费社会”。
②关于弗洛伊德生本能与死本能的思想,可参见《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中《超越唯乐原则》部分,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出版。
③马尔库塞一向认为,他自己的思想只是对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等人观点的补充。
④麦克卢汉的这些观点可参见其著作《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谷登堡星汉璀璨》(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