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毅
中国妇女的命运在封建社会的长河中,如同被洪水裹挟而下的山石。她们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跳脱不了自己成长的环境和家庭,只能被摧残、被折磨,无法与命运抗争。即使起初的时候有点棱角,有点色彩,最后也被俱下的泥沙磨砺得溜光,像一粒粒被遗弃在河岸边的石子,偶尔被路过的人捡拾起来,在人间闪着悲剧的泪光。
1937年,张爱玲发表小说《牛》。那年,她17岁。
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禄兴家的牛棚却空荡荡的,他家的牛早就被人牵走了。“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一缕辛酸爬上禄兴的鼻尖,泪水泛满了他的眼睛。身后的禄兴娘子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这时候,“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三婶娘家本来可以借牛,但有怨隙,借不到;家里能变成钱的只有禄兴娘子忍冻忍饿省钱买下来的两只小鸡了。这两只小鸡是禄兴娘子艰难困苦生活中的唯一,要动它们,简直没法活下去了。苦苦挣扎的禄兴娘子在这样的悲苦環境中,绝望地讨生活。不耕田,只能活等饿死,所以只有屈从。黄黄的月亮斜挂在天上,鸡在笼子里吱吱咯咯地叫着。明天,同样黄黄的月亮挂在天上的日子,没有小鸡吱吱咯咯叫声的夜晚该是多么寂寞啊!第二天鸡没有叫,两只瘦骨嶙峋的小鸡被禄兴用红布绑着倒提在手里送到蒋家去了。牛借来了。但就是这头牛,最后竟然顶死了禄兴!把禄兴娘子在这个人世间最后的一点财产也带走了!
《牛》的故事可见张爱玲初写作时的刻意。这篇不到3000字的小说中,“小鸡”这么一个小动物,竟然出现了14处。这两只小鸡“瘦怯怯的”,有着“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这些刻意描摹的词句背后,不就反映了当时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中国妇女的形象吗?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社会混乱,普通老百姓在乱世中讨生活,而妇女更是处在这乱世的最底层。她们像是家养的一群小鸡,平时散放在院子里,吱吱咯咯走来走去啄食,有时候被主人用来宴请宾客,佳节大典时被捉来祭祀,或者被变卖,或者就是为了给生活增添一些吱吱咯咯的声音。低贱到尘埃的禄兴娘子小心地讨生活,就像那两只小鸡那样,但最后也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
张爱玲曾经说:生命是一场悲剧,一场延续不断的挣扎,其中没有任何胜算的希望;而每一次的抗争换来的是一次一次的更加绝望。底层的人困苦,绝望,没有温暖,而且孤独。《牛》中,三婶娘家曾经来借过米,禄兴不答应;他问天贵家借牛,要先拿钱。底层人的互相伤害使本就存在的凄凉更加令人感到悲哀。
如果人到晚年历经沧桑、满身伤痕的时候写出这样的作品还可以理解,而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张爱玲只有17岁,一个17岁的女孩眼中的世界如此悲苦就有点匪夷所思。她把妇女的抗争写得毫无希望,变成一种绝望的低回,如那两只油鸡一样,在尘埃里活着,瘦怯怯的,最多给寂寞的夜晚和寂寞的人平添点吱吱咯咯的鸣叫,最后都是别人的玩物或者食物。
回头再看看出身名门望族的张爱玲,从她的母亲到那个望族里的女人再到她自己,华丽的背景并没有给她带来荣耀和安稳,反而给了幼时的她深重的迷茫和怅惘。父母离婚,父亲再娶,父亲的残暴,母亲的出走,后母的狠毒……这些,将张爱玲的生活一步步带入沉重的悲惨痛苦中。不幸的经历使她早熟,孤独寂寞令她变得多疑。豪门大宅之下受过西洋文化熏陶的张爱玲都似一只瘦怯怯的小鸡抖着沾湿的翅膀活着,更何况是普通阶层的妇女。她们簌簌地活着,不知哪一天会被红绳缚了双脚给人交换了去。
(选自2017年第1期《名作欣赏》,本刊有删改)
附:
牛
张爱玲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摩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到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温和的臭味。
“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布围裙来揩眼。
“……不怎样。”
“不怎样!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我们的牛呢?”
“明天我上三婶娘家去借,去借!”他不耐烦地将烟管托敲着栅栏。
“是的,说白话倒容易!三婶娘同我们本是好亲好邻的,去年人家来借几升米,你不肯,现在反过来求人,人家倒肯?”
他的不耐烦显然是增进了,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原该怪他自己得罪了一向好说话的三婶娘,然而她竟捉住了这个屡次作嘲讽的把柄。“明天找蒋天贵去!”他背过身去,表示不愿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远不能将他的答复认为满足似的:“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要借牛,先付租钱。”
他垂下眼去,弯腰把一只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不,不!”她激动地喊着,已经领会到他无言的暗示了。她这时似乎显得比平时更苍老一点,虽然她只是三十岁才满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驯的眼睛,用那种惊惶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一趟我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我问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
“闹着要借牛也是你,舍不得鸡也是你!”禄兴背过脸去吸烟,拈了一块干菜在手里,嗅了嗅,仍旧放在水槽上。
“就我一人舍不得?”她从禄兴肩膀后面竭力地把脸伸过来,“你——你大气,你把房子送人也舍得!我才犯不着呢!何苦来,吃辛吃苦为人家把家握产,只落得这一句话!皇天在上头——先抢走我那牛,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鸡了!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来将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干净!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样!”
禄兴不作声,抬起头来望着黄泥墙头上淡淡的斜阳影子。他知道女人的话是不必认真的,不到太阳落山她就会软化起來。到底借牛是正经事——不耕田,难道活等饿死吗?这个,她虽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茅屋烟囱口上,湿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白色。烟囱里正蓬蓬地冒炊烟,熏得月色迷迷茫茫。鸡已经关在笼里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叫着。
茅屋里门半开着,漏出一线橘红的油灯光,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把整个的门全塞满了。那是禄兴,叉着腰在吸旱烟。他在想,明天,同样的晚上,少了小鸡吱吱咯咯的叫声,该是多么寂寞的一晚啊!
第二天早上,鸡没有叫,禄兴娘子就起身把灶上点了火。禄兴跟着也起身,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煨南瓜,把红布缚了两只鸡的脚,倒提在手里,兴兴头头向蒋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放牛的孩子负着主人的使命再三叮咛他,又立在一边监视他为牛架上犁耙,然后离开了他们。他开始赶牛了。然而,牛似乎有意开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任凭他用尽了种种手段,只在那粗牛角的阴影下狡猾地斜睨着他。“杂种畜牲!欺负你老子,单单欺负你老子!”他焦躁地骂,唰地抽了它一鞭子。“你——你——你这杂种的畜牲,还敢欺负你老子不敢?”
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着眼望他,鼻孔嘘嘘地吐着气。它那么慢慢地、威严地站了起来,使禄兴很迅速地嗅着了空气中的危机。他一斜身躲过那两只向他冲来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滚,骨碌碌直滚下斜坡的田陇去。一面滚,他一面听见牛鼻孔里咻咻的喘息声,觉得那一双狰狞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车轮一样大。后来,他觉得一阵刀刺似的剧痛,又咸又腥的血流进口腔里去——他失去了知觉,耳边似乎远远地听见牛的咻咻声和众人的喧嚷声。
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上,被炊烟熏得迷迷茫茫,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选自《张爱玲中短篇小说卷》,张爱玲著,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本刊有删改)
《命若油鸡》主要阐述了张爱玲小说《牛》中小鸡的象征意义。评论者把目光聚焦在瘦怯怯的小黄鸡以及在悲苦环境中苦苦挣扎的禄兴娘子身上,指出小黄鸡不仅象征着禄兴娘子的命运,更象征着封建社会的长河中,中国妇女的命运。评论者还深挖出17岁的张爱玲把妇女的抗争写得如此毫无希望的根本原因,即家庭生活的不幸。孤独寂寞令她变得多疑,陷入痛苦之中。
阅读《命若油鸡》这篇评论文章,同学们可以学习文学评论的一种写法,就是从作品中的人或物入手,分析其特征,挖掘其象征意义。
1.试指出《命若油鸡》中“小黄鸡”和“禄兴娘子”命运的相同之处。
2.《命若油鸡》中的“小黄鸡”身上有张爱玲的影子吗?请简述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