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树
国家健委部曾公布一项调查数据,数据显示,自杀在中国人死亡原因中居第5位,15岁至35岁年龄段的青壮年中,自杀列于死因首位。大学正在沦为心理疾病的重灾区之一。这些消失的生命,一再提醒我们:孩子若不懂得与世界和谐相处,一切教育都是徒劳。
而来自辽宁省大连市的李立文是一个特例,他靠有限的常识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理问题,在没钱、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开始了艰难的心理自救。以下是李立文的讲述——
2013年,我终于以上大学的方式,离开了那个令我窒息的家。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相互消耗之中。
一个风流成性的渣男父亲,一个把对生活的全部不满发泄在我身上的母亲。记忆里的生活,枪林弹雨,血肉模糊,除了痛,还是痛。就在我要离家千里的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在为爸爸手机里的一条微信大打出手。
第二天早上,航班是8点半,大连飞广州,我四点半就从家里偷偷溜走了。考上大学是我唯一逃离他们的办法,这一天我盼望了18年。对于我来说,没有他们的世界就是晴天,生在这样的家庭,我没有一天不心存抱怨。
可是,摆脱了父母的阴霾,我却进入了人生另外一个黑洞。情绪越来越低落,对火热的校园生活提不起一丝兴趣,入睡与起床越来越困难,更别说准时去上课了。不止一次,坐在图书馆七楼的期刊阅览室,我望着窗外,心里在想:从这里跳下去该有多好啊!
这样的状态下,我不合群,行为怪异,与同学们很难相处。最令我感到恐怖的是,有一次,哲学课,我上课迟到了,哲学老师带着同学围坐在教室里讨论课题。我却分明“听”到他们都在说我,说我性格古怪,说我懒惰,说我身上总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我冲过去,质问:“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背后说别人的坏话?”说完,我一个大男孩,当众放声大哭,据同学后来讲:“哭得像一个泼妇。”老师和同学都惊呆了。事实上,他们只是在上课。
而哭够了的我走出教室,直接去了图书馆,电梯缓缓上行,我心里在想:電梯直接掉下去该有多好,我就可以摔成肉酱了。这个想象给了我罕见的快感。
可是,电梯如约将我送到了七楼,我进了期刊室就奔窗边走去。满脑子都是跳下去,跳下去,那下坠以及身体结实摔在地上的感觉一定很好!我打开窗户,正要爬上窗台,只听一个声音:“同学,麻烦把窗户关上,馆里开着空调呢。”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关上窗户,那种回到人间的痛苦让我再次想哭,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哭,我假装去找书,然后,在期刊分类处看到“心理类”这几个字,我热泪盈眶,像个迷路的人捡到一张地图。
有限的医疗常识告诉我,我的确是心理出了问题,而那个图书指示牌就是上帝扔给我的GPS。
几分钟后,我离开图书馆,去了离学校三站地的医院,挂了精神科。接诊我的医生让我填了几个表,并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他很坦白地告诉我,越过了一般心理问题、严重心理问题以及神经症,我已经出现双向精神障碍。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如此多的心理学术语。我当时记不住那些术语,只记得医生为我开了药,并嘱咐我要定期来医院接受心理治疗。
我谢过医生,下楼去交费,然后,内心疯狂换算,其中一盒药8片,298元,我一天要服一片半,另一盒16片,420元,一天一片,也就是说,我一天光吃药就要将近100元。命固然比钱重要,但一天吃下去这么些钱,父母若知道了,会要了他们的命。
我没有交款,也没有拿药,拿着诊断书回到了学校,直奔图书馆借阅处,借书卡最多可以借五本书,我用光了名额,全部借的与心理学相关的书。
与此同时,身在机械系的我,除了上自己的专业课,其他时间全部去心理学系旁听。
我开始了艰难的自救之旅。
我给自己的第一个处方就是不去高处的窗边。因为每一次,我都有跳下去的冲动。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在日记上写两个字:活着。因为我真的对死充满了热望。
第二个处方就是面对失眠,夜越深越清醒时,我让自己不焦躁,告诉自己终于有大把时间可以读书了。
那时候,学校十点熄灯,十点后,我就拿着小凳去走廊里看书,那些枯燥的心理学术语令我烦乱不堪,有好几次我干脆把书撕了,跑到卫生间里哭到呕吐。
哭够了,一想到书撕了是要赔钱的,于是,又一点点把它们粘起来。然后,一边粘,一边哭,一边看。看不进去,就念出声,怕打扰同学休息,就跑到卫生间里念,连续念了三天后,整个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喝口水都疼得像针扎一样。
念也念不出声了,我就开始抄书,整夜整夜地抄,抄得食指、中指磨出厚厚的老茧,厚到拿指甲刀去剪都没有感觉。十天后的早晨,室友发现我睡在了走廊上。那一觉,大概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可是,被同学起床声吵醒的我,却觉得像睡了一年般的知足。那天早餐,我破例吃了一碗粥和一个鸡蛋。而以往,我是连一碗粥都喝不下的。
记得很清楚那天上午有篮球课,我第一次打满了整场篮球赛。尤其是进球后,与队友拍手时,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蹦出来——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那天,尽管一场球下来后,我跑到卫生间里一顿呕吐,整个人都呈现低血糖样的颤抖。可是,我内心很清楚,这只是脑供血不足引发的症状,我的心理抵抗力正在增强。
那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球赛,我却怀念与队友击掌时,内心的那种激动。要知道,那对于一个心理疾病患者来说,是多么宝贵的多巴胺。
心理学书告诉我,像我这样的“精神病”患者,很有可能是多巴胺这种脑内分泌物出现了问题。而多巴胺就像一个快递小哥,是神经传导物质,用来帮助细胞传送脉冲的化学物质,传递兴奋及开心的信息。我的这个快递小哥缺席了,我必须人为地让他重新上岗。
那日起,我承包了宿舍的打开水、值日这些日常内务,男生宿舍里总有一些藏起來被遗忘的短裤、袜子,我像寻宝一样四处寻找它们,将它们泡上一夜,第二天早上再搓得干干净净,晒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它们随风飘扬,我内心似乎也有了阳光。
室友取笑我:“你看那些短裤和袜子的目光,像在欣赏一个心仪的姑娘。”一室的欢笑。
他们终于敢跟我开玩笑了,要知道,这之前的我,沉默而古怪,时常对他们说的话充耳不闻。而我,不是高冷,只是在自己心灵的囚室里,难以自拔。
那之后,我每天开始大量运动,主要是足球、篮球这样可以与人合作的团体项目。有时在校内打,有时还要到外校去比赛。为了不被别人嫌弃,我将大把失眠的时光交给了篮球场和足球场,把自己累成狗后,就坐在水泥的场地上,能睡着就睡,睡不着就背心理学书。
好在我的学校在广州,即使是冬天,穿一件羽绒服在外面过夜也不会太难过。感谢广州,让我在操场上,体力透支之后,开始试着用心理学书上教的方法,对自己进行心理疏导。
清楚地记得为自己实施“系统脱敏疗法”时,我既是医生,又是病人,自己让自己躺在深夜的操场上,然后开始讲述最令自己难过的那些事情,说到爸爸与妈妈互撕的场景,说到自己躲在柜子里,捂着耳朵,不要听他们争吵,说到当街看到爸爸和一个陌生的女子勾肩搭背,我去喊爸爸,他对我怒吼和嫌憎……
往事历历,我泣不成声,觉得无法继续下去,但必须一边哭一边讲,逼着自己说出来。那常年压抑的委屈与抱怨像火山爆发一般,我觉得真的要不行了,承受不了,生不如死。如果当时身边有一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一天天过去,一次次重复“系统脱敏疗法”,那些往事对我的杀伤力越来越小。到了最后,我几乎可以平静地对自己说:他们是他们,我的人生是我的,那不是我的错。
等到大二的寒假回家,面对还像从前一样暴力相向的父母,我已经能够做到好言相劝,他们依然不听后,我会轻轻关上房门,去公园里跑步——当我不能改变他们的时候,至少我不会让他们改变我。
从大一开学到大二的寒假,我一共读了127本心理学著作,重要的是,我几乎掌握了心理治疗的那些通常的办法,并拿自己做实验。当我的“抑郁状态量表”“焦虑自评量表”“简明精神病量表”显示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时,我感觉自己可以做半个精神科医生了。
大三那年,我参加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考试,并顺利拿到了资格证。业余时间,我开始到心理诊所去实习,开始了我的心理咨询师的生涯。同时,我还应聘到学校的心理危机干预小组,每个周日对在校学生进行必要的心理辅导以及上公开课。
后来,我的公开课在校园内大热,我成了大家眼中的心理学天才。
可是,每次开课,我的开场白都是这样的:“我不是什么天才,其实,我曾经是一个疯子。”
台下哄堂大笑,我便给大家讲我的故事,我会让大家随便说出《心理学与生活》页数,然后,流利地背给他们听,向他们证明,在那段疯狂的日子里,我就是那样自救的。在课上,我会在他们泪流满面时,告诉他们,也告诉那个曾经无助的自己:那时的我,如果不拼命,就没命了。
如今的我,已经是一家央企的机械工程师,但每个周六,我都会去一家心理诊所帮忙,义务地帮助那些陷入情绪黑洞不能自拔的人。
我的经历让我可以迅速共情,真正帮到他们,同时,帮助他们,也是在强健我自己。我有一颗玻璃心,我知道活在当下,很多人也都有。作为医生,我除了给他们专业的治疗,我常常用自己的经历鼓励他们自救:
凡是打不倒你的,也必然让你强大。拥有一颗健康的心,你才会有一个健康而美好的人生。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