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生死门

2019-03-04 02:11大芭妮
知音(月末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张姐科室爷爷

大芭妮

2018年12月14日,武汉大学中南医院1号楼4楼外科,41岁的癌症患者刺伤一名外科医生后跳楼身亡。近年来,暴力伤医、医患纠纷事件,时有发生。有人调侃:“医生成了高危职业。”本文作者是四川省成都市一家二甲医院的儿科医生,也曾遭遇过暴力伤医……

1

2014年11月3号,那是我刚被分到四川省成都市这家医院儿科的第4个月。那天晚上7点多,科室突然接到通知,要去产科接诊一个生命垂危的新生儿。

我跟着科主任张姐疾步跑着,听说,那个新生儿的母亲有多重妊娠并发症,并伴有昏厥,怀孕前后都吸了毒,孕34周就破水了,是被路人送到医院来的。医院施以紧急的剖宫产,她生下一名3斤2两的女婴。

到了产房,我看到了那个小生命,全身灰紫色。她的阿氏评分只有五分,多脏器有器质性病变,先天患有大疱性表皮松解症,被送进了ICU病房。

孩子的母亲陈珂不方便挪动,她请护士喊我去一趟,问我孩子治好要多少钱。看着她发黄、消瘦的脸,我无奈地说:“现在她在ICU,你催催家里人准备5万块垫底吧。”陈珂小声说自己没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程序化的话说了出来:“如果,家属签字放弃抢救孩子也可以,那我们只需要对孩子进行基础护理,缓解她的疼痛。”说这番话时,我心有不忍。陈珂欲言又止,我生怕她说出‘放弃两个字,赶紧说:“孩子爸爸呢?我帮你联系。”她脸色顿时变了:“那个死鬼,靠不住的。”我不知说什么好,陈珂突然自言自语:“孩子她爷爷还有两个钱!”

没想到,第五天,陈珂居然趁着护士们早上换班的空当逃走了。科主任见怪不怪,沉着脸让我通知ICU那边的人,没钱,孩子得不到好的护理,很快会没命。我的心揪了起来。多少家庭为了救孩子的命,倾家荡产,无比团结和坚强,可陈珂呢,从怀孕到生产,到逃走,完全是个“渣母”!

过了两天,科里来了一个驼背老人。这个老人肤色黑黄,很瘦弱。他是陈珂的公公,叫王洪君,听说儿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孙女,要看病,带了钱来了。我看着他打开包钱的报纸,里面有五捆用黄色纸条扎紧的钞票。我将老人带到病房。陈珂走后,我们觉得孩子活不过头一个礼拜。可她,不仅撑了过来,还成功撤掉了呼吸机,回到了儿科普通病房。科里的同事都很振奋,为她起名“希望”。

护士们正在给小希望的皮肤涂药、裹上纱布,老人站在一边不住地说“谢谢”,他看着孙女,怎么也看不够。

中午,我下班时特地去了儿科,我看到王爷爷在用一个矿泉水瓶接开水。水温很高,瞬间便把塑料瓶子烫变形。我连忙去办公室,找了个搪瓷缸,送给了王爷爷。

他又说了一连串的感谢。我看着他接了些热水,从随身带的布袋子里掏出两个拳头大的硬馍,掰碎了泡水里吃。晚上,他为了省钱,睡在病房的地上,头下枕着自己的馍包袱。

张姐弄了一个陪护床给王爷爷睡,王爷爷千恩万谢,主动给我们医护区打扫卫生。

2

听说,王洪君老人以前在乐山市一家事业单位下属的二级单位工作,他老伴去得早,他工作又很忙,疏于对独生儿子的管教。等王洪君发觉儿子有了问题时,他已经没法“拉”回儿子了。

他儿子高中就辍学了,娶了媳妇后,也没有落家,成天在外鬼混。儿媳妇陈珂在酒吧上班,结识了一些不良朋友,她吸了毒,怀孕期间又和丈夫分居,因为身体原因,她没有堕胎,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可惜,王洪君的儿子只来医院看了女儿两次,就打电话告诉王洪君,他没能力负担这个孩子,让当爷爷的看着办。

王洪君看着小希望,眼里是满满的疼爱。他买了奶瓶、奶粉、尿不湿,笨拙地学着喂养她。

孩子在治疗或者睡着的时候,王洪君就在医院里外忙活,收集矿泉水瓶子和废旧纸壳,拿去公交站附近的废品站换钱,我们也自发把饮料瓶子、纸箱留给他。

后来,张姐利用自己的老资格说话,让王洪君在医院当上了临时工,负责一部分看管后门的工作。这个工作每个月有2千元的薪水,还可在食堂免费吃三餐。王爷爷不会说那些感谢的客气话,但干活、打扫更加卖力。

小希望的病情紧紧地抓住了我们每个人的心。她的亲生父母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爷爷陪着她。还好,她坚强地挺过了一关又一关,在所有人的呵护下,转眼,她都快一岁了,一逗就笑。她特别依恋爷爷,还学会了“爷爷”这个词的发音。

2015年10月,王洪君老人说,自己入不敷出,想回乡下去筹钱。他找到科主任,真誠地说:“我过阵子一定来,希望就交给你们了,千万别给她停了治疗。”这时的小希望,体重从刚出生的三斤多长到了十五斤,眉眼也长开了。她的皮肤还是不断溃烂,需要不停地消毒、控制创面,更换纱布。

希望的爷爷在医院时,每天把她抱到楼顶去晒太阳,他走了以后,同事们轮流带她上楼。她认得我,每次我抱着她,她那炯炯发亮的小眼睛就盯着我,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襟,咧开刚长牙的小嘴嘻嘻笑着。

3

王洪君走后半个月,托人捎回来一麻袋山货给我们科室。里面装着干木耳、菌菇,还有晒干的野菜。同事们分着野菜,大家都很开心。我们知道,他还在筹钱,他筹集够了钱,一定会回来的。

此后,每隔半个月、一个月,我们就会收到王爷爷寄过来的汇款单,金额不大,有时八百,有时一两千。这对于小希望来说是杯水车薪,张姐再次为希望动用了科室的救护基金。

小希望一周岁那天,王爷爷还没有出现,我们在病房里挂了漂亮的装饰,贴了卡通贴纸,小希望开心得咯咯直笑。

谁也没料到,周岁生日后没几天,小希望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进了儿科的抢救室……

ICU关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小希望的左手抓住了呼吸机的塑料管——她的求生意志是多么顽强啊!我们紧急联系王洪君,我们都生怕爷爷见不到小希望最后一面,但他的电话打不通,我们又给陈珂打电话,那号码已经停机了。

抢救了三天三夜,最终,小希望还是走了,由于皮肤创面太大,她死于合并感染和器官衰竭。

4

小希望被送到了太平间暂时安置,她走后一周,我值班那天,科室来了一个大姐,说是过来看一个叫希望的小孩。

她是王洪君的老邻居,替他来捎孩子的医药费,顺便看看孩子。她取出三千块钱递给我。“这是她爷爷的丧葬费。”她的话让我震惊,几个同事也都围了过来:“什么?王洪君老人去世啦?”

大姐告诉我们,他是肺癌晚期,为了给孙女治病,自己把棺材本都掏光了,后来,他骨转移了,吃止疼药也没法,才回了老家。在临终前,他还在四处求人帮他一点,只要拿到一点点钱,他都要寄到医院来。

我心里绞着疼,不敢抬头,耳边传来同事的啜泣声。大姐也红着眼眶,问:“小孩呢?她爷爷临走前嘱咐我来看一眼呢!”“孩子已经没了。”我哭出声来。大姐惊讶了一下,摇摇头:“这一家人不知作的什么孽,吸毒的吸毒,死的死,家破人亡!”

我头脑很乱,怎么也没想到王爷爷原来是用自己治疗癌症的钱来给希望续命。我们是觉得他脸色很差,人很瘦,总是很难受的样子,我们建议他做检查,他都婉拒了。

“也好,爷孙俩做个伴吧!她爷爷也想到这点了,他说,如果小希望没了,就把她的骨灰跟他埋在一起……”

那位好心的大姐代为联系了小希望老家的亲戚,办理了相关手续后,又请人帮忙,将孩子送到殡仪馆火化了,她将小希望的骨灰带回了老家。

医院这个地方,就是生死之门。我们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也深深感到死神的无情。我们拼命让自己淡然一点,是因为不想堆积太多的情绪,尽量专注于工作。

王洪君和小希望,只是众多人里毫不起眼的两个,但,他们却让我们的心再次感觉到疼。

5

几天后,有一天,我正在忙,走廊里出现了很多脚步声,有人大喊“偿命”。护士小李跑过来找我,说:“不好了,快关门,小希望他们家的人来闹事了,正找当时的管床医生!”

我没顾上小李的阻拦,来到走廊上。

那群来闹事的,为首的是个大个子中年人,一脸凶相。他带着一帮人大吵大闹:“还孩子一条命!打死黑心医生!砸了医院!”

我看到,小希望的爸爸拉着哭泣的陈珂站在人群之后,他缩着脑袋,那个男人尽管只来过医院两次,但我对他有印象。

我喊住了他们,他们冲我来了:“我们是希望那孩子的叔伯亲戚!孩子爸妈也来了,你谁啊?”

“我是小希望的管床大夫,我之前没见过你们,现在孩子没了,你们来是干什么,结算治疗费吗?”

“你们治死了人,还敢提治疗费?黑心医院!”我义愤填膺:“什么叫治死人?孩子这一年来你们谁来看过,你们……”

没等我说完,那中年男冲上来,对着我的肚子踢了一脚。没等我直起腰来,那群人冲了上来,对着我拳打脚踢。我猝不及防,扑倒在地,有人拽着我的胳膊把我翻过来,继续殴打,我只好抱着头、弓着腰。

拳头像雨点一样,我挣扎着往最近的病房爬。我看到了小希望的八号床被明亮的阳光笼罩着,然后,我晕了过去。

6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

床前,坐着我妈,肿着两个大眼泡。见我醒来,我妈赶紧给我倒水,还不忘数落:“你这孩子,被医闹的人给打了,你是不是傻呀,还往上冲,后来保安冲过来,才救了你一命,那些人是往死里打啊。”

我没顾上搭话,问我妈:“他们人呢?抓起来了吗?”

“进了派出所,但医院为了息事宁人,赔了十万呢。”

“什么?咋能赔钱呢?”我急了。我们对于小希望的救治真的尽力了,我们不是过错方,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张主任写检讨了,你可别再掺和了!”妈妈急忙按住了我。“她怎么能写检讨呢?那、那我不是白挨打了?”

对被打的恐惧、对丑陋人性的愤恨,加剧了我伤口的疼痛,我头晕目眩,只好闭紧双眼,想睡过去,忘掉这些!出院后,我又回家休养了小半年,软组织的挫伤、骨折才彻底好。经过再三考虑,休假结束后,我向医院提交了辞职报告。我没有了以前的疲惫感、委屈感、无力感、受挫感,但我再也体会不到救死扶伤的那种专注感和成就感,以及幸福感。

我默默关注着前同事们的朋友圈,没事就跟他们聊聊天。他们很忙,但看着朋友圈里他们努力工作的身影,我有种莫名的失落。

2017年初,張姐发了一个朋友圈,她说:经过科室的努力,他们终于救活了一个2斤多的早产儿。我看着那些有温度的文字,在科室里的种种回忆都漫上了心头……我忍不住点了个赞,并写道:

作为医护工作者,我们有过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触动,和倒流进心里的泪水。但是,救治那些生命时,这份职业的崇高和幸福感真的很美好。只可惜,我已落荒而逃……

张姐看到我的留言后,迅速回复了我,她约我吃饭。我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张姐还是那么精神奕奕,我们边吃边聊。她说:“我知道,小希望的事情让你很受刺激,她那群白眼狼家人更让你心痛,医院当年的处理也让你心有不平,但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你还想当医生,回来吧!”

“小希望!”在心底某个角落沉睡的精灵,一下子被召唤出来。我想起了王爷爷在水房泡馍,想起了我给希望编的儿歌,想起了希望临走前紧紧抓着管子的小手……

是的,我还放不下自己对于这份职业的感情,那晚入睡后,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小希望和爷爷重逢了,她身上没有一片纱布,她甚至长高了,变胖了,能走了,爷爷牵着小希望的手,爷孙两个有说有笑,拍着手唱儿歌。

[编后]文中的爷孙深情,让人看到了这个世上最深的温暖;父母寡义,也让人看到这世上最冷的薄情;医生大爱,让人看到了人性的光辉;而走过医患风波的女主,兜兜转转,还是面对了初心,用爱和希望拥抱新生。或许,这才是本文意义所在吧。

编辑/余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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