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勇,王海珺
(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陕西 西安710000;延安职业技术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莫言的小说《蛙》,是他的第十一部小说,也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在此作品中,虽然也还有不少魔幻的成分,但却一改前风,将现实主义的呈现风格摆布得绵密平实,活生生就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一面镜子。小说以双线索为情节进程,一条是以剧作家蝌蚪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信为框格,将小说的内容纳入其中;一条是以“姑姑”五十多年的行医事迹为填充,展现了作者老家东北高密县波澜诡谲的社会发展现实。
在《蛙》中,虽然魔幻的成分少了许多,但隐喻的元素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呈现了出来。“蛙”“娲”同音,本身就是一重隐喻。原始时代,人类搞不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于是从蛙卵中想象出自己的身世。“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正是基于这样的想象而来的。蛙的卵在水中,一嘟噜一串串,繁殖旺盛。而那个生产力极度低下的社会,人的生命存活和成长,都极其困难。于是,人类便把蛙当成是自己最早的图腾崇拜对象。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其它动物不断地走进图腾的崇拜圈中,如鼠、虎、蛇、鱼等,而蛙却逐渐淡出了人类的图腾之列。但我们仍然能从一些遗留下来的原始神话中,看到它的身影。同时,在一些剪纸、面塑、刺绣等民间艺术中,也有大量的蛙形图案。而有关月亮传说的蟾蜍,以及马王堆出土的T形帛画所呈现的蛙的造型,都足以说明,它在人类发展史上的举足轻重。“蛙”是生命、繁殖的隐喻,是人类长河中不断延续香火的象征。然而,在上世纪70年代以后的中国社会里,却因为计划生育政策问题,使这一生命延续的问题受到了阻碍。
两千多年的传统文化,已经渗透到每一个人的血液里。这其中有家族文化的观念,男性主宰的观念,人多势大的观念等。且不说这些文化层面的意识究竟是否正确,仅文化观念的支配作用看,它是国人生存生活的主要精神支柱。以权威的人口理论来看,大量减少人口的手段,无非是战争、瘟疫和灾难等主要手段。和平年代以及医疗技术的发展,让人口突然暴涨。自上世纪五十年代马寅初先生的人口理论被否定后,因为社会的安定而使我国经济难以养活突然增加的人口。无奈之下,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1970年,计划生育政策开始实施;1982年,十二大被确定为基本国策;2001年,《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经全国人大通过并联正式实施。至2015年全面放开二胎,实施了30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正式宣布终结。
反观实施了30多年的计划生育政策,有得也有失。一方面,有效地控制了人口增长,为国民经济的快速增长和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受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我国人口生育率始终居高不下。一个家庭少说三五个,多则十来个孩子,国民经济发展受到了人口的严重影响。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它既剥夺了人的基本生育权,同时又使人口比例严重失调,时下老龄化问题非常严重。
小说的主人公姑姑,就是这样的一位典型代表。年轻的时候,她是妇产医生,主要从事接生活动。二十年里,经她手接生的孩子,有一万之多,被人称为“活菩萨”。一方面她天资聪颖,又是卫校毕业,一方面她认真肯学,掌握了当时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小说的作者蝌蚪,就是由姑姑接生出世的。在五六十年代医疗水平极端落后的中国社会,接生主要靠当地的一些土接生婆。她们只是依靠过去的一些土办法接生,而这种传统的接生手段,产妇致死的现象就很普遍。在这个意义上说,姑姑一方面救活了许多小生命,同时也让许多大人有了新生命。人们称她为“送子观音”,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可是,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姑姑作为一名医生,工作职能却随之改变,由接生而开始大量进行人流手术,由“活菩萨”而变成了“活阎王”。她医术高超,生于她手的人无数;但她也急于贯彻国策,死于她手的人也无数。作为产科大夫,又是乡计生办主任,姑姑为了不让二胎出生,开始扮演杀人的恶魔。后二十多年,经她手打掉的孩子不计其数,而死在她产床上的人也有许多。
在小说的叙述中,有三个女人死在了姑姑手中。一个是张拳媳妇,一个是“我”媳妇王仁美,再一个是王胆。张拳为了保卫自己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不惜耍赖,击打上门要求其流产的计生办人员小狮子。姑姑却上前替她挡了一击,自己头破血流。但最终的结果还是把张拳媳妇弄上船,运到乡卫生院。可在半路上,张拳媳妇跳了河,潜水想逃走,但最终她还是没逃过姑姑的火眼金睛,最后还是被捉到了。但在流产的过程中,她死了。
《蛙》虽然是以作者的老家东北高密为背景展开故事叙述的,但它却呈现的是整个中国的社会情景。中国传统社会从来都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来都是要子嗣继承宗族血脉。可是,当时的中国人口的确是有些多,人口控制也成了一项基本国策。但在具体的实施和操作过程中,许多的地方官员却做得很过。这样的情况下,不仅杀死了没出生的孩子,同时也将怀孩子的母亲一起整死了。用主人公姑姑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愿意野蛮吗?……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为全人类作贡献!”“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在执行这项国策的时候,一些地方使用了过激手段,甚至出现了草菅人命的情况。在这样的矛盾编织中,我们确实需要深刻反思。
两千年的中国封建史,其实就是一部家族演变史。无论是谁得了天下,都要由其子孙继承,都是始终嫡传。汉代是刘姓的天下,唐是李姓的江山,宋是赵氏社稷。家与国的界限,一直牵缠不清。“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手足之情”、“打断骨头连着筋”,都体现着一个泛家庭的概念。然而,“小家”是家,“大家”就演变成了一个国。当历史站在一个特定的时期,当大家与小家发生冲突之际,国家主义理论就会上升,国家统治机器就会变得异常坚硬。小家只有服从大家,才会在这场冲突中延续下来。
姑姑无疑是爱国的。她是革命烈士的后代,是讲革命讲原则讲阶级斗争的。比如她毫不留情地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黄秋雅,斗卫生院院长;比如她积极地投身到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中来。但是,她的爱国情怀走向了极端,走向了国家主义层面上去。为了这,她杀了“我”的妻子王仁美。
为了打掉王仁美肚子里的孩子,姑姑给“我”所在的部队写信,揭发我妻子怀了孩子。在我回家后犹豫不决时,又动员部队的领导到我家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可是,我的工作做通了,王仁美的关却很难过。她躲藏到自己的娘家,并以寻死而要挟。可姑姑并不为之所动。她弄了台拖拉机,要把岳父邻居肖上唇家象征着风水和护佑的老槐树拉倒。肖上唇以死相逼,姑姑却说:“不但要拔你的树,拔完了树就拉倒你家的大门楼,然后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她以这种手段逼出了王仁美,在保证她的生命安全的许诺下,却又让王仁美也死在她的产床上。
中国人历来持有“家国”观念,历来都把家看成是国的基本构成元素。儒家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要表明对家的重视。而在漫长的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发展史上,家族血脉也一直是维系社会发展的最稳定的因素。家族的壮大,对一个宗族来说至关重要。一致对外,发展根脉,从来都是中国人的宗族伦理。古代,皇帝也要把自己的血亲分封到不同的领地去。
按说,姑姑是我们家的成员之一,是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而且我的生命也是她亲手接生的。但此时的姑姑已经沦落到近乎疯狂的国家主义中去,她是六亲不认的。她不但摘掉了我媳妇王仁美肚子里的后代,还将王仁美一起给害死了。
尽管后来蝌蚪的父亲过寿的时候,姑姑也来了;虽然“我”后来的妻子小狮子借腹生子的时候,姑姑也还扮演了一次接生医生的角色。但在姑姑心里,国比家始终要大。为了国的利益,家必须要放弃。在姑姑的操纵下,许多未出生的婴儿都是胎死腹中。同时,一些大人也因流产手术而死,我的妻子王仁美死了,陈鼻的老婆王胆死了,张拳的老婆死了。一项政策,使众多的家庭破镜难圆。国家主义与家族伦理,在此出现了严重悖反。
姑姑的晚年,曾经发誓终生不嫁的她,却违背诺言嫁给了捏泥人的郝大手。郝大手照着姑姑的描述,捏出了一个个2800个活灵活现的娃娃。她把它们供奉起来,每日焚香跪拜,希望它们早日投胎转世。这样的情节,显现出姑姑对自己人生罪孽的忏悔,但同时也折射出了计生制度对当时中国家庭的破坏。2800个孩子,背后都拴系着一个家庭的根脉。我们今天站在历史前进的当口反思这种行为,会有许多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中国的知识分子和精英阶层,从来都要背负着国家复兴的大任,从来都要舍小家为大家。这本来说是做得没错的。但只为了一个二胎不出生,却违背宗族伦理,用尽一切手段杀了孩子杀大人,这样的行为却也未必值得我们称道,反而却有更深的意蕴令人嘘唏。
社会制度是一种制约着人的规范体系,起着对人的行为的规范、强迫、制约作用。既然制约规范,就对某些人的利益、安全、尊严,甚至生命本身有关要约。一般来讲,社会制度的建立,都会根据人的意愿以及生命的尊严来制定。但在一些特定的历史时期,为了社会发展的需要,制度就会凌越于人本与生命之上,成为冲突的症结所在。
在《蛙》中,陈眉的故事最令人心酸。陈眉是陈鼻和王胆的女儿。陈鼻在改革开放初期,已经是当地有名的万元户,日子过得相当好。妻子王胆贤淑善良,生了个女儿陈耳,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是,就在他们计划生二胎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为了偷生二胎,王胆死了。可生下的孩子依然还是女孩,名叫陈眉。陈眉应该算是一个幸运儿,她没有像其他未出生的孩子一样被杀死在子宫里,而是侥幸出了“命门”,成为社会一员。可是,其生日也就是母亲的祭日。王胆为她而死。可这种幸运却又隐藏着大不幸,她被重男轻女的父亲抛弃,被姐姐抚养长大,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妹俩容貌清丽,且志向不凡,若是名门闺秀,一定会是佳丽名媛。可是,她们因为母亲的死,父亲的沉沦而成为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一员。陈耳与陈眉一起去广东打工,又因为一场火灾,姐姐被烧死,自己毁了容。
改革开放以后,社会突然变成了富人的天堂,有钱人趁此开始以各种方式生育孩子。袁腮就是在此形势之下,以牛蛙养殖公司为幌子,实际上办了一家代孕公司。可怜的陈眉为了给父亲筹集看病的医药费,只好出卖自己的子宫,为“我”和小狮子代孕,资金为十万元。然而她既没有拿到应得的酬劳,孩子一出生也就被别人强行抱走了。她原本是打算生完孩子,拿到钱救了父亲,自己一死了之,但孩子的出生却激发出她无限的母性。用小说中陈眉自己的话说:“自从我怀孕之后,自从我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我肚子里跳动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丑陋的茧,有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里边孕育,等他破茧而出,我就成了空壳。”他向医院要孩子,医院说孩子死了;她向政府部门要孩子,政府部门却因没有证据而帮不了她。最后她疯了。
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子,没有因为花容月貌而出卖肉体,没有依傍富二代官二代出卖灵魂,但却在万般无奈之下出卖了子宫。她想活出自己的尊严,尊严却被严重践踏。她的这种被践踏,不只是由于政策,同时还因为金钱。马克思曾说资本的每一根毛孔都沾满肮脏的血,而这肮脏的血,就是杀死陈眉的罪魁祸首。
同样被践踏的,还有他的父亲陈鼻,为妻子王胆的死而自己并未生出一个男孩,从此便一蹶不振,因为重男轻女而败光了家,因为同学救济只能去酒店扮演唐吉诃德的角色,因为自己的女儿被人打成重伤。当然还有“我”,妻子王仁美死了,我一言不敢发,为的就是自己的一个小小的营阳官位。小狮借陈眉之腹怀了我的孩子,生下来又被我们抱走了,我却麻木不仁,无视她的痛苦。秦河因为痴恋姑姑,曾经自杀过一次,他愿意给她当船工,并在她嫁了郝大手后自己也开始捏泥人。姑姑是制度的化身,他却成了姑姑的影子。
在强大的社会制度面前,任何人都是这手中的泥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生命尊严在此显得无比脆弱。
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一些人先富了起来,也就在这当口,传统的伦理道德和人的价值观念彻底崩塌。一些人开始钻政策的空子,干起了与计划生育有悖的勾当。
有钱人罚着生。你不就是罚款么?我有钱,不怕罚,去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生,有肖下唇这样的官商两重身份的人罩着,超生没事的。或者,我借腹生,去牛蛙养殖场去找代孕女子,像陈眉这样的需要钱的女孩,借她们的子宫来生。这样的情势下,只有没权没势的人,只有平民百姓才是计划生育的执行对象。社会的公平严重失衡,国家的政策形同虚设。
肖下唇,因为参加高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并被留在了国务院的某个要害机构。后来政策好了,他也下了海,利用自己的人脉以及做官时贪腐的钱财,办了这家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专门给有钱人生二胎进行暗箱操作。他给医院的大门口,竖起高大的广告牌,上面是一百个婴儿各种表情的照片,以此来吸引那些想要孩子而没孩子,要生儿子却没儿子的人。一方面他与牛蛙养殖公司沆瀣一气,私下里干着非法接生的勾当,一方面又与牛蛙养殖公司的前台小姐暗通款曲,表面正人君子,私下里男盗女娼。
“我”的妻子小狮子,曾经姑姑的助手,一方面是杀人的帮凶,一方面也是受害者。她没有孩子,做梦都想有个孩子,看着中美合资医院的婴儿广告发呆,看着别人的孩子就想抱。这样一个五十几岁的失去了生育能力的女人,却向外界发布神话,说自己怀孕了。她偷了我的精子,去向陈眉借腹,后来真的给“我”生了个儿子。可当陈眉从她的怀里抢去孩子的时候,她又利用中美合资医院的保安,将孩子抢了回来,并逼疯了她。
现代化的社会里程,让一些人的人性丧失殆尽。
而小说的主人公姑姑,却并没有将良知丧尽。她自从谈了个飞行员男朋友而叛逃了台湾之后,便发誓终身不嫁了。可是,晚年却嫁给了捏泥人的郝大手。她并不爱郝大手,嫁给他是因为他能捏出活灵活现的泥孩儿。她把这些泥孩儿供着,就是在为自己赎罪。小说的结尾时,她还与小狮子唱了一出双簧戏,假装去给小狮子接生,其实是给陈眉接生。向来嫉恶如仇的姑姑,向来是正义化身的姑姑,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事呢?一方面她是在向家族忏悔报恩,一方面是想帮助自己的助手小狮子。生育,是人类永久的话题,也是人类赖以繁衍的生存方式。姑姑成了制度的牺牲品。但她的人性却并未泯灭。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会出现许多人性扭曲的人和事。但作家始终是社会的良心,始终秉持着对真善美的追求,这也正是莫言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主要原因吧。他不仅在反思社会制度,同时也在反思现代化进程中的某些弊端。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蛙》的思想含量远不止这些。但它所呈现出的社会巨变时代的各种矛盾冲突,却是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与历史意义。文学是社会现实的投影,从中间我们总能得到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