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书写·文化溯根·原乡之旅*
——论张奥列的跨文化文学书写

2019-03-03 15:48王小平
语言与文化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澳华澳洲文学

◎王小平

迄今为止,澳华文坛已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华文文学团体,文学作品资料的搜集与整理成果也蔚为可观,陆续出版的《澳洲华文文学丛书》(五卷)、《第三类文化系列丛书·澳洲专辑》(三卷),《澳华文学精选》(三卷,进行中)等显示了澳华文学的成就与活力,澳华文学研究也日益引起学界关注。在澳华文学的发展中,集作家、评论家、编辑、学者多种身份于一身的文学家张奥列,贡献不容忽视。他在出国前即已有两本文学论著问世,以坦率犀利的评论风格、扎实细致的作品分析见长,20世纪90年代初赴澳后又连续出版了《悉尼写真》《澳洲风流》《澳华文人百态》《澳华名士风采》《家在悉尼》《飞出悉尼歌剧院》《澳华文学史迹》《故乡的云,异域的风》等著作,创作量既丰,体裁种类亦多,包括游记散文、小说、文化随笔、纪实文学、人物专访、文学评论与研究等,体现了作者开阔的书写视野和出色的文字驾驭能力,其文学成就构成了近年来澳华文学实绩的重要部分,是澳华文学发展重要的参与者、见证者与推动者。本文拟从写作内容的角度分析其散文与小说写作,将其大致分为三种:一是日常书写,以记录海外见闻、描绘澳洲华人新移民的生活世界为主;二是文化溯根,追溯澳洲华人的历史足迹,描绘其社会贡献与文化意义;三是原乡之旅,通过现实与精神上“故乡”的探寻,对海外华人的身份、文化认同问题进行深层次思考。

一、日常书写

这里的日常书写主要指作者旅居澳洲时,对个人日常生活见闻、文化体验的描述,以及对澳洲华人新移民生活、情感世界的写真或想象性书写,这部分作品包括散文和小说,大多收录在《悉尼写真》《澳洲风流》等作品集中。其中大多为纪实性散文,作者以生动细腻的笔触描写澳华留学生的生活状态与心理感受。譬如,《留学生的困惑》中,澳华留学生面对陌生环境时,不无惶惑却勇于迎接挑战的“洋插队”心态;在《同居的迷失》《中国女孩》等文中,留学生们在异域开放的文化环境中,在生理、心理需求以及现实利益考量等种种因素交织下,多元、精彩同时也混合着困惑、迷惘的复杂情爱世界。对于一些令人无奈的人事,作者自有感慨:“自由的天地,或许催化了她们人性的释放,而生存的空间,却有时也难免造成其人格的扭曲。”①但整体文风坦率明快,对人事有一份清醒的洞察与体贴:“人的情感微妙复杂,难以捉摸,且受制于环境与现实,往往身不由己。”②且体现出文化差异对个体心理与行为选择的影响:“中国的留学生,正处于两种文化不同的夹击中。他们与古老的东方文化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却又渴求沐浴时新的西方文化。”③确然,澳洲幅员辽阔,生活着近百个国家和民族的移民,生活于其中的人,自然思维、生活方式各不相同。在《人种的聚会》《东方人西方人》等文中,作者即饶有兴趣地刻画不同种族、国家移民的言行,并进而对不同文化影响下的行为模式、思维与情感方式进行比较,向读者展示了丰富的澳洲多元文化图景。

虽然张奥列的整体创作以散文居多,小说仅占一小部分,但作家深知小说的分量,曾在《澳华文学史迹》中指出,“写小说最见文学功力。”④的确,与散文相比,张奥列的小说体现出,作者思考、表现生活的力度在不断增强,在人物形象塑造、情节结构编织等方面颇见功力,对澳华留学生、新移民生活状态与文化心态的呈现、探析也更为深入。《澳洲风流》收入了大部分小说,这些作品着力描写澳洲留学生、新移民的情感世界,特别是婚恋生活。作者将之置于不同文化差异、冲突的背景下,描写男女情爱关系中的行为、心理所受到的文化背景影响与制约,以及由此而引发的误解与不谐,自然,也有相互之间的理解与包容,深刻揭示了多元文化环境中两性关系的复杂与生动。在这些小说中,有些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描写个人的情场遇合,其中的男主人公往往深受东方文化影响,在性心理与行为上都偏于保守,澳洲前卫开放的性文化让他们感到新鲜刺激,他们对开放的两性情爱关系不无向往却也时有困惑,如《不羁的爱丽丝》《情人节》;在面对渴望的异国女性时,时常在大胆自信与犹疑自卑间徘徊,如《将计就计》《潇洒一回》等;有些则书写文化差异所导致的跨国婚恋的失败,如《买房》《我和茱迪》《晚霞之吻》。作者的观察细致入微,笔触简洁流畅却又不失生动,往往能以寥寥几笔即精准地表现出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体现出对人物心态的准确把握。部分作品情感浓郁、心理感受描写极为细腻,风格鲜明,如《情到深处》,延续了郁达夫式浪漫伤感的抒情色彩,是现代文学传统中海外“零余者”这一形象流脉的体现。此外,更在冷静描摹、刻画悲欢离合故事之外,显示出对人性的理解与悲悯,如《爱在深秋》。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由纯粹的性交易而相识,生理上的相互慰藉、异乡孤独感的共同体验、对彼此境况的深深同情使他们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情感。分明是不堪的环境,但性事结束后,“他望着墙上那面大镜,觉得镜中的男女有点陌生,有点像《圣经》中的亚当与夏娃”。⑤从单纯的肉欲冲动、轻佻调笑到温情的逐渐蔓延与生长,从交易关系到相互扶持的朋友、爱人,小说写得格外细腻、真切。结尾处,“又听说,他们登记结婚了,是在秋天。那是一个金色的深秋,一个成熟的季节”。⑥对人物的精准描写,对人性、情爱、婚姻的深入思考,使这篇小说体现出独特的风貌。

除描绘留学生、新移民的生活之外,作者也将笔触探入华裔二代的情感世界。在《未成年少女》《苏菲出走》等篇中,作者描写华人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冲突,将严肃的文化冲突主题以轻快的笔触写出,同时又能启人深思。这也体现出张奥列小说的一个特点,即通过故事性、喜剧性因素的引入,使小说具有较强的可读性,在生动活泼的情节、轻松随意的氛围中带出对东西方文化影响下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之差异的思考。这种举重若轻的文学手法体现了一种较为从容的创作心态,也与作者理解、把握生活的方式有关。即便是在一些无果而终的悲剧性婚恋故事中,主人公也多半能够很快走出来,而不是一味耽溺于伤痛。这种洒脱、清新、明快的文风,构成了张奥列文学的另一种风格。

总体来看,描写澳华留学生、新移民、“华二代”在现实环境压力和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碰撞中的惶惑与迷惘,以及各自努力挣扎求生存的现状,就构成了张奥列书写澳洲生活系列的重要内容,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澳洲移民的万般滋味,万种体验尽在其中。”由于作者对他们的生活较为熟悉,对其在异域生活的复杂心理状态有着细腻体会,再加上文笔的准确生动,因而读来格外真实可感。可以说,看得真切、写得深刻,是张奥列这一系列作品较为突出的特色,体现了作者丰富开阔的生活视野与敏锐细致的观察力,以及对文化差异的深度思考,为读者了解澳洲移民的生活提供了丰富可感的文学资料。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张奥列的海外日常书写并不仅限于澳洲,还有不少散文是关于欧美亚的旅行见闻、感受。这些作品不同于一般的游记,而是以中国和澳洲的生活经历为背景,对欧洲历史、文化所作的观察与描述,是一种有意味的文化比较,因而着眼点多在于社会人文,而非景点名胜,如嗜酒的德意志、与世无争的奥地利、民风淳朴的瑞士、鱼龙混杂的意大利、风情万种的法兰西等,都是抓住主要特征进行阐发,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作者的叙述平实自然,富于真情实感,也往往能令读者感受到作者个人经历、学识与眼前观感的关联,明白其来有自,虽然篇幅并不长,却寓意蕴藉,融知识与见解于一体,可谓“寸幅中有新见,尺水里有波澜”。这些游记文字记录着作者的足迹与心迹,见证了作者生命的感悟与成长,与澳洲生活见闻一起,构成了张奥列海外大文化图景的一部分。

二、文化溯根

除以小说、随感散文等方式描写旅澳华人的现实生活外,张奥列还以纪实性写作、人物专访等形式追溯澳洲华人的历史足迹,阐发他们在中澳经济、文化交流等方面做出的重要贡献,这部分作品主要收入《澳洲名士风采》《飞出悉尼歌剧院》等作品集中,体现了作者开阔的历史视野、知人论世的独到眼光以及出色的纪实写作能力。所书写的人物对象极为庞杂,其中,有执着于研究澳洲华人历史及中国文史的学者,如刘渭平、陈顺妍、萧虹、张典姊等;有文学家梁羽生、黄雍廉、陆扬烈、刘湛秋、洪丕柱等;歌唱家俞淑琴、书法家杜忠诰等;还有众多商界、武术界名人。他们各自背景不同,经历、性格迥异,但都取得了重要的成就。张奥列对这些旅澳人士投以热忱的关注,以记者的敏锐与作家的妙笔为他们留下了一份份文化小传与人物专访,其中很多是年迈的长者,其珍贵的史料价值自不待言。此外,作者本人生活经验丰富,又曾任记者、编辑,视野宽广,写人纪事冷静通达,但在平实自然、质朴无华的文笔中却自有一份隽永的情味,更具文学性,“写人叙事用白描手法,简笔勾勒,稍加点染,就形神毕现,表现出精细的观察与‘写真’功夫”。⑦

从内容来看,其纪人写作体现出较为明显的特点。首先,通过材料的取舍来体现写作对象的独特性,把握其个性特征。张奥列善于在众多的材料中捕捉重点,选取人物生平经历的重要事件,在彰显其事业成就的同时,生动地呈现对象个性特点,因而能够以简洁流畅的文字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飞出悉尼歌剧院》一文记述著名华裔歌唱家俞淑琴经历重重艰难,终于登上澳洲艺术舞台并频频获得国际大奖,最终为澳洲主流艺术社会所接受。在这篇纪实性作品中,作者在表现俞淑琴求学经历之艰辛时,特别撷取了若干片段以突出其在面临困难时坚强、乐观、富有好奇心且勇往直前的个性,更以较多的篇幅描写她在获得悉尼歌剧院“终身艺术家”称号与职位后,毅然放弃并转而到商业艺术领域且大放异彩。如此,一位在异域闯荡、始终勇往直前、永不止步的艺术家形象呼之欲出。作者巧妙地将俞淑琴的自述与外界评价融合在一起,生动地写出了她的个性特色和对艺术的热爱,使读者充分感知到其强烈鲜明的个性。这种注重把握书写对象性格特点的纪实写作风格也体现在其他篇目中,如《澳华元老李承基先生》一文。李承基是澳洲华人界的商业领袖之一,其父亲是上海四大百货之一的新新百货创办人。李早年丧父后继承家业,独力闯荡上海滩,既经历过富贵,也尝过世间冷眼,1949年后出走海外重建家业。对于这样一个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商界传奇人物,张奥列在访谈与写作中,并没有将重点放在其事业成就上,而是着重探索人物成功背后的心态与性格因素。其为人处世的低调谦和,早年圣约翰大学的教育和宗教信仰,以及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传统文化品质等对其所产生的影响,都在字里行间一一呈现,真实可感。

其次,在写作中,张奥列格外注重人物命运与社会发展、历史变迁、文化传承之间的关系。譬如《悉尼唐人街的历史拼图——“唐人街之王”方劲武见证今昔》一文中,不仅描写了方劲武的生平经历、地位,且以较多的篇幅讲述了悉尼华人的历史、唐人街的由来,其中穿插着澳洲华人相关政策的制定、悉尼政府对“唐人街”的认可等历史背景资料,于是,方劲武的一生成了唐人街沧桑的见证,个体命运与历史、时代的变迁相交织,使得这篇纪实性人物散文蕴蓄了丰厚的历史内涵。而在《澳洲菜园人生——蔡氏四代悉尼种菜传奇》一文中,则以蔡姓几代人在悉尼的种菜生涯为线索,兼述澳洲中国菜种植与推广的历史,以及广东高要人向海外发展的艰辛,描绘出了一幅华人移民在贫苦动荡的环境中求生存、谋出路,最终在异乡安居乐业、代代传承的动人图景。而在这些历史图景之中,文化传统的影响也是相当重要的一面。在张奥列笔下,中华文化传统是旅澳华人内心深处的情结,它融入了华人的血脉,在自觉与不自觉中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如俞淑琴对民族艺术的热爱、李承基宁静淡泊的传统文化品质,都成为他们在异乡开拓出事业新境界的重要支撑。而即便是普通人,文化传统也成为他们立身处世的重要心理资源。如《澳洲菜园人生》中的蔡裕权,他10岁赴澳,是一位普通的菜农,但同时也是中华文化的传承与传播者,不仅在为人处世、子女教育等方面恪守文化传统,还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乡下仔回忆录》。在这本书中,他将自己的人生幸福归因于“保持了中国人的特征与传统,用中华文化来约束自己”。⑧

在张奥列笔下,优秀的旅澳华人们一方面自觉承传优良的中华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则主动接纳、吸收先进的西方文化,从而在一己生活天地之外,开拓出丰富的多元文化空间。他们以巨大的文化热情、积极的行动将自己的丰厚文化底蕴、背景转换为中西文化交流的资源,不仅在向海外普及中华文化、丰富海外华人文化生活方面作出贡献,也在不同程度上与所在社会的主流文化相融,推动了中西经济、文化的交流。他们的存在,是澳华历史的重要部分,共同构成了澳洲中华文化的多元景观。也因此,在经过了早期的旅澳生活见闻写作之后,作者说:“现在我则更多地穿行于历史文化中,写些与澳洲华人历史有关的纪实性作品,既想为这些真实的、典范的人物作传,同时也想为澳华历史留下些文字印痕。”“澳洲的中华文化之旅,沧桑亦悲壮,绝不会被历史所遗忘。”⑨也正因为有这种自觉的文化传承意识,这部著作不仅仅凸显了个体的丰富、精彩,更因文化传统的厚重、蕴藉、开放而在整体上呈现出“人在天地间”的大气象,形成了作者独特的传记写作特色。

三、原乡之旅

在张奥列的旅澳系列书写中,少有对故乡的直接回忆与描绘,但作为一种精神背景的“故乡”,在其作品中始终或隐或现地存在着,构成了作家观察、感受澳洲社会时的潜在文化视角与心理资源,这在其对澳洲华人的现实日常书写与历史溯源中都可以见到。而在最新文集《当金发碧眼遇上黑发黑眼》(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中,开篇《望月》则直接与“故乡”有关,这或许是作者身处海外多年后对“故乡”感悟、思考的总结。在这篇散文中,作者从与大卫、丽莎夫妇的生活交往开始写起,逐渐深入,通过对“望月”“思乡”这些传统文化符号的不同理解,引出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作者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笔锋一转,写早期赴澳华人辗转几代之后的血缘混杂,带出对血统、血缘、国籍等身份认同问题的思考,并赋予“乡愁”以新的内涵:在方便、快捷的国际化时代,“乡愁”早已不再是现实的感怀,而成为一种乡恋、乡情的文化符号。作家写道:“寻找家园,总在路上;追梦追月,其实就是一种修行,一种坚持。”在这样的视野中,“故乡”不再是具体的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情怀。“返乡”也不必再是具体的旅程,而是不忘来时路。一种超越性的身份意识由此产生。这种意识来自跨文化的大视野,它使得作者的书写摆脱了传统“离散”“在地”的对立性思考,而体现出开放、流动的特征,更富于时代气息。

2017年出版的《故乡的云,异域的风》散文集,收录了张奥列自2000年首次回国以来的旅行见闻,其中既有北京、上海、广州、厦门、成都、昆明等都市的现代风光,也有历史名胜古迹、各具特色的侨乡,以及有着浓郁地域风情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在张奥列笔下,祖国是熟悉的,但也是陌生的。一方面,部分作品体现了今非昔比、人事尽变的沧桑感,如作家写曾经生活过的广州、北京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及见证这份历史巨变后的失落与欣喜:“虽然多少有传统文化的失落感,但更多的是现代文明与时俱进的新鲜感和兴奋感。”⑩尽管对城市的变化有着复杂情感,但作者依然体会到,虽然到处是纵横交错的立交桥,老字号也大多改换门庭,但作为精神家园的北京依旧存在。作者写到参访中国现代文学馆,以及在钓鱼台国宾馆宴会间的谈话,深切地感受到,“中华文化,建构着我们的精神家园”。[11]这一对文化血脉的深刻体认,是故乡纪行散文的核心情感。

另一方面,则是对多元中华文化景观深入、立体的呈现。这部分内容以地方乡土风情描写为主,以丰富、生动的实例见证了中华文化多元共存的宏大气象,不仅充满浓郁的地方气息,且富有历史与人文的深度,情感也格外饱满丰沛。如游记中较长的一篇《彩云之南,梦幻之旅》,共分14小节,以翔实又富于变化的文笔记录了一次10多天的精彩云南之旅,横跨楚雄、大理、保山、德宏、红河5个州区,深入体验彝族、白族、傣族、景颇族等民族的风土人情。作家不仅以生动的笔触、出色的写实记叙能力去描绘、呈现美丽迷人的自然风光、民族风情,而且全方位调动自己的知识、回忆,结合当地的历史人文,融入丰富的想象力进行创作。于是,腾冲、瑞丽、红河这些令人神往的边地,在作者笔下,不再仅仅是一个个具有多元文化特色的人文地理空间,同时也是回忆、现实、想象相交织的深邃立体的心理文化空间。而在文字风格上,这部分散文也跳脱出以往的平实风格,笔致多变,随描写对象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情致。有时是对探访对象的准确描摹,如在《游走东西南北》一文中,描写广东侨乡“四邑”之一开平的特色建筑——碉楼,从历史背景到具体结构设计、建筑背后的故事,以写真的文笔娓娓道来,带领读者细细观看,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有时则以轻快明亮的笔触描绘节庆习俗与少数民族风情,譬如《与火共舞大凉山》一文,写激情四射的彝族火把节,以及民风淳朴的凉山热土,令人仿佛身临其境;又或者,以凝练深邃的文笔叙写边疆风土与文化,将人文景观、历史传说与现实观感融为一体,体现出富有纵深感的时空层次。这些作品在记述对象与文字风格之间达成了高度的统一与平衡,是张奥列中外游记散文中的精品。

这种对中华文化的统一性与内部差异性的细致观察与体认,与作者兼具中国与海外的双重视角有关。正如作者所言:“无论在中国游山玩水,抑或在外国观光探胜,眼前的印象总与我的生活经历、社会认知叠合融合。”[12]如果说,在描写海外生活时是带有着中国的生活经验与文化背景印记的话,那么,在记叙中国行旅时,多年海外经历所沉淀下的生命体验与感知方式则成了另一种参照。如此,作者才能更为深刻地体会中国大地上所发生的变化,才能领受到当地人对海外华人的热忱情意并倍感珍惜,也才能更真切地理解地方民众努力想要走向世界、拥抱世界的信念与行动,这种种复杂的感受融合在一起,构成了故乡纪行系列散文的丰富精神内涵。更重要的是,这种对现实中多元化“故乡”的书写同时也呼应了作者所提出的新的“乡愁”理念。身处何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交融中提升精神境界,能否在面对异乡及故土时获得一种更为开阔的视野,收获更加丰富多彩的生命体验。作者在散文《望月》中引用了苏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以及白居易的“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这些富于生命智慧的诗句在作家的笔下得到了充分验证,“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个具有丰富、多元内涵的心理概念。

以上是从内容角度对张奥列文学创作进行的初步分析。除上述三个方面之外,还有几点值得特别注意,因篇幅有限,这里不再具体展开,仅提出供讨论。第一,在张奥列的海外华人叙事中,有一些为数不多但特别吸引人的篇章,是关于个人家族的故事。这在早先的《踽踽台北行》《狮城舅舅》中已有显露,在最新的散文集《当黑发黑眼遇上金发碧眼》中亦有深化,如《家史合璧》《母亲,您想说什么》两篇散文进一步讲述身世家史,兼及族人在台湾地区及新加坡、马来西亚的生活。南洋华人的复杂历史与奋斗过程、与大陆天然的亲族情感联系以及由此建构出的一种华人心灵图景,构成了另一片值得开拓的文化空间。第二,张奥列的文学创作与其文学评论的关系。出国前,张奥列已是小有名气的评论家,赴澳洲后,张奥列先后任职于《自立快报》《华人日报》《澳洲新报》等,他身兼作家、评论家、编辑于一身,持续关注着澳洲文坛动向,不仅致力于搭建文学、文化交流的平台,且写下了大量的评论文字,切实推动了澳华文学的传播与研究。其评论文章主要集中于《澳华文人百态》《澳华文学史迹》两部著作,前者是迄今为止第一部介绍澳华文学的专著;后者除对具体作家、作品进行评论分析之外,还以大量篇幅介绍澳洲华文文坛的现状,描述澳华文学的发展轨迹,可谓是澳华文学研究的扛鼎之作。对澳华文坛的熟稔以及开阔、精准的文艺评论眼光,也影响着张奥列自己的创作。可以说,对澳华文学得失的判断,也在某种程度上形塑着他对自己创作的期许。正如他在《澳华文学史迹》中所说:“澳华文学的灵魂是什么?我以为就是:华裔移民在异域生存中的文化认同,包括对中华文化的重新认识,对西方文化的切身体验,对中西文化冲突与融合的审视与理解,对多元文化中人的生存行为的选择,以及移民生存的归宿感。”[13]这不仅仅是对澳华文学的整体判断,或许也同样是对作者本人创作的一种期许、写照。而创作与评论之间具体的互动关系,是一个值得继续深入探讨的话题。

注释:

①②③ 张奥列:《悉尼写真》,海峡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28、60、64页。

④[13]张奥列:《澳华文学史迹》,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32页。

⑤⑥张奥列:《澳洲风流》,香港开益出版社1996年版,第56、59页。

⑦江少川:《闪耀在南半球澳洲华文文学的星空——序张奥列〈澳华文学史迹〉》,《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7年第3期,第100-102页。

⑧张奥列:《飞出悉尼歌剧院》,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4页。

⑨张奥列:《澳华名士风采》,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3年版,第305页。

⑩[11][12]张奥列《故乡的云,异域的风》,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30、32、2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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