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揆
20世纪60年代初,享誉全球的加拿大媒介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提出了著名的“印刷民族主义”理论。麦克卢汉认为,民族主义是现代性最重要的表征之一,民族主义的酝酿、兴起及兴盛均与传播因素——具体而言是印刷媒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印刷民族主义”是麦克卢汉“媒介感知”思想的重要表现,他认为印刷媒介通过对视觉的强调推进了可视化、分离化与同质化,在民族主义论题中具体体现为民族语言的定型,形成独立的现代个体和自决的现代民族,加速了信息与社会的流动、宗教共同体的衰亡、民族共同体的形成、资本主义的兴起等。这是印刷媒介促进近代民族主义兴起的三条主要路径,亦是麦克卢汉“印刷民族主义”思想的基本内涵。
在民族主义的形成过程中,民族语言不仅是经典文学作品或知识分子表现自我的工具,也不仅仅具有方便国家行政或地区沟通的功能。在很多时候,民族语言甚至是唯一能使人们成为某国国民的依据,并可借此产生深厚的民族认同。为此,一些学者将语言与民族主义问题合并思考,名曰“语言民族主义”。语言民族主义者致力于探讨如何用民族语言来控制国家,或至少为某种语言赢得官方认可的地位。对他们而言,语言意味着权力、地位、政治以及意识形态等,语言的沟通作用及文化意义反倒是次要的。人们常常强调,书面语言的定型对于民族主义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但印刷媒介在语言定型中所发挥的战略性作用往往被忽视。美国历史学家亨利·修斯在其著作中强调了本地语言的固化与民族主义、民族国家之间的关系,[注]Hughes H, History as Art and as Science: Twin Vistas on the Past, New York: Harper & Row, 1964, pp. 38-40.对印刷媒介在语言定型中的作用却闭口不谈。单一的书面语言能够在广阔的疆界内定型、确立、被畅通无阻地使用是一个不断整合的过程,印刷的固化作用功不可没。在印刷媒介出现之前,西欧各国的民族语言始终随口语的变化而持续演化,原因就在于“抄写文化无法固定语言,也无法将本地语言转变成促成民族统一的大众媒介”。[注]McLuhan M, The Gutenberg Galaxy,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62, p. 229.此时,地方语言在拼写上的差异并不妨碍人们之间的交流,操同一种语言的人在数量极其有限的手抄本中体验不到方言分歧的阻力。印刷媒介具有独特的保存威力和标准化效应,在印刷媒介普及之后,方言的演变逐渐停止。那些说着种类繁多的各式法语、英语或者西班牙语的人们原本可能难以交谈或根本无法彼此沟通,通过印刷的文字和纸张,他们可以相互交流理解了。因此,在探讨民族主义兴起的过程时,“我们不妨将更多的篇幅给予印刷媒介。它抑制了语言的偏离,丰富了通俗语并使之标准化,为欧洲主要语言的进一步纯洁化和典范化铺平了道路。人们的‘母语’意识进一步强化,语言之根和他们在国土上的根基由此扎得更深。”[注]Eisenstein E, The Printing Press as an Agent of Chang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 116.
麦克卢汉将印刷媒介推进的语言定型视为判定民族主义形成的重要标准。在他看来,印刷媒介使地方语言固定化和标准化,由此推动了欧洲现代语言的定型,为欧洲现代民族主义的兴起奠定了基础。麦克卢汉将印刷与民族主义之间的关系视作“价值论的和同位的”,“一群人借助于印刷书籍第一次看到他们自己;由印刷媒介塑造的高视觉解析度的地方语言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野,让人们窥见根据地方语言的使用范围去界定单一社会的可能性”。[注]McLuhan M, The Gutenberg Galaxy, p. 217.印刷出来的语言晋升为一种共同的媒介,原本因为方言而难以交谈或根本无法沟通的人们,借助印刷的文字和纸张可以互相理解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逐渐感觉到那些在他们的特殊语言领域里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的人的存在,而与此同时,他们也逐渐感觉到只有那些数以十万计或百万计的人们属于这个特殊的语言领域。这些被印刷品所联结的‘读者同胞们’,在其世俗的、特殊的和‘可见之不可见’当中,形成了民族想象的共同体的胚胎。”[注][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3页。可以说,标准化的印刷推动了语言的传播,为民族语言形成并走向规范铺平了道路,在此基础上,使用相同语言的人们就容易产生某种特定的民族归属感。
“印刷媒介粉碎了束缚部落人的枷锁,使之爆炸为具有个性的个体;部落由于印刷媒介的出现而爆裂,取而代之的是经过相似训练的个体组合而成的群体。”[注]McLuhan M, Understanding Media, Cambridge, London: The MIT Press, 1994, p. 177.麦克卢汉所说的“个体”,不再是彼此具有血缘关系的部落人,而是拥有个性的独立的现代主体;那些由相似个体所组合而成的“群体”,不再是由血缘关系联系在一起的家族与部落,而是由独立个体凝聚成的一股强大力量,即民族和民族国家。在麦克卢汉那里,“个体”经过印刷媒介而通向“个体民族主义”主要有两个步骤。第一步,印刷媒介把个体从依靠血缘关系维系的家庭、宗族、部落等传统群体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为自由、独立的个体。在这个过程中,延伸了表音文字的印刷媒介体现出分离化效应。第二步,自由独立的个体接受了强制性的课堂训练,成为如活字版一般的齐整划一的个体。
在麦克卢汉看来,个体之所以能够从部落中脱离出来并拥有独立的身份,与表音文字及表音文字的终极延伸——印刷媒介的分离化效应密切相关。例如在表音文字诞生之前,古希腊没有“个人”的概念,这一点在口语文化典范《荷马史诗》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在荷马时代,人皆属于部落群体,只是“部落人”而非“个体人”。表音文字诞生以后,个人开始脱离部落并具有了个体性的身份。正如麦克卢汉所说,“表音文字最奇特的隐性后果之一就是个体身份的诞生。”[注][加]麦克卢汉:《麦克卢汉如是说》,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5页。“在西方,个人身份问题最初出现在俄狄浦斯王身上,他经历了非部落化的危机,失去了在部落团队里参与的机会。对古代的希腊人来说,发现个人身份是震撼人心且令人恐怖的事情。这个发现与视觉空间和切割分类的发现是同时发生的。”[注]McLuhan E, Zingrone F, Essential McLuhan, London: Routledge, 1995, p. 342.表音文字将口语词分解为一个个的音素和字母,分解了口语社会的整体性和共鸣性,从而“推动西方世界朝感官、功能、运作、情感、政治、任务等各个方面的分离方向前行”。[注]McLuhan M, The Gutenberg Galaxy, pp. 42-43.这种趋势随着印刷机的发明而进一步强化。“印刷加剧了分离化的程度,并带领个人进入动态化、区隔化的世界”,在动态化、区隔化的世界中,“人的心与脑发生分裂,进而诞生出新型人类,即‘印刷人’”。[注]McLuhan M, The Gutenberg Galaxy, p. 241.正是由于印刷媒介对分离化趋势的进一步加强,已从部落群体中脱离出来的“表音文字人”经历了心与脑的再次分裂,形成新的“印刷人”。麦克卢汉将“印刷人”称作“文明人”“视觉人”或“理性个体”。他认为,无论“印刷人”“文明人”,还是“视觉人”“理性个体”,都是指“在成文法典面前独立平等的个体”。[注]McLuhan M, Understanding Media, p. 84.
由同质化个体组成的群体就是民族主义的雏形,麦克卢汉关于“个体民族主义”的讨论止步于此。至于同质化的个体是如何组合成整体的,麦克卢汉没有进一步探讨。英国学者埃里·凯杜里和以赛亚·伯林的有关论述填补了麦克卢汉“个体民族主义”链条中缺失的环节。凯杜里系统阐明了康德哲学的“自决”观念与民族主义的关系,并率先将民族主义的起源追溯到现代理性主体的确立。他提出,“民族主义对个人提出的全部要求源于对他的自由的关系。真正的自由是意志的一种独特状态,这种状态一旦达到,便确保个人的永久实现和他的幸福。政治是实现这一超人想象力的一种方式,是满足这种形而上学的渴求的一种方式。”[注][英]埃里·凯杜里:《民族主义》,张明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79页。伯林亦将康德的自由观念视为“几乎不为人知的民族主义之源”。他认为,“康德的(主体)观念与民族主义兴起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条可追溯的影响路线,而且是一条重要的和核心的路线。”[注]Berlin I, The Sense of Reality: Studies in Ideas and Their History, London: Pimlico, 1997, p. 233.在他们看来,自由自决的现代个体是民族主义产生的源头。但是,要从个体自决推进到民族自决,从个体自由发展为民族自由,还需要对康德的自由学说逻辑进行推导。这一推进过程至少需要以下两步。“首先,当我按照某些价值的指引行动和生活时,不是因为这些价值是由存在于所有充分发展的人之中的理性所制造或发现的,而是因为它们是我自己的,表达了我独特的内在本质,并属于我的特殊的世界观;其次,甚至更为关键的,是关于选择者的新概念——选择着的自我。”[注]Berlin I, The Sense of Reality: Studies in Ideas and Their History, pp. 241-242.
事实上,这种使主体观念“具有广泛政治意义的拓展”以及“需要走的两步”正是由康德的后继者费希特完成的。费希特从先验自我的超绝性也就是与自在之物在性质上的相通性中发现了走出康德困境的希望,并推导出一个能动的、创造性的“纯粹自我”。费希特认为,一切事物都牢固地悬于这一“单独的环节上,这个环节未系于任何事物,只是靠它自身的力量来维持自己和整个体系的运转”。正是从康德对自治价值和决定自己道德行为的极力强调出发,费希特将康德的思想向社会实践和政治哲学的方向大大推进了。在费希特那里,自我是永恒的和先验的,变成了“纯粹自我”和“一种超验的、无限的世界精神”。或者说,费希特所宣称的“真正的自我”根本不是个人,而是集体、民族乃至政治国家;个人只是国家、集体的元素,个人的意义只能从个人与体系、组织、整体的联系中获得。由此,作为自我实现的个人自由在于使个体与整体一致,完全的自由意味着个体全部融入整体,人的自由的意义在于为实现这个目的而持续不断地斗争。正是这种集体性的自我产生了个人化的生活方式,并且赋予所有成员以意义和目的;集体性的自我创造了他们的价值和这些价值得以体现的制度,因此是永恒的、无限的精神的具体化,一个无需诉诸其他东西的权威。[注]Berlin I, The Sense of Reality: Studies in Ideas and Their History, p. 243.
从这样的形而上学中,新康德主义者推演出国家理论。人的目的是自由,自由是自我实现,自我实现完全融于普遍的意识。当这种自由观念与政治相遇时,个人意志的自由与自主逐步演化为以民族为代表的各种群体的自由与自主。到费希特这里,由印刷媒介塑造出的现代主体完成了从个人自决到民族自决的逻辑进程。
在中世纪的西欧社会中,由于基督教在信仰、文化乃至整个精神领域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人们的忠诚具有普世主义特征。也就是说,中世纪的西欧人生活在宗教共同体中,人们在这种共同体中获得身份的认同、日常生活的意义和政治活动的依据。到16世纪,这种宗教共同体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并逐渐被民族共同体所取代。丹尼斯·海将16世纪早期西欧社会的特征概括为四个方面:君主政府加强,反君主势力日趋衰亡;出现了以王朝统治为基础的国际关系模式;教会内部日益不稳,教会失去普遍的威信;崭新的精神状态(包括世俗的和宗教的)逐步发展。[注][英]丹尼斯·海:《第一章 导言》,[英]波特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组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7页。其实,这四个特征共同指向了宗教共同体的衰亡和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在此过程中,由印刷媒介所催生的信息与社会的加速流动起到了关键作用。这种作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印刷媒介的机械复制功能提高了信息传播的速度,拓展了知识传播的范围;第二,印刷媒介不仅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还与资本主义共同加快了社会的流动。信息流动和社会流动的加快为现代民族主义的兴起和兴盛创造了条件。
中世纪西欧的宗教共同体建立在以口语媒介和文字媒介(拉丁文手抄本)为载体的宗教思想之上。当时,古腾堡金属活字印刷技术尚未发明,文字媒介使用起来仍然极不便利,书籍奇缺,信息和知识的传播主要通过口语媒介,教会在教化教徒时几乎完全依靠口语。尽管口语媒介在中世纪后期的知识传播活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口语传递的即时性和无法保存性决定了它在信息传递上存在致命的缺陷。抄写文本在同一时间的某一地点只能供一个人阅读,复制速度慢且不易保存,通过抄写文本传递信息效率低下。在这种背景下,宗教共同体在人们眼中越来越神秘、神圣。当纸张传播到西欧,特别是古腾堡金属活字印刷技术发明之后,书本变得易于获得,知识和学问在教会和大学校园之外快速传播,教会对书面文化的控制难以为继,识字的教徒很快就对基于口语传播的教会思想提出挑战。人类大规模的社会改革运动第一次运用了大众传媒的力量,路德也成了印刷媒介时代首位传播大师。“传媒是路德宗教改革成功的源泉,16世纪初的德国在历史上第一次成为受到大众传媒影响的国家。”[注][法]弗雷德里克·巴比耶:《书籍的历史》,刘阳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70页。正是借助于印刷机的力量,路德将德语版的《圣经》送到众多新教徒手中,宗教改革和通俗语的印刷品一起推动了民族主义的兴起和发展,重创了基督教共同体。可以说,随着印刷媒介的问世、通俗语(例如德语)的大范围流行以及神圣语言(拉丁文)的逐渐式微,到18世纪,西欧的宗教信仰热潮逐渐消退,用安德森的话说,“这个时代亟需通过世俗的形式,重新将宿命转化为连续,将偶然转化为意义。在此过程中,很少有东西比民族这个概念更适宜于完成这一使命了。”[注][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第10-11页。如果没有印刷媒介,新教的主张可能只会局限在某些地区,宗教改革不会发展为一次国际性的重要运动,无法结束教士们对学术的垄断,无法促成西欧社会脱离“黑暗时代”。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麦克卢汉说,“民族主义这场革命的完成,几乎完全依靠的是同一可移动的活字所带来的信息加速运动。”[注]McLuhan M, Understanding Media, p. 353.
不仅如此,印刷媒介还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兴起,并与资本主义共同加速了社会流动。在此过程中,传统的社会结构被摧毁,人们逐渐摆脱了原先狭隘的空间概念,人们交往的范围和个人经验得到极大拓展。在一定区域内,人们的“异质”成分减少,“同质”成分增加,社会成员的团结程度明显增加,人们日渐意识到自己与周边的人形成了拥有共同血缘、语言、文化、情感和利益的共同体。[注]项翔:《近代西欧印刷媒介研究:从古腾堡到启蒙运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99页。正如麦克卢汉所说,“不同地区的逐渐同质化,整个地区的力量、能量和攻击性显著增长,我们将这种增长同新兴的民族主义联系在一起。”[注]McLuhan M, Understanding Media, p. 175.关于印刷通过资本主义的中介促进民族主义的发展,麦克卢汉在《花花公子访谈录》中说得更为直白:“新近被印刷媒介同质化的个体把民族观念看作群体命运和身份的热情而有趣的形象。有了印刷媒介,货币、市场和运输的同质化首次成为可能,由此造成了政治和经济的统一,引发了当代民族主义充满生机的集中化能量。由于印刷媒介产生了之前难以想象的信息流动,古腾堡革命因此产生了一种视觉的、集中性的新型国家实体。它与商业扩张融为一体,直至欧洲成为一个国家网络。”[注]McLuhan E, Zingrone F, Essential McLuhan, p. 233.
麦克卢汉从印刷媒介的角度观照西方现代民族主义的形成,弥补了卡尔顿·海斯忽视的媒介因素,从传播学的角度回答了卡尔顿·海斯提出的“民族主义难题”。今天,我们以后视的眼光看待麦克卢汉的论述,当然会认为他对民族主义的论述非常稚嫩,天马行空且常常点到为止。这一点与麦克卢汉的书写风格密切相关,而且当时整个学界对民族主义的理论探讨也非常匮乏。不能忽视的是,“印刷民族主义”还是麦克卢汉验证其印刷视觉效应的一个例证。有人认为,麦克卢汉对民族主义的论述没有考虑其他政治的、经济的因素,并据此认为他的探讨具有严重缺陷。这样的评论有失公允。因为麦克卢汉对民族主义的论述是对卡尔顿·海斯“民族主义难题”的回应和补充——既然卡尔顿·海斯在其著作中已经否定了经济的、政治的因素,故而在麦克卢汉看来,显然没有必要再去探讨经济和政治的因素。况且,这也不是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重点所在。
民族主义是文化现代性的产物。印刷媒介推进了民族语言的定型和现代理性主体的塑造,为西方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奠定了基础。以大众消费主义和电子媒介为基础的后现代社会来临之后,很多学者声称,由印刷媒介支撑的民族主义开始走向衰弱。他们的理由是:大众消费主义的“文化帝国主义”稀释了民族文化的差异,并将民族文化简化为包装物和民间传说;在由电子媒介形塑的全球文化中,单一的、世界主义的和科学的文化逐渐涵盖全球,民族文化的合法性地位开始消解。以霍布斯鲍姆、麦克尼尔、吉登斯、汤姆林森、霍米·巴巴等为代表的西方思想家们已经或多或少地意识到这一点。在他们看来,民族和民族主义属于现代化时期,在大众传播、世界主义和混合文化的时代,民族和民族主义不再与我们有关。用霍布斯鲍姆的话来说,今天的民族主义已经失去先前造就国家和组织经济的功能,“不再是历史发展的主要向量”,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已逐渐西斜。[注][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3页。事实上,早在这些学者抛出“民族主义消亡论”之前,麦克卢汉就已经意识到了电子媒介对于“民族国家”的消蚀作用:“在电速条件下,学科主权的消失同民族主权的消亡一样快。沉溺于从中心到边缘的机械而单向的扩张这样一些更陈旧的形式,与我们所处的光电世界已经格格不入。光电不是使事物集中化,而是使事物非集中化。”[注]McLuhan M, Understanding Media, pp. 35-36.甚至我们可以将这一点视为麦克卢汉“印刷民族主义”在逻辑上的必然推论。媒介生态学派代表人物、深受麦克卢汉媒介思想影响的罗伯特·洛根将麦克卢汉的这一暗示明确化、具体化。他认为:“互联网使民族疆界进一步冰消雪融,因为知识和信息跨越国界,学科边界畅通无阻,在全球层次上产生了兴趣和实践的社会共同体。印刷机产生了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互联网产生了世界共同体。不仅联合国及其工作是世界共同体的象征,而且其他世界性机构如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海牙战争罪行法庭、京都议定书、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原子能机构等也是这样的象征。”[注][加]罗伯特·洛根:《理解新媒介》,何道宽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9页。
在电子媒介条件下,民族主义当然会继续存在,因为作为民族主义基础的“印刷媒介”仅仅是“过时”的,不会“终结”。然而,民族主义在推动社会发展进程方面可能会沦为更加次要的角色,仅仅发挥辅助性的作用,就像纸质书籍在电子媒介时代的命运一样,尽管印制的文本并未减少,但占据主控地位的是电子媒介。印刷媒介和民族主义已经完成了各自的历史使命,它们在全球化时代正在变得“过时”。[注]此处的“过时”是根据麦克卢汉的理论语境而使用的,在他看来,“过时”并不意味着“终结”,而是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详见McLuhan M, Letters of Marshall McLuha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