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站起身,朝车窗外望去:平生第一次,站台上没有父亲的影子,我没看到他摩挲站台票的双手。
那些年,我在各个城市间匆匆奔波。我像扔下自己的行李一样把生活随便扔到城市的某个角落。生活默默地看着我,毫无怨言。
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是在16岁的夏天。那年的蝉鸣似乎至今仍在我耳边萦绕。我把一大包课本背回家,扔在院子里,对父亲说:“我要出去闯荡生活了。”那时,父亲坐在屋门口,他的目光从缭绕的烟雾中穿越而出,一直射进我的眼眶。
我朝那堆书踢了一脚,说:“反正上学也没有意思,我要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了。”
就在那个夏天犹豫地把腳跨进村庄的时候,我母亲很坚决地离开了。我知道,是父亲在麻将桌旁长达数年的赌博给了母亲抬脚远走的决心。母亲已经默默忍受了许多年,她的忍耐在那个炎热的夏天达到了极限。
母亲走后,我将写着“为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而读书”的日记本撕得粉碎,我再没有继续读书的动力,我的心情也一下变得像那些纸片一样粉碎了。
我对父亲说:“反正我妈也让你给气走了。我也不小了,我要和我哥一起出去打工。”
父亲的目光变得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柔软了。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然而,父亲抽完那支烟,叹口气,说:“还是上学好,上了大学前途就广啊。”
我没再吭声。整个夏天我都很少讲话。我怕哪句话讲不对,父亲又会让我留在家里,或者把我赶回学校。
我和我哥坐上火车的时候,我完全放心了。父亲手里握着一张站台票,站在车窗外嘱咐我哥照顾好我。我对父亲说:“放心吧,爹,我已经能照顾自己了。”
火车快要启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离去的母亲。我把头探出窗外,对父亲说:“爹,你回家后别再去赌了,我妈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我的声音里有了眼泪和委屈的成分,变得柔韧绵长。
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使劲点了点头。
火车开动了。父亲双手紧握着那张站台票,目光被火车渐渐拉长。我站起身,朝他挥手。父亲也抬起了右臂,然而只是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就消失了。
那年春节,我和哥一起回到家。父亲从里屋拿出了一张站台票,说:“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我保存着这张站台票,看见它就想起你们俩了。”
我问父亲这半年有没有再去赌。他深深叹了口气,怅然说:“不再提这个了。”我就不再提了。邻居已经告诉我了,父亲这半年时间一直在县城做小工。他对别人说,儿子为了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到外地读书了,他也要不停地做小工赚钱了。
我心里就像放了一大堆冬天的枯枝,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
过完春节,父亲仍旧到火车站送我们,我对父亲说:“爹,你在县城做工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父亲的手摩挲着那张站台票,笑了笑,说:“我没事的。不过你还是上学好,上了大学前途就广啊!”
我没有说话,火车已经开始大声嚷嚷了。
我和我哥在不同的城市打工,每年春节回家一次。父亲积攒的站台票也在逐年增加。他握着皱巴巴的站台票,说:
“你们出去两年了。”
“你们出去三年了。”
“……”
每次火车启动的时候,父亲都会趴在窗口,语重心长而有些无奈地对我说: “还是上学好,上了大学前途就广啊!”我想说些什么,却总说不出一句话。
那些年,父亲像是我们的一件行李,一件被我们半途丢弃在站台上的行李。然而,父亲一直精心地数着他的站台票,数着我们出去的年月。
后来的一个晚上,哥对我说:“你别再跟着我打工了,没啥前途的。爹每年都在车站跟你说,你还是念书吧。”
我躺在哥的身旁,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我哥背着身,平静地说:“我知道,妈走了,对你打击很大。不管她回不回来,你就不能为了咱爹读书、考大学吗?”
我没有说什么。我用打工的钱买了一大摞的自考书。
我的宿舍多了一盏台灯,我的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
我用了近两年时间拿到了一所重点大学的毕业证。然后,顺利地通过了研究生考试。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夏天,我要去那所大学研究生班读书了。父亲数着几年来他保存的站台票,说:“小子,你出去了五年了,终于出息了……”
出门的那天,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父亲一路上不停地说:“你看看,我就说,还是上大学前途广啊!”
到火车站时,进站的旅客已经排到了广场上。由于高峰期旅客过多,车站暂不售站台票。父亲在已经关闭的站台票窗口站了老半天,说:“都不让送孩子上学了。”
我要进站了,父亲站在大雨中挥着手臂朝我呼喊:“路上一个人要小心,到那里好好学!”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站起身,朝车窗外望去:平生第一次,站台上没有父亲的影子,我没看到他摩挲站台票的双手。
我坐下去,静静地望着窗外像铁轨一样绵长无尽的雨,想着在广场上朝我呼喊的父亲。
我对自己说,生活是你自己的,从今以后,脚下的路要自己走。
林莉摘自《知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