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禅心
外人看佛,其实就是修心,佛理就是生活在于内心的影像,所以有“禅心”一说。林清玄是著名的散文作家,也是修行者,他告诉我们要时时拂去心上的尘埃,在外物与内心的互照中,省悟世界。
白云守端禅师有一次与师父杨岐方会禅师对坐。杨岐问说:“听说你从前的师父荼陵郁和尚大悟时说了一首偈,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毕恭毕敬地说,不免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大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云怔坐在当场,不知道师父听了自己的偈为什么大笑,心里非常愁闷,整天都思索着师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令师父大笑的原因。
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苦苦地参了一夜。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请教师父:“师父听到郁和尚的偈为什么大笑呢?”
杨岐禅师笑得更开心,对着眼眶因失眠而发黑的弟子说:“原来你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却怕人笑!”白云听了,豁然开悟。
这真是个幽默的公案,参禅寻求自悟的禅师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别人的一言一行。因为别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恼,真的还不如小丑能笑骂由他,言行自在,那么了生脱死,见性成佛。哪时可以得致呢?
杨岐方会禅师在追随石霜慈明禅师时,也和白云遭遇了同样的问题,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见石霜,故意挡住去路,问说:“狭路相逢时如何?”石霜说:“你且躲避,我要到那里去!”
又有一次,石霜上堂的时候,杨岐问道:“幽鸟语喃喃,辞云乱峰时如何?”石霜回答说:“我行荒草里,汝又入深村。”
这些无不都在说明,禅心的体悟是绝对自我的,即使亲如师徒父子也无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里都有宝藏,师父只能指出宝藏的珍贵,却无法把宝藏赠予。杨岐禅师曾留下禅语:“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镜子,镜子与镜子间虽可互相照映,却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就是永远在镜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方。
认识自我、回归自我反观自我、主掌自我,就成为智慧开启最重要的事。
小丑由于认识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于回归自我,可以不怕受伤,反败为胜;禅师由于反观自我如空明之镜,可以不染烟尘,直观世界。认识、回归、反观自我都是通向自己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认识、回归、反观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独尊,而应该有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没有我,世界一样会继续运行,时空也不会有一刻中断,这样可以让人谦卑。从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紧张再迅速,也无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么何不以从容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呢?唯有从容的生活才能让人自重。
佛教的经典与禅师的体悟,时常把心的状态称为“心水”或“明镜”,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庶几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软如心水,从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镜吗?
水,可以以任何状态存在于世界,不管它被装在任何容器,都会与容器处于和谐统一,但它不会因容器是方的就变成方的,它无须争辩,却永远不损伤自己的本质,永远可以回归到无碍的状态。心若能持平,清净如水,装在圆的或方的容器,甚至在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么损伤呢?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为水性永远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温暖的状态才可起用,心若寒冷,则结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冻结世界。心若燥热,则化成烟气消逝,不能再觅,甚至烫伤自己,燃烧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净与平和的状态才能有益,若化为大洪、巨瀑、狂浪,则会在汹涌中迷失自我,乃至伤害世界。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以会遭遇苦痛,正是无法认识心的实相,无法恒久保持温暖与平静,我们被炽烈的情绪燃烧时,就化成贪婪、嗔恨、愚痴的烟气,看不见自己的方向;我们被冷酷的情感冻结时,就凝成傲慢、怀疑、自怜的冰块,不能用来洗涤受伤的疮口了。
禅的伟大正在这里。它不否定现实的一切冰冻、燃烧、澎湃,而是开启我们的本质,教导我们认识心水的实相,心水的如如之状,并保持这“第一义”的本质,不因现实的寒冷、人生的热恼、生活的波动,而忘失自我的温暖与清净。
镜,也是一样的。
一面清明的镜子,不论是最美丽的玫瑰花或最丑陋的屎尿,都会显出清楚明确的样貌;不论是悠忽缥缈的白云或平静恒久的绿野,也都能自在扮演它的状态。
可是,如果镜子脏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脏的,一旦镜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觉照的功能。肮脏的镜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见到的世界都与他一样卑劣;破碎的镜子就如同心性狂乱的疯子,他见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无法起用了。
禅的伟大也在这里,它并不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们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乱的身心,而是教导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尘埃,转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乱者回归自我,有完整的观照。
水与镜子是相似的东西,平静的水有镜子的功能,清明的镜子与水一样晶莹,水中之月与镜中之月不是同样的月之幻影吗?
禅心其实就在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我们要看清,生命的苦难我们也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是映在镜中的微笑,苦难是水面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人怅然,镜里的笑痕令人回味,却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师,因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肃宗迎人京都,待以师礼,朝野都尊敬为国师。
有一天,当朝的大臣鱼朝恩来拜见国师,问曰:“何者是无明,无明从何时起?”
慧忠国师不客气地说:“佛法衰相今现,奴也解问佛法!”(佛法快要衰败了,像你这样的人也懂得问佛法!)
鱼朝恩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立刻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国师说:“此是无明,无明从此起。”
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国师更为钦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个外在因缘而使我们波动都是无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带来的内心波动,则无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气除尽了,再来随师父出家参禅。”
大慧禅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过了几天,将军果然又来拜见,说:“师父,我已经除去习气,要来出家参禅了。
大慧禅师说:“缘何起得早,妻与他人眠。”
将军大怒:“何方僧秃子,焉敢乱开言!”
禅师大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
可见要做到真心体寂,哀乐不动,不为外境言语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我们被外境人迁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网,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间徒然,空叹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镜、如月亮,我们几时见过大海被责骂而还口,明镜被称赞而欢喜,月亮被歌颂而改变呢?大海若能为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人刺激,就不会这样干净;月亮若能随人而转,就不会那样温柔遍照了。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人迁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历代禅师中最不修边幅、不在意别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诗说: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
明月为云所遮,我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无声的黑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与碧潭平常的样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可叹的是,我要用什么语言才说得清楚呢?寒山大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这样清澈动人的叹息了!
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关锁。
一朝尘尽光生,
照破山河万朵。
身在红尘之中,心游红尘之外!
(选自《林清玄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