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文学生命”:重读福克纳笔下的生意人弗莱姆·斯诺普斯

2019-03-02 11:41韩启群
外国语文 2019年1期
关键词:福克纳家具

韩启群

(南京林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7)

0 引言

1931年,美国《斯克里布纳杂志》(Scribner’s)刊登了后来被福克纳植入《村子》的短篇小说《花斑马》,其中弗莱姆的人物形象引起了该杂志编辑们的强烈关注,他们希望此时已经小有名气的福克纳为他们的杂志再多写几个关于这个“里程碑式的人物”的故事。一位名叫凯尔·S.克莱顿特的编辑甚至主动写信给福克纳,称弗莱姆是专属于他们“杂志的人物”,并且鼓励福克纳说:“我们认为,在您的笔下,他一定会成为文学史中最伟大的人物形象之一。”(Meriwether, 1973: 266-267)不过《斯克里布纳杂志》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因为就在这一年,福克纳为了生计埋头写了好几篇可以给他迅速带来稿酬的短篇小说,身心疲惫的他不想变成“弗莱姆式的赚钱机器”(Gregory, 1975: 32)。

在三部曲的第一部《村子》里,来自外乡的弗莱姆寡言少语,但他的一举一动很快就成为老法国人湾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三部曲的第二部《城镇》里,无论是被视为福克纳代言人的加文,还是被塑造为善良正义的生意人形象代表的拉特利夫,都时常流露出对弗莱姆的不屑和鄙视,就连弗莱姆的妻子尤拉也宣布她可能会购买斯潘,却绝不会“购买弗莱姆”(Faulkner, 1957:54)。在三部曲的第三部《大宅》里,成为银行行长的弗莱姆常常如静物般地坐在新装修大宅里的一把椅子上。当明克潜入他的房间,开始对准他扣动扳机的前几分钟,弗莱姆的椅子才“开始转动”,“搭在壁炉上的双脚稍稍放下一点”,但很快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毫无感情”(Faulkner, 2012:1031-1032)。三部曲中,弗莱姆时而被塑造为没有情感的物件,时而被其他主要人物视为商品,引发了西方评论界的各种褒贬争议。在库克看来,弗莱姆有着“机器”式的身份特征,能“稳定快速地适应环境”,“从未被对家庭的忠诚和作为人尊严的尊重所羁绊”(Cook, 1975: 7);而沃尔普认为弗莱姆只想“赚钱”的目标“使他的思想变得很单一”,有着令人吃惊的冷漠(Volpe,1964: 322)。但也有评论者对此予以否认,认为弗莱姆 “行动力很强”“知道如何实现自己的目标,最后获得成功”(Urgo, 1989:163);弗莱姆为传统的老法国人湾带来了金融资本主义,对于“南方农村经济现代化的实现起了重要的作用” (Banta, 1995: 309)。评论界对于弗莱姆“机器式”身份特征的讨论也进一步证明了这一人物明显的物化特征。在刻画弗莱姆时,福克纳不但重复叙述弗莱姆使用物件时的习惯动作,而且频繁采用物的借代修辞来指涉弗莱姆,物件书写成为塑造弗莱姆的重要策略。当前在西方文学批评界兴起的“物转向(the material turn)”[注]关于“物转向”术语本身起源及话语背景、当代西方文学批评领域“物转向”话语的主要议题与路径、研究范式与特点,详见笔者拙文《西方文论关键词:物转向》(载《外国文学》2017年第6期)。批评话语为重读与弗莱姆相关的物件书写、重新评价福克纳笔下这一著名生意人形象提供了新视角。

21世纪以来,受哲学社会科学领域各种“客体导向哲学”话语的影响,研究者认为主体的身份特性“存在于身体中,也体现于主体的服饰和使用的物件中”(Spencer, 1975: 311),从具体物件入手研究人物塑造成为一个重要的批评路径。在“物转向”话语范式中,多年来像“谦卑的奴仆一般”被边缘化的文学文本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Freedgood, 2006: 1)。物的能动性和施事性成为透视物人关系的新视角。物“如何制造意义,塑造或重塑主体,影响主体的焦虑和喜好,使主体感到恐惧或充满想象”成为此类批评话语的一个重要方法(Brown, 2003: 4)。以芭贝特·巴波·蒂西莱德为代表的研究者们呼吁关注“物的文学生命”,思考“物是如何被想象在文学语境中,从而获得不同形式的生命”(Tischleder, 2014: 19)。在蒂西莱德看来,“物的文学生命”包含三个维度:除了物本身所具有的活力和生命,物在动态轨迹中形成的社会生命可以视为物的“时间维度”上的生命,而物与主体亲密纠缠时,也可利用意义制造能力介入社会政治和阶层区分时会获得“空间维度”上的生命(Tischleder, 2014:17)。在探究“物的文学生命”时,“物转向”话语强调关注物的“物质性”(materiality)、“物形”(objecthood),“物的外形、颜色、属性、所处方位等各种微观物质细节都被赋予了文化内涵与审美意蕴”(韩启群, 2017:95),标记了这一批评话语与传统意象批评相区别的独到之处,为本文重读福克纳后期作品中塑造的生意人形象弗莱姆·斯诺普斯提供了新思路。

1 礼物:弗莱姆与物化交换

在“物转向”话语中,以不同形式存在的物件都有着别具一格的审美内涵,比如记忆之物可以成为家庭空间的物质表达,而礼物则可以揭示出对应的特定社会空间的人际关系和权力秩序。在一些文学作品中,珍贵礼物的转手、赠送被视为赠送主体之间情感、友谊、信任的“最深情的表达”,表现了物的“情感输入”(emotional import)(Tischleder, 2014: 261-262),而不同种族、性别之间的不平等的赠送关系也常常成为种族、男权话语机制的隐喻。

在三部曲中,与弗莱姆相关的礼物赠送书写在福克纳笔下被蒙上了商品交换的阴影。在著名的“花斑马”事件中,当阿姆斯迪德因为陷入购买圈套而遭受损失时,弗莱姆购买了一些零食送给阿姆斯迪德家的小孩,礼物看似体现了弗莱姆的好意,实际上却是掩盖自己作为幕后操纵者的伪装面纱。在《城镇》中,礼物赠送成为弗莱姆拉拢、讨好琳达的工具,希望她能将财产继承权拱手相让。礼物原本所承载的美好情感已经变味,蜕变为具有浓厚商品交换意味的利益链条。虽然礼物和商品都有交换特征,但在人类学家阿帕杜伊看来,礼物更具有“情感意义”被赋予“责任感、道德义务”等意义,而商品则让人想到市场领域的“算计、精明、糟糕的不近人情、自私自利”等,人们因为得到礼物而会“进行补偿、感恩以及感激”(Appadurai, 1986: 11)。在福克纳笔下,弗莱姆的礼物交换处处体现了他对物质财富不择手段的追逐。

弗莱姆的逐利精神还体现在他将一些“不可让渡的财产”当作特殊礼物堂而皇之地赠送。在安妮特·韦纳和莫里斯·戈德利耶看来,金钱、商品、住房可被视为“可让渡的财产”(alienable possessions)而转手赠送,但类似名誉、身份、地位、亲情等“不可让渡的财产”(inalienable possessions)必须被保留,因为这些是维护个人或群体身份的必要条件(Weiner, 1992:6)。就弗莱姆而言,他常常是用一些“不可让渡的财产”来换取“可让渡的财产”。换言之,他用自己作为丈夫的声誉换取的金钱、土地、职位、名誉、亲情等都沦为他谋取私利的商品。当他和未婚先孕的尤拉结婚时,老瓦纳馈赠给他的一大笔钱以及一处价值不菲的房产;当他将尤拉出让给市长作为情妇时,市长馈赠给他薪酬丰厚的职位。在极其看重名誉和贞节的南方社会,弗莱姆无视社会舆论和压力,赤裸裸地展现了他作为商人唯利是图的本质。

在福克纳笔下,将生意人弗莱姆塑造为精明算计、利益至上的负面人物形象,无疑传达了作家对现代资本主义商业精神的批判。而将弗莱姆设计为潜入老法国人湾、杰斐逊镇的外地人,也是福克纳对于“花园里的机器”这一传统母题的独特再现。以礼物赠送这一日常生活实践作为书写策略,隐喻了以弗莱姆为代表的物质主义已经渗透到更为隐蔽的人际关系层面,暗示了南方传统人伦规范在现代工商业文明强势入侵时的节节溃败。

礼物在弗莱姆手中沦为商品,而在律师加文手中却有着浓厚的“情感意义”,两种礼物赠送的并置书写对应了小说中两股对立力量。三部曲中,加文对琳达格外关照,一方面是受琳达母亲尤拉的嘱托,另一方面是担心琳达受到弗莱姆的不良影响。加文经常赠送具有净化心灵作用的书籍给琳达,通过一股正义、良善的道德力量来对抗弗莱姆的商业精神,体现了他试图挽救传统文化价值观的南方绅士精神。如果将礼物书写置于变革南方的语境来考察的话,加文的书籍赠送与弗莱姆礼物交换构成了文本中两条隐藏的平行结构,呼应了美国南方“种植园小说”的一个传统情节模式,即“南方骑士”与“物质主义恶棍”之间的斗争,隐喻了南方传统价值观和现代工商业文明的深层对立[注]迈克·克雷林指出,在美国南方的“种植园小说”中,英俊、高尚的“南方骑士”与外表内心同样丑陋的物质主义恶棍的较量是一种常见的情节模式(参见Michael Kreyling.1987.Figures of the Hero in Southern Narrative[M].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9-29)。。

作为一个来自南方上流社会的作家,福克纳常常表现出对南方传统价值观流逝的痛惜之情。比如他在1947年致信给《奥克斯福鹰报》(OxfordEagle)时一边称赞该报社“主张保存法院建筑一文精彩至极”,一边却以悲观的口吻认为这种主张“注定要失败”,再“坚强”的建筑“不如一台现金出纳机响起的铃声坚强”(福克纳,2008:208)。虽然意识到阻挡南方变革无异于螳臂当车,但他在作品中一方面书写了商业精神化身弗莱姆的入侵,另一方面也通过律师加文捍卫南方传统价值和南方荣誉的正义形象,传达了自己的价值观。具有南方绅士传统的福克纳将书籍这一礼物呈现为拯救世风日下的南方小镇的一剂良方,也体现了他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文主义情怀。

2 “行动元”:弗莱姆与“区隔物质化”

受传统道德批评模式的影响,弗莱姆·斯诺普斯在早年常常被一些评论者认为是背信弃义、巧取豪夺的负面人物形象,他和他的家族也成为福克纳研究的一个重要术语“斯诺普斯主义”(Snopesism)的起源,被评论界专门用来指涉那些败坏社会风气、物质利益至上的类型人物。然而,将南方社会道德滑坡完全归咎于以弗莱姆为代表的斯诺普斯家族的入侵,忽视特定历史时期南方变革的语境,不但对于评价弗莱姆有失公允,也不利于全面考察福克纳在刻画处于南方历史转型期的“福克纳小镇”在遭遇工商业文明入侵时所表现的文化政治结构塑形。早在弗莱姆未到达老法国人湾之前,以广告为代表的消费文明已经渗透到偏僻的老法国人湾,巡回销售商拉特利夫的广告马车深入到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在小说《村子》中,种类、材质不同的交通工具是老法国人湾不同社会阶层关系的直观呈现,瓦尔纳的豪华双人四轮马车和贫穷白人简易马车常常被福克纳并置在一起,成为不同社会阶层的区隔标记;在第三部《大宅》中,建筑成为标记阶层身份转变的显著符号,如成为银行行长之后的弗莱姆搬进了市长斯潘曾经居住的大宅,而失去市长身份的斯潘则搬离大宅,黯然离开小镇。此外,消费领域的物品,如“雪茄、烟嘴、香烟”等物件也成为福克纳笔下不同阶层的“等级分明的表征目录”,比如拜亚德抽的雪茄象征了萨多里斯家族作为上流阶层的“财政权力和社会地位”(Railey, 2007: 69)。

由此可见,尽管福克纳在三部曲中将弗莱姆塑造为入侵老法国人湾和杰斐逊镇的外来工商业力量,但是他同样通过物质细节隐喻了南方社会转型期受消费变革冲击,南方小镇阶层区隔日渐物质化的事实。在三部曲中,老法国人湾和杰斐逊镇中的社会阶层与权力关系常常“被写进具体的物中”(Richardson, 2012: 9),无论是交通工具、服饰、建筑,还是其他消费物件,都时常在做一种“文化工作”,凭借“物的意义制造能力”“行使区分功能,执行社会分层,融合并区分社会群体、阶级或者部族”(Woodward, 2007: 3),物的数量、种类、形状、质地、新旧、色泽以及装饰等成为社会身份和社会差异再现的方式。这种消费物件在特定社会空间所行驶的“区隔”功能在“物转向”话语中被称为社会“区隔物质化”(materialisation of distinction),即“文化与社会地位的差异重现于物件自身的再次编码”(Woodward,2007:113)。在三部曲中,无论是老法国人湾还是杰斐逊镇,消费领域的商品在扮演了社会阶层编码角色的同时,也在老法国人湾和杰斐逊镇构建了一个基于物质基础的符号体系,成为“福克纳式小镇”空间的一个重要表征。

作为外来人员,弗莱姆对于老法国人的区隔符号不但了然于胸,而且将自己积极纳入这一物质体系中以便尽快获得村民们的身份认同。比如,服饰更换是他拉近自己与老法国人湾村民的心理距离的重要手段。在《城镇》《大宅》中,当他终于坐上银行行长的宝座后,不但为新装修的大宅购置了豪华家具、精致咖啡具,还安装了贵族阶层使用的“弗农山庄”牌壁炉架。从老法国人湾地位低下的店员到杰斐逊镇地位显赫的行长,弗莱姆每一次地位的上升也体现在他占有物品的改变。弗莱姆在通过商品的占有和使用来标记自己所处的社会阶层时,反之也参与建构强化这一“区隔物质化”的网络体系。简而言之,他一方面在被消费物品构成的符号体系所建构和规训,另一方面也在参与建构、强化这一物的体系。根据拉图尔的网络体系理论,在一个“区隔物质化”的社会空间中,弗莱姆以及老法国人湾、杰斐逊镇的其他居民都是被同质化的“行动元”,与这一网络体系中的物之间有着“交互性和互补性”。无论是弗莱姆及南方居民,还是存在于关系网络之中的消费物品,都处于一个庞大的关系网络中,“被一些特殊的权力关系建构,反过来又积极地建构这些关系”(Woodward,2007:113)。

三部曲中的各种“行动元”,无论是消费物品还是南方居民,都与所处网络体系形成复杂的互构与同谋关系。消费物品在南方社会阶层的分配与重组过程中的参与和决定呼应了“福克纳式小镇”在以消费为主导的变革时期的一个重要特点,即南方社会阶层受商品经济大潮冲击呈现区分“物质化”趋势,整个社会空间从传统文明向商业文明转型过渡。商品的占有和使用代表着金钱和地位,这种社会氛围变相地培养和巩固了一种基于物质财富为基础的权力关系和等级秩序,“使人不得不希望通过发家致富来获得别人的尊重”(Gwynn et al., 1965: 33-34)。从这个意义而言,与其简单地归结为弗莱姆带来的“斯诺普斯主义”败坏了老法国人湾的空气,不如认同一个观点,正是“物质主义,现代世界的最高伦理,为斯洛普斯家族提供了生活标准和价值取向,而且还使他们在老法国人湾得以顺利立足”(Gold, 1982: 306)。

正如福克纳在《村子》里所暗示,早在弗莱姆来到老法国人湾之前,“这种新生活和环境就已经被固定不变的强迫性行为方式及习惯左右了”(福克纳, 2001:69-70)。在三部曲中,福克纳多次将弗莱姆佩戴的领结描写为“一种小而邪恶、没有深度、意义暧昧的污渍般的玩意儿”(Faulker,1957:78),这种不乏贬损的语气明显传递了作家对弗莱姆带来的外来腐蚀力量的不满。然而,福克纳更明白南方社会转型期消费变革对于“福克纳小镇”的决定性力量以及南方小镇愈加物质化的历史趋势。处于这一网络体系中的任何“行动元”,或适应并参与建构,或被规训重塑,但却无法改变商品对社会空间的意义建构以及对社会阶层进行重新编码的特定逻辑,更无法挑战这一基于物质的等级秩序和文化形态。

3 家具:弗莱姆与物的“内在互动”

在三部曲中,“福克纳小镇”网络体系中的“行动元”弗莱姆与各种商品形成了复杂的互动。对物的追逐、占有构成弗莱姆前行的主要动力,成为其“延伸的自我”的有效组成部分。无论弗莱姆的服饰、装扮,还是他在发迹后购买的住房、家具都在介入弗莱姆的渴望和诉求时获得了重要的生命维度,也成为反观从贫穷白人跃升为银行行长的弗莱姆的社会心理身份如何重新被虚幻的商品世界所建构的一个重要入口。

在弗莱姆占有物品的研究中,评论界常常会关注《城镇》中一处不太引人注目的细节,即小说通过尤拉和加文的对话间接描写了弗莱姆在孟菲斯家具店为新家购买家具的情形。尤拉向加文提到,家具店老板试图根据弗莱姆的衣着装扮、社会地位推荐相关家具款式,但弗莱姆似乎都不太满意;而当与弗莱姆对视数秒之后,家具店老板夫人对于后者真正想要的款式心领神会。对此,加文猜测,弗莱姆实际上是想挑选合适的家具来使自己跻身于受人尊敬的市民阶层(Faulkner, 1957:193-194)。评论界则对弗莱姆在家具店的长时间沉默与凝视众说纷纭,有的认为福克纳是想用家具的故事来证明弗莱姆一直希望获得尊敬,“通过模仿所在社区群体的习俗与规矩以便尽快地融入进去”(Nichol, 1997: 497),有的则认为这是弗莱姆作为生意人的“沉默”策略 (Percial, 2005: xi ) 。

有些细节值得进一步推敲:当家具店老板试图为弗莱姆提供可以表明家族背景的家具古董时,却被弗莱姆拒绝,原因是“他不想糊弄别人”(Faulkner, 1957:193);当家具店老板夫人和弗莱姆对视后,虽然没有展示家具实物,但她却很肯定地说会把他需要的家具送货上门,似乎对弗莱姆真正想要的款式心知肚明。小说中的尤拉也多次提到,弗莱姆在去孟菲斯购买家具之前已经大体知道想要的款式,只是对具体买什么不太确定而已:“他不知道要买什么具体款式,但是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也必须要有”(Faulkner, 1957:193)。因此,不妨推测,弗莱姆在进入家具店之前应该已经通过商品广告目录了解到了一些家具款式,而且从中也确定了大概想要购买的家具款式。这一推测可以从加文刚走进尤拉和弗莱姆的大宅时的一个细节得到印证。当看到弗莱姆为新家添置的家具时,加文猛然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才想起是在家具广告中见过同样的款式。由此可见,弗莱姆的沉默行为可以理解为家具广告对弗莱姆发挥的作用。

虽然小说没有直接提及广告对弗莱姆发挥的影响,但这反而表明这一时期的广告如何深深植入消费者内心以及以广告为代表的消费商品的控制力量。弗莱姆所处的消费语境的特点之一就是复印技术的发展使人们身边充斥着各种广告杂志和贴画。购物指南与广告、商品橱窗展示、新品发布会、博览会等在“物转向”话语中被称为商品社会中无处不在的“物的课程”(object lessons),不但参与建构了物的“物质性”,也通过物“在形式上和概念上的展示和构建了一个无处不在、无序混乱的物的世界”(Bronner, 1989: 217-254)。通过消费社会中“物的课程”展示,弗莱姆不但大致明确了需要购买的家具款式,就连在装修大宅时也参考了广告,选择了“弗农山庄”品牌中在殖民时期具有高雅风格的壁炉架。

当家具商品走出流通领域,进入弗莱姆的家屋空间时,“生命”与“活力”也随之改变,在标记占有主人阶层身份的同时,更是通过与主体的亲密纠缠获得一种可以直接作用于心灵的控制力量。桌椅凭借与弗莱姆的亲密关系获得一种“受宠的生命”(Tischleder, 2014: 261);弗莱姆购买的咖啡具从质地来看,虽非银制器皿,但是其崭新的外表却“不是对胰脏的袭击,也不是对胃的袭击”,而是“作用于一个文明化的灵魂,或者说一个渴望文明化的灵魂”(Faulkner, 1957: 126)。 最能表现这种主客体复杂关系的是弗莱姆与壁炉上脚手架的亲密纠缠。小说中多处提及,除了到餐厅吃饭和上床睡觉,弗莱姆总会去屋后的一个房间,“坐在一张和他银行相似的转椅上,双脚搭在壁炉上”(Faulkner,1957:149),什么也不干,嘴里重复着相同的咀嚼空气的动作。起先,弗莱姆只是把脚搭在壁炉的白墙上,鞋后跟的钉子每天把墙擦抹得凹进去了一块;等大宅翻修好之后,沃特·斯诺普斯在壁炉架旁钉了一个向外支出的木头架,高度正好够弗莱姆把脚放上去。

做工简单的木头架和高贵典雅的壁炉架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细节遭到小说中同样为生意人的拉特利夫的嘲讽。“弗农山庄”牌壁炉架做工精良,纯手工刻漆,且镶有殖民时期的壁带檐头。其殖民时期的古典风格象征着贵族阶层,而木头架“没有上漆”,外表粗糙。两者之间在“物质性”上的巨大反差在拉特利夫看来就恰好等同于暴发户出身的弗莱姆与真正贵族之间的格格不入,粗糙的脚手架被钉在高贵的壁炉架的意象,暗示了凭借卑劣手段发家致富的弗莱姆想要强行攀附贵族阶层的拙劣之举。但是,如果借助“物转向”批评话语考察的话,躺在转椅上的弗莱姆把脚搭在脚手架上,他的身体也因此与“弗农山庄”牌子的壁炉架产生连接,“被限制在一种珍贵的物件之中”。这一过程也是壁炉架从无生命向有生命转换的一个过程,因为壁炉架通过其高贵的外在具体形式作用于人性,将“物的材质和外形强加于本体性的主体之上”(Grazia et al., 1996: 5),物的外在属性成为“意义制造能力”的物质载体。木头架虽质地简单粗糙,但却在弗莱姆与壁炉架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在帮助稳定、建构弗莱姆心理身份的同时,也因为自己所承载的桥梁作用“成为一种不一样的物”,获得一种额外的“受宠的生命”。从这个意义而言,无论是弗莱姆与壁炉架,还是弗莱姆与脚手架,都在作用与被作用中行使施事能力,主客体关系都成为“内在互动”(intra-action)关系(Barad, 2008: 135),主客体之间有生命与无生命的界限也被消除,壁炉架、脚手架获得“生命”的同时,弗莱姆也被赋予了物化特征。重复咀嚼空气的弗莱姆长时间把脚放在脚手架上,处于什么也不做的静止状态,在与脚手架融合的过程中,也拥有了一种“包括主体意识和无生命客体的复合自我”的身份特征(Tischleder, 2014: 260)。这种复合自我的身份特征间接印证了贵重商品“弗农山庄”壁炉架的控制力量。

4 结语

在直接呈现物与弗莱姆身体的亲密接触时,福克纳还时而通过占有物件来指代这一人物,这不但消除了主客体之间的界限,也体现了商品具有“生命”的控制力量。此外,福克纳还频繁刻画弗莱姆使用物件的同样动作,暗示弗莱姆如何在重复使用物件过程中“神经系统变得机械”,从而成为“习惯之物”(Brown, 2003: 63)。借代、重复等技巧的巧妙运用也强化了弗莱姆在商品化社会中“复合自我”的身份特征。某种意义上而言,弗莱姆受到美国工商业文明影响下的商品审美力量的催眠,在折服于所展示商品的同时也渐趋机械化和物化。与其说弗莱姆占有了物件,不如说他被物件所占有。

归纳而言,各种与弗莱姆相关的物件书写不但揭示了工商业文明的入侵和消费主导的社会变革对于南方贫穷白人的影响,也令人震撼地展示了一个在追逐物质利益过程中被商品占据灵魂而成为赚钱“机器”的生意人形象,体现了“物的时代”与人物命运沉浮的内在耦合和因果关联。弗莱姆对于物质财富的追逐诠释了物质主义盛行的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梦和文化精神,他的发迹与衰败成为美国文学传统中表现美国梦破灭主题的又一范本,与艾略特式“空心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福克纳将弗莱姆嵌入以消费变革为主导、物质产品日渐丰裕为表征的南方社会转型期变革语境中,想象并构塑了美国南方特定历史时期政治经济语境、特定地域空间、南方居民身份建构之间的互动关系,体现了作家在历史变革的宏大语境中对于人物身份特征变化的巧妙展示和动态塑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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