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我喜欢文学,开始想做一个严肃文学作家。”说这句话的时候郑执被自己感动了,2018年12月15日,他站在首届“匿名作家计划”的颁奖舞台上,他的短篇小说《仙症》获得首奖。
以黑马之势,1987年出生的郑执迅速获得文学界关注。在此之前没什么人听过他的名字,而匿名参赛的不乏阎连科、路内、马伯庸、骆以军等知名作家,终评评委是苏童、毕飞宇和格非三位著名作家。
郑执是谁?为什么说想做严肃文学作家?什么又是严肃文学?他在为自己感动什么?
命运总是戏弄着我们,又以某种玄妙的方式指引着我们。
在接到母亲电话的前几天,郑执正在香港旺角闲晃,彼时是2008年底,他大三,在香港浸会大学念社工系。
没有为社会作贡献的大抱负,也不是富二代,只是因为高考落榜,而恰巧香港在辽宁省展开自主招生,理科成绩差,但中英文成绩不错的他被成功录取,而选择社工系纯粹因为文科生没什么可选。
和大部分大学生一样,离开高中封闭的校园和家庭的约束,人就像被捏皱后舒展开来的海绵,贪婪吸收着自由的养分而显得略微膨胀,郑执骨子里东北人爱喝酒的基因就像一匹脱缰的马,撒开了腿跑起来。他大手大脚花着家里的钱,而且主要拿来喝酒。
但那也是青春,和所有那个年纪的人一样的青春,属于80后的青春。尤其是80末段班,不用为物质生活担忧,担忧的只是青春够不够畅快,生活会不会无聊,爱情是否在下一个转角消失或出现。
19岁的郑执在恣意的青春里,写了人生中的第一本小说《浮》,成为作家出版社第二个出书的少年作家。意气风发的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成为职业作家,但这却加深了他与父亲之间的矛盾。
他曾经是父亲的骄傲,高中就读于沈阳最好的学校,还是状元班。但他偏科严重,在班上垫底,但父亲并不知道,高考落榜后父亲深受打击。想把作家当职业再一次打击了郑执的父亲,他认为作家都是不正常、不切实际、注定过不好的人。
卖版权的钱刚好还清他欠下的高利贷。那笔钱在他的银行卡里停留了大概半个小时,郑执用它和香港两清。七年,郑执说香港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对他的塑造也几乎没有一点影响。
时间回到那个无所事事的午后,郑执在旺角的街上闲晃,他想着长这么大还没给父亲买过任何礼物,于是走进耐克鞋店给父亲挑了双鞋。几天后,他接到母亲电话,父亲重病,速回沈阳。
癌症晚期,父亲只剩下一个月的生命。在病房里,郑执试着给父亲穿上新买的鞋,但并发症让脚肿大,那双新买的耐克成为送不出去的礼物,并将在一个月后成为一个儿子对父亲永远的遗憾。
而他也在往后的日子才知道,被他大手大脚拿去喝酒的那些钱,是父亲东拼西凑借来的,父亲因为做生意失败,家里早就被掏空了。
父亲的过世,让郑执疯长的青春变得没那么张狂了,人一下子被生活拖拽着成长。他休学一年在家陪伴母亲,原本不打算继续念书了,既然要当作家,学历似乎没那么重要。另一个原因是,失去父亲就失去了经济支柱,家里仅存的钱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在香港念完一个学期。
还是被家人劝回了学校,但他缺钱,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说自己拿到了奖学金,其实是去借了高利贷。利滚利,2012年大学毕业时,他总共欠下20多万港元债务。
为了赚钱郑执尝试过很多事。想做代理,把当时在香港很流行的冻优格机卖去东北,后来发现想在东北卖雪糕简直像在开玩笑。想在淘宝做代购,大半夜排队去买潮牌牛仔裤,但排了一次队就要疯了。甚至想过去澳门赌场当筹码仔,一个月可以赚两万八。“我当时反正只看钱。”
不仅为了还债,也为了赶紧赚到钱后可以继续写小说。创作原本是件纯粹的事,却与金钱纠缠在一起。
毕业后为了还钱,郑执在香港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扣掉房租、交通、高利贷每个月的利息,剩下的钱连吃饭都困难。经济拮据之外,他的工作内容是改病句,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无疑加深了郑执的抑郁。
他酒喝得更凶了,每天必须喝瘫了才睡得着觉,而且只喝最劣质的酒。有一次想喝酒,摸一摸兜里没钱,直接把炒菜的料酒热一热就喝了。
穷归穷,生活里也有一些小盼头。那时郑执给蔡澜当责任编辑,每个月蔡澜会和杂志社老板互请吃饭,郑执作为责任编辑就跟着一起。跟蔡澜吃饭一定是吃自己没吃过的、消费不起的,那是他每个月唯一的盼头。
有一次和蔡澜去吃避风塘炒蟹,700多元一只的螃蟹他吃得正香,蔡澜吃了两口却不动了,因为螃蟹没入味。大堂经理十分紧张,赶紧命令厨房重做一份,但蔡澜说不用了,自己吃饱了,便离开了。
可厨房已经炒上了,4只螃蟹近3000元,是饭店给他们的,郑执觉得不要的话很心疼。回杂志社的路上,他假借去上厕所,回到餐厅跟大堂经理说自己是来拿螃蟹的助理。怕螃蟹的味道散出来,系了两层塑料袋装进背包,回到办公室放了一下午。下班后,去超市买了最便宜的红酒,39元买一送一,在家里喝着劣质红酒吃着3000元的螃蟹,郑执觉得挺满足。
可大部分的时间还在为钱苦恼,酗酒一年后郑执把自己喝进了医院,没钱让他连住院都紧张,好在去的是公立医院,没有花掉太多钱,出院后他便短暂戒了酒。
在这种创作与生存的拉扯中,郑执以父亲为原型,写完了一本新的长篇小说《我只在乎你》,于2013年出版。這本书陆续写了两年时间,当时卖了不到3000本,只拿了不到9000元的版税。
“你知道我在香港去麦当劳打工一个月都有9000元,我用两年时间干这事赚9000元,开玩笑呢,我当时想我为什么要干这个事,但那时候我知道我还对这事有迷恋。”
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也曾为了生存奔忙,但郑执的身上没有成年人的世故感。他像一个捧着火炬探路的男孩,即便不小心脚下踩空,却在抬头时见到了星光。
命运的玄妙再一次降临,父亲似乎在冥冥之中以另一种形式帮助了他。一年后,有影视公司向郑执买了《我只在乎你》的影视版权,而卖版权的钱刚好还清他欠下的高利贷。那笔钱在他的银行卡里停留了大概半个小时,郑执用它和香港两清。
七年,郑执说香港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对他的塑造也几乎没有一点影响。“我的童年记忆对我的塑造非常顽固,很少有外界的东西能改变这件事,所以我的母题也来自那。”那是他的故乡沈阳,他小说中很多故事的源头。
2014年,郑执离开香港,他没有立刻返乡,回去沈阳没事干,想去北京又没合适的工作机会。而且欠债的这些年太累了,他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对于当时的他来说,不欠债就等于有钱了,既然有钱了,他决定去台湾读硕士。也不是真的想做学术,去过一次台湾很喜欢,就当作是去深度旅游。郑执过了一阵子悠闲的生活,每天喝酒、闲晃、健身,或是去花莲沿着海岸线骑摩托车。
因为卖影视版权尝到了甜头,他开始写一些为了赚钱的小说,又陆续出了两本书,卖了版权。差一点就去写公众号了,郑执有这个自信可以赚到钱。在人人网没落之前,郑执有三篇文章在人人网上累积了几百万的流量,连续两个月排在前三名。那时候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写一篇文章第二天打开就是50万流量几千人留言。
现在回想起来,郑执想把以前的书都烧掉。“我心里过不去,然后我想我怎么能干这种事,我这不成了卖权健的人了。”也还好没去写公众号,写赚钱的小说,也还是小说,可如果去写以流量为王的公众号,再回头写小说,也许就再也不会写了。
小说影视版权卖出去后,开始有人找郑执写剧本,有了去北京的契机,2015年他便离开台湾投身编剧行业。也从那时开始,郑执慢慢不用再为钱担忧,他可以去写自己真正想写的小说,《生吞》由此诞生。
郑执很享受写《生吞》的过程,也在那个过程中越来越清楚自己想写怎样的作品,成为怎样的作家。直到“匿名作家计划”的主办方邀请他参赛,他刚开始都不知道是比赛,只是一心一意想写出好的小说,他开始用严肃的态度对待创作这件事。
其实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并非两个对立面,严肃文学也不是某个狭隘的文类,想做严肃文学作家更不是自命清高。对郑执来说,严肃的,是面对创作时的态度,严肃文学必然不能以赚钱为目的。
为了生计也好,为了虚荣也罢,曾经亲手去玷污自己热爱的东西,这是既不光彩又令人痛苦的。“我写过那种东西,今天还能回头,这事挺不容易的。”
在“匿名作家计划”的颁奖现场,让郑执自我感动的,不是得奖本身,是他的浪子回头。多少人浪子回头却晚了,而他这个回头的浪子还能迎来文学的拥抱,回想起为钱写作的那段穷困日子,还好他坚持下来了。
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也曾为了生存奔忙,但郑执的身上没有成年人的世故感。他像一个捧着火炬探路的男孩,即便不小心脚下踩空,却在抬头时见到了星光。
时间再往前推,回到高二那年的冬天,郑执独自站在教室门口的雪地上,雪花落在脸上,某种情绪盘旋在心头,那个年纪的他无法解释那种情绪是什么。那天以后有三个月他不说一句话,而三个月后又突然恢复了表达欲。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大量阅读文学作品。那三个月可以理解成一个少年的青春期,但青春从来都不是简单到可以一笔带过的,很多东西其实一早就注定好了,却要在往后用很长的时间去理解。
小说的虚构,给了一个人很大的自由度,顶着虚构两个字,可以在小说里做一切。
那便是命运,以一种抓不住的形态出现。
所以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也许是命运的一次预告。那些困在郑执心里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最终会以书写的方式被释放。
郑执认为写作靠的是天赋,一方面是天生的能力,另一方面就是老天给你的经历。老天是谁?还是命运。换句话说,一个人一生最终会走哪条路,命运一早就有了安排。
想写的东西有很多,但郑执想通过书写,去抓住命运的形态。
“因为这个东西本来是没有形态的,是虚的,你说它存在就存在,不信命的人就觉得不存在。但文学不管是一万字的短篇,还是像《百年孤独》那样的长篇,它都是在写命运的形态。你要说一个人的一生也好,或是一个故事的起承转合,有太多事可讲,你为什么只讲这几件事?这是你对命运的认知。”
“但我觉得人最有意思的,就是在作为这么脆弱的个体的时候,总会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冒出一个命运设计以外的东西,就像你刚好抬头就看到一颗流星划过。”
人生虚无,小说是郑执的倚靠。写作的过程就好像一个在海上迷失的人张开浮标,你不知道船会不会来救你,但你必须张开它。如果身上有一把信号枪,该什么时候打这一发子弹就更是关键。这也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写的时候文章多长,哪个字该怎么用,最后一下收在哪里。
无论浮标还是信号枪,在茫茫大海上是否能获救是不确定的,文学的魅力也在于这种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含有赌博的性质,跟人生的本质很像,所以说我对小说的迷恋,大概魅力就在这。”
郑执也迷恋小说的虚构。小说的虚构,给了一个人很大的自由度,顶着虚构两个字,可以在小说里做一切。
“你对人世间最悲观的东西,爱情最悲观的东西,或者说人性最悲观的东西,都可以放进去,哪怕是真实的都可以放进去,然后顶着虚构的帽子,这是个小说。”
如今不再需要为钱奔忙了,郑执觉得物质生活到一个地方就够了,接下来是听天由命。这不代表什么也不干,郑执在写作上还有很大的野心,现在的他想通过写短篇小说磨炼技巧,36岁前希望再写出一部长篇小说。
聽天由命更像是把自己交给命运,交给文学,让这股不可预知的神秘力量把生命的脆弱推向虚无,推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