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
李咏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脸长,按过去的戏说叫马脸。长脸说不出好坏,但圆脸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褒意,俗话说“圆脸一抹搡变长脸”了,就是表明高兴转为生气了。
可李咏从不生气,见人永远笑呵呵的,这让他的长脸变得极为生动,加之屏幕的展现喜欢长脸,据专家说,任何人上屏幕都会宽出八分之一,原因是立体变平面时会有视觉差。所以一般人上屏幕就胖,只有瘦人上去合适。
但光瘦也不行,上台还需要灵活应变,在摄影机下,任何做作、犹豫、迟疑等情绪都会被放大,看得清清楚楚。我认识李咏是通过《幸运52》、《非常6+1》等节目,尤其对他那五不五六不六的手势记忆深刻,颇有好感。
后来他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台节目《咏乐汇》。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上带有娱乐色彩的节目,不是清高,而是怕人说我“老不正经”,可当《咏乐汇》约我时,我推脱了几下还是答应了。《咏乐汇》台风华丽,令人目眩,我只好穿上西服,试图让自己英姿勃发些,可李咏比我多系了一根花领带,让我显得素净。本来他穿什么都显得比较夸张,这可能是在春晚上主持形成的風格。
《咏乐汇》那台节目是有吃有喝,边吃边聊,我原以为上去做做样子,谁知上台后是真吃真喝,这是李咏节目高明的地方,假吃假喝一定假说,真吃真喝忘记台上就真说了,因为吃着吃着就放松了,所以那天说得特别开心,至于说的什么,我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李咏猝不及防地走了,等今天夜深人静时再找出我那集《咏乐汇》看一遍,独自怀念故人。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杜甫)。”李咏走得太早了,才五十岁,让人扼腕长叹。和李咏同台最后的日子是在上海录制《我是先生》。每天早起晚睡,大部分时间在台上度过。录制时多数时间在听在看,少数时间在说在评;中间穿插着心领神会的相视一笑。其实人与人之间没有高低强弱,有也是暂时的,有局限的;你年龄高但体力弱了,你能力弱可时间多了;人来到世间就是一个过客,不能妄自尊大,也不能菲薄自己。那台节目,我们虽是评委,但也跟小学生一样,听来自祖国各地的老师说自己的故事,许多时候让人热泪盈眶。
记得某一天收工时已过午夜,我们俩忙不迭地去上厕所,边撒边聊,一刻不耽误。我说这节目录得实在太苦,我这老骨头熬不太住。李咏笑靥如花地说,我觉得还行,我录什么什么节目曾录到天亮,把自己录吐了。我原以为“录吐了”是形容词,但他告诉我是“真吐了”,连胆汁都吐出来了,临完补上一句“真不是人干的活”!
不是人干的活!发完牢骚我俩哈哈一笑,打道回府。路上我问他如何健身,怎么体态保持得这么好?我因为年轻时瘦,中年之后没加注意,体重迅速增加了四十斤,体态臃肿,尤其电视上一露面,就老有朋友问我怎么胖成这样?减肥于是成为挂在嘴边的话题。李咏说,减肥于他是职业,对得起观众才能对得起自己,每天要坚持健身,保证自己瘦也得瘦得精神,有腹肌,有肱二头肌,有这肌那肌的说了一堆。我说你这话对瘦人说容易,对胖人说等于挖苦。胖人别说瘦,一饿就没了精神,想精神也精神不起来。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见面说人家胖了不算恭维话了,算善意提醒该健身注意健康和形象了。说实在的,我是看了李咏才彻底下决心减肥的。
三年前的夏季,上海高温如火,我们节目录得辛苦,待节目《我是先生》播出时已是秋季。三年太短暂了,春花秋叶,生生死死,我们习惯了自然界却永远不习惯自己尤其朋友之间的生生死死,李咏还和我约着做一台什么节目呢,但今天已没了机会。上一次分手历历在目,实在回忆不起来具体,但无论如何也不像三年前的约定。日子过得太快,过去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比起草木,我们更悲哀,还不如它们,毕竟它们还能再次发芽,生绿,变黄;而我们只有一次,一旦生命飘落,将归为泥土,连记忆都会丢失,留下点儿文字也是由后人“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李咏走了,悄没声地一个人远行,他最后的日子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春秋五十,对古代人都不算长,对现代人实在太短了。
李咏的长脸加灿烂的笑容已成为历史的定格,深深地留在一代人的记忆之中,《幸运52》、《非常6+1》、《咏乐汇》都已载入史册,成为一个特殊年代的标志,那时的许多中国人一到时间都会集中在电视机前,跟着节目喜笑颜开,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年轻聪明机灵的主持人韶华五十,英年早逝,这也正是生命的警示。唐诗人元稹有一首著名悼亡诗,悼念自己的亡妻,他开篇就写道: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是啊,世事无常,人生苦短;我们都要珍惜自己,珍惜友亲,善待自己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
咏哥安息!
(摘自“今日头条”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