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雯
想像一下,倘若爱情从小说中退场,就像从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退场一样,会怎么样?事实上,这已然不是假设,而正在日趋成为一种“现实”。2018年的三部长篇小说,似乎都没有给爱情留下足够的空间。王安忆的《考工记》中,陈书玉独自一人,清明而自知地度过了一生。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似乎与爱情碰撞的机会并不多,唯一“疑似”的一回,是与冉太太之间那抹似有却无的情愫。陈书玉还未来得及与“有情的人”发生点什么,就被告知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可怜新时代里的旧人物已成惊弓之鸟,迅速缩回到自己的轨道中,从此一别两宽。贾平凹的《山本》里,似乎塑造了知己型的两性关系。说起来,陆菊人确实对一代枭雄井宗秀有所执念。这执念,关乎男女之情,但又不限于此。按照郜元宝的说法,“他们不是夫妻,但感情的牵扯胜似夫妻,然而又发乎情,止乎礼义,行动上从不越雷池一步。维系他们的不止是普通男女之情,更是对于关乎涡镇生死存亡却又不可泄露的天机的共同守护。”“他们之间终于成功地定格为乱世英雄与红颜知己之间一种超脱性爱的男女情谊。”(郜元宝:《“念头”无数生与灭 ——读〈山本〉》,《小说评论》2018年第4期)到了李洱的《应物兄》,就我目前所看到的部分,应物兄滔滔不绝的言辞与漫漶的思想本身,才是值得被记录的,而情感生活似乎不在叙述范畴。
这似乎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要知道,所有伟大的小说,基本上都是由爱情、婚姻构成的。小说家如此大规模地从爱情里撤退,究竟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一种可能是,小说家敏锐地觉察到,外部社会即将与正在发生世界性大事——AI的到来与基因技术的迅猛发展足以让我们瞠目结舌。与之相比,心灵里进行的战争与和平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所以,即使小说人物有可能与爱情相遇,也会被小说家归置在不重要事件中被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另外一种可能是,在我们这个时代,爱情确实在“降维”。这么说的意思是,爱情不再意味着现代自我的觉醒与开启,不再充当民族、国家、权力、性别、身份、道德种种的表征。正如媒体所观察到的那样,在我们这个时代,“亲密关系的规则都围绕不稳定性展开,网络技术支持下的性邀约如此泛滥,单数的爱情变作自然更替与开放关系。爱情成了最物质主义的契约,或者最玩世不恭的游戏。”(董牧孜:《世道变坏,是从年轻人没空谈恋爱开始的》,《新京报》2018年12月12日)从这个意义上说,稳定的民族共同体不再需要自由的个体作为原料,于是,爱情退回到日常生活,退回到属于个人的情感结构中,并日趋晦暗。关于这一点,美国批评家特里林曾有一段不无激愤的评论。他说,“当代小说可以向我们描述性,描述性的交媾,描述相互的作用,以及描述男人与女人之间强烈而细腻的关系;它还能对我们讲述有关婚姻的情形。但是在爱情这个方面,尽管这曾经是小说的首要关注,它却什么也无法向我们提供。”(【美】莱昂内尔·特里林:《知性乃道德职责》)
但是,爱情依然在小说中不屈不挠地存活着。我们经由爱情这一隐秘的路径去认识小说中的人物,重新感受他们感受到的激情,并由此相信,一个时代,或许依然在爱情中得以辨认、测量。
仿佛是为了对抗爱情的弥散,这一年,张楚发表了短篇小说《中年妇女恋爱史》(《收获》2018年第2期)。小说以编年体的形式,从1992年到2013年,描述了茉莉从窈窕少女到“中年妇女”的一场场恋爱。有意味的是,张楚刻意回避了以往在浪漫主义小说中爱情到来犹如神启的一刻,让爱情回歸到普通与平凡。茉莉的第一次恋爱,发生在1992年,对象是高宝宝。茉莉因为什么爱上了高宝宝呢,在由茉莉的内心叙事中,叙述者偏偏不谈这一点,只是说,“不过高宝宝委实长得好,桃花眼,希腊鼻,还是商品粮”。 (张楚:《中年妇女恋爱史》,《收获》2018年第2期)
这是解读中年妇女茉莉恋爱史的密码。显然,茉莉不再渴求简·爱式的灵魂的平等与相知,而是将外表与经济放在了爱情的首位。当然,同时失去的还有爱情的坚守与坚贞。在叙述者降低了音量的讲述中,茉莉没有任何内心的纠葛,一次次轻而易举地放弃了爱情,转眼投奔另外的爱情而去。放弃高宝宝,选择高一亮,是因为高宝宝的小,“又能指望上他什么?”而高一亮呢?“虽说高一亮在城乡结合部,也是农业粮,好歹说起来是县城的,人长得清俊,又在县轧钢厂上班。”可见,是同一法则主导了茉莉的选择。很快,婚后的茉莉又背叛了高一亮,与高一亮知心知底的哥们儿黎江有了夫妻之实。张楚的叙事,妙就妙在从来不肯单刀直入地揭开谜底,而是曲径通幽,从小小的细节泄露一二。当黎江拿出了闪烁着青光并透明如膏的玉镯之时,再加上巴音布鲁克之类的“远方”作为遮掩,故事的未来走向就已然决定了。背叛的成本如此之低,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不管是男人的背叛,还是女人的背叛,都让茉莉的故事一路在同一个轨道上向前滑行:遇到不同的男人,互相背叛,直到尽头。这些背叛与被背叛,仿佛都没有在茉莉心里激荡起涟漪,直到蔡伟的消失,让她意识到她让蔡伟帮忙投资的八十万块钱打了水漂,“终于还是忍不住,没得声息哭了起来”。
《中年妇女恋爱史》的故事不禁让我们疑惑,发生在茉莉身上的,真的是爱情吗?如果是,这种爱情形态显然迥异于一切伟大的经典小说所教给我们的爱情。当茉莉无动于衷地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或许,我们把欲望混淆于爱情。只有欲望,才会这般不知餍足;也只有欲望,才能让人轻易投入又轻易抽离。人对人甚至都来不及付出一点真心,甚至远不如对金钱的感情。所谓“恋爱”云云,不过是障眼法。
浅薄的情欲,映照出同样浅薄的时代。但我们依然自欺欺人地把欲望认作爱情,以安慰枯竭的心灵。宋尾的《完美的七天》(《收获》长篇专号,2018春卷)也讲述了一个将欲望混同于爱情的故事。小说的楔子部分,是一个模仿《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爱情”故事。一对已婚男女,在成为笔友的十年之后,决定见面,在一起度过七天,模拟一次完整的“婚姻”。这就是小说题目的来历。但不幸的是,从来没有什么“完美的七天”,也没有“完美的爱情”。在小说的叙述者“我”读完了这“完美的七天”的主人公李楚唐的叙述之后,第一反应是,“乍看有点悱恻,实则惊悚——再好的爱情也不能越过伦理的底线,无论描述得多么唯美。”(宋尾:《完美的七天》,《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18年春卷)这是对这场“爱情”的一般性看法。可是,所有的伟大小说大概都不会同意。伟大的小说描述的大多是不伦的爱情,除了奥斯汀。小说家们相信,只有非婚姻状态下的激情,才能充分显示人性的复杂与微妙。作为被李楚唐雇佣的调查者,当“我”深入到这场爱情的双方之中,“爱情”暴露出其不堪的一面。这“完美的七天”不过是一个女人在婚姻中觉得乏味,又遇到疑似暴力事件的恐吓之后给自己寻找的偶然出口。这七天因为其偶然性,以及戏剧性,在当事人的叙述中必然会被夸张,被修饰,因而显得完美。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情某种程度只存在于想像之中。在杨柳的想像中,李楚唐十分美好,他是一个诗人,对文学有深刻的见识,具备一切优秀的品质,善于倾听,温情而善良。事实上,杨柳的丈夫在与李楚唐实际接触之后,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他很敏感,脾气暴躁。他也并不细腻,相反,十分草率。草率到随时可以作出承诺——哪怕无法办到的。她说他是诗人,但他身上没有一丝诗人的气息,他不耐烦倾听,总是在描述,那种夸张地讲话方式。”(宋尾:《完美的七天》,《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18年春卷)欲望的潮水退去之后,日常生活破败的本相就露出来了。幻觉消散,情人就变成了一个勒索者,不仅是情感上的,还是金钱上的。究其根本,杨柳死于情感和金钱的双重勒索。这还不算完。甚至于杨柳的死也被李楚唐用来作为胁迫妻子、拯救其公司的武器。从头到尾,“完美的七天”是被叙述被建构的。这一虚构的“故事”,甚至产生了实际的现实效用。因此,李楚唐和杨柳的“完美的七天”,也不是爱情,而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欲望。在小说中,有一段关于爱情、欲望和婚姻的辨析:
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尊重了他们的欲望。
欲望也值得尊敬?
这也是我很久后才领悟的,欲望是与生俱来的。你,我,我们都有这种欲望。不单单是她,和他。但欲望不是爱。他们的欲望表现得很美,绚烂,但这远远不是爱。
那么,爱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知道得不多。但我清楚的是,那不是爱。爱和欲望都是猛兽。而婚姻,则像一个瓶子,装着这两样,它们在里面撕咬、吞噬,彼此消磨。
我觉得我似乎能理解到他的说法了。
婚姻就是一个容器。
对,不是每个容器都能保持它的平衡。看似平衡的容器,往往也会发生破裂、倾泻。(宋尾:《完美的七天》,《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18年春卷)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较之以往的进步。20世纪80年代以前,我们视欲望如洪水猛兽。新时期文学对于现代性的自我的强调,恰恰是尊重个人的欲望开始。现代性的自我在情感这一领域攻城略地,欲望被召唤而来,以此来确认属于人的自由。人们被告知,只有自由地而不是压抑地对待自己的欲望,人才能过上真正属于人的生活。也就是说,欲望在人的自我塑造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人们被允诺在自由地对待欲望的过程中实现其自身。然而,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欲望一旦被打开,人们往往误以为放纵就是自由(这也是被浪漫主义文学所鼓励)。于是,像茉莉这样的姑娘们盲目地不加辨析地跟随自己的欲望——她轻易地将身体交付给他人,但并未收获信任与尊重。现在,我们坦然地面对欲望。即使是他人欲望的受害者,都能以尊重欲望的态度去谈论欲望。这种对于欲望的坦然在笛安的长篇小说《景恒街》中也得到了表现。那个以北京的灵境胡同而得名的女孩儿灵境在小雅生产的夜晚和自己的老板钢铁侠睡在了一起。而睡在一起的理由竟然是“不喜欢”。因为两个人之间缺乏真正的爱情,反而可以毫无挂碍地释放欲望。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景观。到了小说的结尾,当她苦心追求、经营的爱情破碎的时候,能安慰她自己的,反而是欲望。结尾处有一段隐去说话人的对话。
——你还爱关景恒吗?
——我有过承诺,不会离开他。
——你没有回答问题。
——你问得太多了。
——你还相信爱情这个东西吗?
——当然,当然。
——你就不能好好地把心全都放在这个人间吗?
——试过了,我对这个人间,实在兴趣不大。勉强不了。
——所以,就贪着那一点点的,片刻的欢愉?
——那一点点的,片刻的欢愉,是我最后的去处。
(笛安:《景恒街》,《人民文学》2018年第11期)
不同于经典文学作品中爱情是战胜一切的利器,在《景恒街》中,爱情和欲望的位置颠倒过来,爱情是不可靠的,欲望反而能成为人内心的依靠。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经典小说的重要改写。问题在于,被我们过分尊重的欲望真的有效安抚我们的内心吗?
还是回到《完美的第七天》。在这个小说中,几乎所有人都是泛滥的欲望的施行者,然而,所有人都是泛滥的欲望的受害者。当“我”怀抱着无以名状的情绪投入到对杨柳的调查中去时,我们几乎都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他和小朋之间出了问题。到了小说的结尾,我们才知道,他早就知道小朋另有怀抱。然而,这一切都肇始于他与实习生的暧昧关系。《完美的七天》里嵌入了大量的段子式的故事,也是我们时代的真相——我们放任欲望,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被欲望所伤害。知与行彻底分裂了。这意味着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在观念上强调道德与伦理的合法性与规约性,但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我们又時刻准备逾越那条看不见的道德红线。那点欢愉不仅不能成为我们最后的去处,反而是我们“对人间兴趣不大”的原因。沉溺在片刻的欢愉中的灵境似乎意识不到,爱情的破裂,其实她也有责任。是的,我们都该知道,就像《完美的七天》中的“我”郑重其事地对小朋说的那样,“我尊重你的欲望,但它不是爱,只有爱才值得上一切”。(宋尾:《完美的七天》,《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18年春卷)
当然,爱情还在,依然绽放神秘的迷人光泽。蔡东在《天元》中描绘了爱情到来的情境。这是对浪漫主义小说的致敬。在以往的浪漫主义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相遇的一刻,就意味着爱情的发生。高三的教室里,陈飞白遇到了来做高考经验分享的何知微。陈飞白在他身上发现了“古意”。这“古意”与其说是何知微的,不如说是陈飞白所追求和向往的。印证这“古意”的,是何知微写下的寄语。“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经由这一点,陈飞白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人的灵魂,这灵魂中有着和她同样的对现实的不妥协,与对古典式的归隐生活的向往。这是爱情所带来的幻觉。事实上,类似的人生理想只是陈飞白的,而不是何知微的。但是爱情确实给了陈飞白以生活的意志与能量,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活着,能量充沛地活着”,甚至不必认识引发爱情的对象,就会觉得拥有爱的能力就是幸福。相比之下,何知微在“爱”这件事上,是匮乏的。“她能爱,他羡慕她。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英勇的、充满生命热情的,若无一股愚勇,若无十足亲信,都这个年纪了,谁又肯爱上谁呢?”(蔡东:《天元》,《人民文学》2018年第3期)一个人的爱情,经过对日常生活的珍视,经过诗歌,也是能燃烧成两个人的火焰的吧。终于,在陈飞白的带领下,何知微也感受到了爱情的滋味。
想一个人,竟然能想得热血沸腾,火苗猛地蹿起来,比人还高,浑身上下都是灼烧感。他总算知道动情的滋味了,爱意突然上涌,瞬间直达顶峰,很强烈也很贪婪,仿佛这就是这辈子最后的爱了。原来爱是有颜色的,最正的浓得往下滴的红色,爱也是有声音的,是冷水浇在刚刚烧干的锅上,激出的那种巨大响声。原来不管持续一分钟、几个月还是许多年,爱情都是一种势必的、纯粹的、极致的发生,根本由不得人。既能称得上爱情的,便是明知它会来也会消失却依然愿意全身心经历的,便是多少带着点沉水入火、自取灭亡的决然和勇猛的。(蔡东:《天元》,《人民文学》2018年第3期)
蔡东用了如此的篇幅来对爱情抒情,足以可见,爱情已然是现代社会的罕见之物。唯其珍稀,也就格外动人。相似的场景也发生在《景恒街》中。小说同样浓墨重彩地描绘了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相遇。关景恒给朱灵境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白衬衣——“就是,那种,很普通的,那种白衬衫”。在一个物质化的时代,物质更加先声夺人,也蕴含了丰富的意味。白衬衫象征着纯洁无瑕的少年。这也是灵境对于爱情的期待。“她知道自己对他微笑了一下,不过却是几秒钟之后,才感觉到那个笑容的确轻轻落在脸庞恰当的地方,归了位。”这一刻,有经验的读者都知道,灵境已然被爱情攫住,她丧失了自我的感受力,也就意味着丧失了自我。但是,类似的感受并没有发生在景恒身上。相反,他冷静地观察、分析与推理,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多地获取了灵境的信息。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家世——“果然出自一个不错的家庭。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明白这个。”
笛安预设的情境是,灵境因为有着较好的家世、教育背景以及良好的工作,得以完好地守护情感的纯粹。而男生景恒,因为勃勃的野心与欲望,在爱情中掺杂了更多功利性的元素。当然,他们也不乏真心,景恒面对灵境,有着种种犹豫和纠结。一方面,灵境又是一个散发着美好青春气息的女孩儿,且他真切感受到了灵境对他的好感。这是最朴素的两情相悦的部分。另一方面,他将灵境视为资本的代言人,作为一个创业者,他亟希望获得资本的青睐;但是偏偏他又知道灵境和钢铁侠的私情。他担心,接受灵境的爱意,就会得罪钢铁侠而使得预期的天使投资落空。于是,在多重身份之間,他无所适从。或许,在饱经世故的现代人看来,这犹豫和纠结本身就是真心,毕竟,一个表演爱情的人会更加自如地扮演各种角色。于是,我们看到,爱情被交换主义原则所侵染,变得色泽斑驳。正是这种混杂着功利主义的爱情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爱情的底色。
张楚也同样感受到了爱情的不纯粹性。《中年妇女恋爱史》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也在这一年出版。在后记中,他谈到了对爱情的理解——“在我有限的阅读史中,似乎只有19世纪的欧洲小说里,男人娶女人或女人与男人谈恋爱才拿金钱做量器。《包法利夫人》中,包法利先生之所以头婚娶了四十五岁的寡妇,是因为寡妇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收入;《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米嘉为了三千卢布深陷炼狱;而简·奥斯丁和巴尔扎克的小说就更不用细说了。一战之后的欧美小说中似乎就很少出现如此赤裸裸的用金钱来衡量的恋人关系。而在中国当代生活中,爱情正模拟着欧洲小说里的金钱标杆,它如此醒目、如此自得又如此旁若无人,仿佛只有如此,它才像动物的性器官一般存在并散发出谁也说不出但心知肚明的气味。爱情在金钱和利益、财产和家庭的综合角力中,显现出一种暧昧、复杂,跟浪漫主义没有一丝关联的面目,到底是人类情感立体化、多元化的探索,还是人类情感扁窄化、简单化的难堪呈现?”(张楚:《中年妇女恋爱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看起来,张楚是浪漫主义爱情神话的信仰者,尽管所谓的浪漫主义爱情,也不过是一种话语结构,但他更愿意在这套话语体系里安放自己,因此,他不免对这个时代的爱情充满了种种怀疑与感伤的情绪。因此,在《中年妇女恋爱史》中,在茉莉的每一段“恋爱”中,都与金钱明显勾连起来。所以,小说中充溢着大量与金钱有关的细节,比如茉莉与高一亮结婚,就显豁地锲入了茉莉为了一万块钱的彩礼而费尽周折的过程。再比如,茉莉为了证明她与黎江的爱情的合法性,就需要一场奢华的婚礼。黎江对她的爱情,体现在一只“贵”的手镯上,而她对黎江的真心,就体现为她拿出了离婚分到的三十万作为创业启动资金。显然,在茉莉的想像中,金钱必须有力地参与恋爱生活。某种意义上说,金钱是衡量爱情的重要甚至唯一元素。
事实上,在当代小说的爱情叙事中,多多少少都有金钱的影子。在《完美的七天》中,李楚唐和杨柳的爱情中,就有十五万元。在李楚唐的叙述里,这十五万是作为爱人的杨柳是出于支持他创业而主动支援他的。而在杨柳的叙述中,这十五万是她被李楚唐用私情勒索的。为此,她挪用了公款,并因此导致秘密被公开。金钱撬动了爱情,金钱推动爱情上下波动,金钱在不同的人心里投出不同的阴影,并深刻地影响了人物的性格、命运。
今天的小说家洞悉了我们时代爱情的秘密。爱情的触角延伸到欲望中去,延伸到金钱中。这三者以前所未有的粘稠度紧密缠绕,互相作用,并在改变对方质地的同时也深刻地改变了自身。但是,浪漫主义的爱情观是如此强有力地占据了我们的思想,决定了我们的价值框架和判断依据。新的爱情质地需要新的眼光,小说家还在惯性的轨道上滑行,金钱对人性的改变还没有被更深刻地揭示出来。像关景恒这样承载时代精神的人物本来可以更复杂,也更具有深度,然而囿于眼光,囿于旧的思想,和小说家一样,作为读者的我们只能一声喟叹。
欲望、金钱介入到爱情中去,深刻改变了爱情的面目,导致的结果之一是,爱情的分裂往往来自于价值观的分裂。这也成为小说反复书写的对象。蔡东的《天元》写的是爱情,更是爱情所主导下的价值观的差异与融合。
在这个狂飙突进的时代,蔡东一向是古典主义生活哲学的持守者。在她的笔下,小说中的人物往往有着清洁的生活品味和雅正的生活趣味。她所倾心描绘的人物,无一不向我们展现了关于一个旧世界的回忆。在那个旧世界中,人们有闲暇也有力量将生活打造成艺术品。在何知微看来,陈飞白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冬日的有雨的早晨,陈飞白端上餐桌的是刚刚烤好的蛋挞、牛油果三明治、冒着热气的茶和一束豆绿色的桔梗花。颜色是精心搭配的,果茶的香气有好几层,而陈飞白还需要在阳台上给每盆花草打招呼,“遇到特别喜欢的还会多说一会儿,到木架最边上那盆玛丽玫瑰时她就改用英语聊几句。”对于生活,陈飞白有着十分的耐心与热情。自己买墙漆粉刷,自己做饭,只要是棉质的衣服都坚持去顶楼天台晒,她的格子间有她个人的性格,干净、整洁、有意趣。这么一个灵慧的女孩儿,学的又是这个时代最为时髦的经济学,却无论如何也上不了“正途”。何知微和陈飞白的闺蜜百思不得其解,以陈飞白的资质,为什么会卡在最后象征性的面试关,并让她从此非常抗拒面试。只有在何知微亲身面试之后,他们才猛然发现,陈飞白抗拒的是这个时代所有公司所通行的价值观,抗拒的是现代社会里狼奔豕突一般的生活。因为这抗拒,她宁可位于工作链条上最末的一端,勤恳而清明地活着。这是她为自己坚守的生活所付出的代价。
何知微的明了并不等于理解。在小说的叙事中,只有当他进入了诗的世界才得理解陈飞白所坚守的价值理想。“回望这些年,我会从心底笑出来/我记得/在每一次能瞄准的时候我没有瞄准/我往左边或右边偏了一下/因为这不瞄准/我活得特别有兴致/因为这不瞄准/我觉得,我是一颗星/我是一个人才/我活着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一次次的不瞄准”。何知微终于理解也接受了陈飞白的“不瞄准”理论。他所欣赏的陈飞白对于生活的种种兴致,皆来自于“不瞄准”。倘若“瞄准”了,充满意趣的生活也将无以寄身。何以诗歌就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蔡东没有解释。我倾向于认为,这是蔡东在为我们这个时代日益衰微的文学复魅。她相信,像爱情一样,文学足以从感性上征服人,引导人去认识什么是更好的生活。虽然,就连这相信,也是脆弱的。
陈飞白是幸运的。她爱上了何知微。在爱情的强大力量之下,懵懂的何知微回应了她的爱,并在她的带领下,得以探索另外一种价值体系。到了小说的结尾,爱情在崩塌的最后一瞬间,因为两个人的主动让步而迎来了新生。在蔡东看来,小说是对生活的一种批评。当狼的价值观席卷一切的时候,她格外需要像陈飞白这样的人另道而行。而笛安的《景恒街》中的灵境就没有了这般幸运。
在《景恒街》中,笛安将灵境的爱人景恒塑造成了野心勃勃的于连式的人物。这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实上,野心是过去一个时代的残留物,是我们这个时代多余的需要被克服的价值。笛安尽可能地去理解这样一个有着于连外表,但是瓤子已经被我们这个时代改写了的关景恒。像所有浪漫主义小说的主人公那样,关景恒也认为有一个真正的“自我”。而他所谓的真正的“自我”,是一个站在舞台上接受观众欢呼的人,是有着英雄般的抱负的人,是与芸芸众生区别开来的人。对于“自我”的理解是否足够复杂与丰富暂且不论,至少,这个时代并没有提供太多实现这个真正的“自我”的路径。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只有金钱具有征服一切的力量。因此,实现自我的唯一途径是金钱。于是,“奋斗”变成了一个吸引资本的目光,与金钱热恋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说,《景恒街》是一个错位的爱情故事。
因此,灵境与景恒最深层的冲突,不是像浪漫主义文学所表现的发生在恋人之间的误会、怀疑,而是面对“不义”的资本如何寻求自然正义。对于关景恒来说,他所面临的的第一个考验是,是否接受灵境对他的表白。当然,从感情上说,灵境是他喜欢的女生,但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爱情,其意蕴之复杂远远超过了感情本身。对于关景恒来说,他和灵境是不对等的。灵境因为在MJ资本工作的关系,拥有了裁决关景恒是否能获得资本青睐的权力。关景恒不自觉地想要讨好她。一开始,两个人就占据了资本与创业者的两极,不对等也无法对等。另一方面,关景恒知道了灵境与钢铁侠之间存在身体关系。在我们这个人人都坦然承认欲望之存在的时代,这并不是问题。但是,一旦设想这将有可能影响到资本的好恶,这一层就实实在在成了问题。景恒与灵境的爱情,开始于小心翼翼地权衡与算计,这让人们怀疑,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否不再存在没有计算与功利心的爱情。如果说对于关景恒而言,他需要在资本与爱情之间艰难抉择,那么,对于灵境来说,她同样需要在爱情与道德之间给出自己的答案。
第一次,灵境选择了爱情。作为旁观者,也作为资本世界的一员,她清楚地知道,关景恒必须扼杀友情,才能获得资本的青睐。她认同了资本世界残酷的绞杀法则,毅然决然地选择站在关景恒这一边。“后来,灵境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在那个瞬间里,自己心里有沒有过一丝挣扎或者犹豫,每一次,她都只能诚实地回答自己,有过犹豫的,可是没有挣扎。”(笛安:《景恒街》,《人民文学》2018年第11期)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灵魂的真实面向。在是与非之间,也仅仅只是犹豫罢了,连挣扎都不必的。灵境或许可以为自己辩护说,那都是出于爱情。可是,我们都知道,她与景恒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她被景恒的野心所感染,所打动,某种程度上也决定了她将正义、公理等等置于次要地位。当她这么做的时候,这些在灵境与景恒看起来不那么重要的事物将一一回报她,让她照见爱情之空洞与乏味。灵境和景恒也必然会走到那一步,景恒要求灵境用录音去要挟钢铁侠,以求继续留在“粉蝶”。这让灵境终于看清楚了所谓的爱情,不过是用来交换的一个筹码而已。灵境认为自己和景恒不是一种人,但我认为,景恒说得对,他们是一种人,他们最爱的都是自己。笛安用了一个貌似爱情故事的框架,来讲述爱情被抽空了的世界,是如何的乏味与无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卓越的人,所有人精于算计,爱情随时可以被抵押出去,可以用于交换。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爱情,不过是浪漫主义遗留下的幻觉。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如此。
灵境与景恒的故事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型。在此之前,文珍在《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讲述了曾今和薛伟的故事,那是另一个灵境与景恒的故事。在此之后,还会有许多小说家写下他们的灵境与景恒。然后,一切故事的脚本早就被时代的大笔写就,在字里行间,爱情被召唤而来,又被我们依然决然地抛弃。依稀有人在说,“一个没有爱情的时代,便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