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特约撰稿 尚论聪
“土虽非吾土,花应为予开”,中国人常把思乡之情寄予在文字里,其实新年的记忆都在每个人的本土文化中。转眼即将进入农历新年,跟随作者的文字,一起感受年味儿里的乡愁
少年时每逢除夕,都要作一首诗,虽是荒腔走板不合平仄的稚子之语,但也是旧时光的记忆。离开家乡16年,我已彻底地成了一个异乡人,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迁,早年诗篇随作随弃,手中无存片纸,只剩下一缕乡愁。回想起来,吾乡过年的高兴劲儿是从腊月开始的,到处酝酿起过年的气氛,自此年味儿一日盛过一日,家家杀猪,宰羊,置办蔬菜,蒸馒头,炒蚕豆,煎炸果品,轧灶糖,烤灶干粮,到了腊月二十三,差不多就是准过年了。
腊月二十七,通常是备办年货的日子,小时候的时光过得快,拮据酸涩的生活中亦有快乐。父亲尽量买花样翻新的零嘴给我们吃,柿饼、核桃、瓜子、大白兔奶糖、爆米花、芝麻糖还有我们自家产的大苹果、大红枣、苹果干、梨干,这些东西让小孩子们的口袋很长一段时间都鼓鼓囊囊的。大红枣和果干是每个冬天的记忆,也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秋天的时候,风一吹总有些苹果树梨树的树枝不堪重负,或者是吹落了果子,或者是连枝折断,一些果子便坠落在地摔坏了。这些果子吃不完,也卖不掉,母亲不忍丢弃,便让我和小妹提了竹篮捡回家,然后用清水洗干净,将烂掉的部分剜掉,然后把好的部分切成菲薄的片,晒制成“果干”。母亲切,我与小妹负责往竹箩里摆放,雪花梨、大鸭梨、红元帅、黄元帅、国光 各种果子的薄片散发出浓烈的果香,我和小妹经常一边摆放一边吃,母亲看到也只是笑笑。雪花梨的水分最大,但晾晒干的果片却不好吃;红元帅香味浓,晾晒的时候经常渗出糖分。晾晒果片的竹箩有七八个,院子里摆放着碍事,干脆搬到屋顶上。一起晾晒在屋顶上的还有枣儿、玉米棒子等等。这时候母亲就经常“观天象”,发觉天气有变,不论是否下雨,都要赶紧收拾,否则淋了雨水就会发霉。那时候父母还年轻,我与妹妹年纪小,收拾东西的时候不是乱成一团,就是笑成一团,经常嘻嘻哈哈的。各种果干晒干后,和大红枣混在一起,装进一个个牛皮纸袋子里,架上房梁。有人收购的时候就卖掉一部分,没人收购就自己吃掉。大多数时候,这是我和妹妹一整个冬天的零食。
除了果干,吾乡还有一种唤作香水梨的梨,这种梨树可以长得很高,树冠如同伞盖,梨儿却很小,微甜。因为卖不出去,所以不大受重视。到了深秋,梨树林里经常坠落一层,都烂在地上,无人捡拾,任其生灭。很长一段时间,林子里都飘散着一股酒一般的味道。父亲能爬树,经常爬到很高很高的树冠上,摘下最大的梨子装进网兜里,然后用绳子慢慢垂下,我和小妹在下面接住,掏出来放进空水桶。然后在下面大声喊,“继续摘呀”。父亲便将网兜拉上去,继续摘。装满四五个蛇皮袋,用架子车载回家。父亲在屋顶上用玉米秆和稻草搭一个简便的A形草屋,把香水梨储存进去。我经常顺着梯子爬上屋顶,钻进稻草屋里,并非去吃梨,而是捉迷藏。到了冬天,香水梨变成了棕色,而且冻得硬邦邦的,有些甚至变成了黑色。这时候,盛一碗水,把冻成冰疙瘩的梨放进水碗里,一会儿一层冰壳覆在梨外面了,轻轻磕掉冰壳,里面的梨软软的,用嘴巴一吸,汁液入口,又冰又甜,爽冽极了。
过年家家都要贴春联,父亲的毛笔字写得好,所以家里的对联都是父亲的作品。父亲不喜欢照抄书本上现成的对联,就自己编,有时候拟出来还与我斟酌,我偶尔想出一两句也会被采纳。腊月二十七,腊月二十八,我和父亲在正房里拟对联,母亲和小妹在厨房里煎炸果品,蒸馒头,里里外外洋溢着过年的气氛。早年,除夕之夜要吃“长面”,面条是纯手工切成,越细越工,越长越佳。切面高手大多是年长的女性,是极有威信的。切面先将面和好,用擀面杖擀得菲薄,水平高的妇女能将一张面擀成直径一米,甚至更大的圆形,拎在手里几乎是半透明的,而且不会穿孔和破洞。切面的时候把擀好的面叠成四五层,然后用长长的刀来切。切面的刀是特制的,刀刃菲薄锋利,刀背宽厚,形似一把小铡刀。人人家里都有这样的刀,我家也不例外,但我从未见母亲用过,因为我小时候已经有轧面机了,人们不再手工切面了。和切长面用的长刀一样,我家还有几种很少用甚至从来不用的器具,如长达一米半的擀面杖,巨大的漏勺、铜壶,大小不等的砂锅 母亲经常擦拭这些器具,使它们干干净净,焕发着生活气息,摆放进橱柜的时候仿佛是一种仪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大概就是这样。
除夕看月份大小,或是腊月二十九,或是三十。除夕之夜的年夜饭主餐是吃“长面”,早年的切面早已被机器轧的面代替,但是辅面用的臊子没有变。东北人大概将这东西叫作“卤”,但吾乡却称作“臊子”,这和《水浒传》里“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那一节里的叫法是一样的。做臊子各家的做法不同,但是都很讲究。
年夜饭主餐除了吃长面,还有吃肉与饮酒。吾乡农民自家都养猪,杀猪后除了一部分肉腌起来之外,另一部分是连骨头一起煮,有排骨、猪肘子猪脚。这肉并不剔骨切碎,而是连骨带肉一起煮熟,称作“大卸八件”。煮肉时,将胡椒、肉桂、陈皮、八角、丁香等佐料装进小布袋子里,将袋子一起放进锅里煮,肉快出锅时放盐。肉出锅后置于大盆中,全家人围坐一周,各人拿一小碗,碗里有醋、酱、辣椒油(或蒜末)手撕瘦肉蘸着吃。除夕之夜的肉食还有猪耳朵,猪耳朵要煮熟冷冻,然后切成细细的丝,沾上芥末,极脆极爽口,称为“咬鬼”。此外,就都是各种煎炸的果品与零食了。我的父亲能大盏饮酒,母亲也能喝一点,吃肉的同时,饮一点烈酒,是很有气氛的。
除夕之夜,母亲会告诫我们不要把瓜子皮、果壳撒落在地上,须保持屋子的洁净。因为,次日就是大年初一了,初一是不允许动扫帚的,不但不允许动扫帚,也不许向外面倾倒垃圾,不许动剪刀,不许动针线 然而现今这些禁忌人们大多都已忘记。不过初一不动扫帚的习俗大多还遵从着。这些习俗也许会被认为陈腐,但其中是保有很多寓意的。
春晚看完,再嬉闹一阵,差不多到凌晨两三点了,这时候就要接神了。接神从“打醋坛”开始,将鸡蛋大小的四五个鹅卵石放在火炉里烧得通红,然后用钳子小心地夹出来放进坛子里,再往坛子里倒醋。醋与烧红的鹅卵石接触的刹那顿时沸腾起来,抱着坛子的人一边摇坛子一边在屋子里走动,不放过任何犄角旮旯,每个屋子里,甚至连谷仓猪圈鹅笼鸡舍都要转一圈。沸腾的醋酸能杀菌,这大概是先辈的一种杀菌方式。各个屋子都转遍,然后将石头和差不多被烧干的一点醋倒在院子中间。之后开始放炮,摆放清供,诸神先人就算被请进家门了。
吾乡在黄河岸边,明代天启二年(1622年)始形成村落。村民全部为南方迁徙来戍边或流配之人,吾家世居徽州,是最早开发此地的居民,迁徙至黄河边已经十四代,不但将南方的文化带到了这里,也将南方的习俗带到了这里。“打醋坛”之俗,据说即吾祖先所传。因吾乡周边风俗尚近,超出百余里则风俗不同。传说,姜太公封神之后,才发现忘了给自己封一个神格,于是便封自己为“醋坛神”。诸神驾临,需先扫除秽气,打醋坛能除秽。“醋坛神”虽神格低,但却先诸神一步,也算是一宗荣耀。民间通常有“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之说,此传说只怕也附会于此。各地“打醋坛”方式不同,取材不一,吾乡在黄河岸边,多鹅卵石,故而可用烧红的鹅卵石。我陕西的朋友告诉我,他们那里也有“打醋坛”的习俗,但他们那里没有鹅卵石,而是把犁铧烧红,拎着烧红的犁铧,往上面浇醋。
民间接神,说法比较模糊,真要说到具体名号,农人自己也未必清楚。我未曾搞过田野调查,不知他乡所接之神究竟何指,吾乡所接之神大概是福神、财神或是各种神灵俱在的,民间说接神一般是统称,还包括先人,这大概是周代的习俗吧,周人所倡导的是祖先崇拜,所以接神也包含与先人一起过年。
正式的过年,是指初一、初二、初三这三天,初三的晚上送神之后就算过年结束了。中国人的过年,是与神同在,这种喜悦是超越凡尘,同时又是超逸与烟火气俱在的。送神,也是打醋坛,只是这次石头倒在大门外。送走了神灵,家中又恢复了平日生活,年就算过完了,只遥遥地盼着元宵节。吾乡俗话小年大十五,正月十五自然也有另一重的热闹。
著名女学者张充和移居北美之后,满耳听的是异域的语言,但凡得一点时间,或临写碑帖或唱昆曲,她在一首诗里说“土虽非吾土,花应为予开”,把思乡之情寄予在中国的文字里。我们的乡愁,其实就在吾土的文化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