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17日早晨的北京,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中国美术馆人头攒动,其中更多的是戎装军人,还有一大批肩佩将星的高级军官,包括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张万年上将、时任总参谋长迟浩田上将、前任总后勤部政委周克玉上将等重要首长,他们是前来出席总后勤部政治部创作员敬庭尧的个人画展《西藏风骨》开幕式的。这个画展共有80幅表现西藏高原历史、人物、风情和高原战士生活的作品,占据了中国美术馆西侧的五个展厅。画展得到了解放军和美术界、评论界、学术界的高度评价,中国美术馆一次就选择了他三幅作品为永久收藏。在当天举办的研讨会上,文化老人文怀沙甚至说,我对西藏的认识,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文成公主,她把汉族文化帶到了西藏;另一个人就是敬庭尧,他把西藏文化带到了北京。此话虽然有些夸张,但确实代表了当时参观画展的很多人。
如果说,作为职业军人和职业画家,这次画展已经是达到顶点、最高荣誉,敬庭尧应该是志满意得了。但恰恰相反,当天晚上,敬庭尧却在北京三环路旁的人济山庄工作室辗转反侧、痛苦万状、彻夜难眠,他百感交集,辛酸、惆怅、迷茫、悲伤、无望、失落……涌上心头。
1949年出生四川射洪一个偏僻山村的敬庭尧,那里是唐代大诗人陈子昂的故乡,敬庭尧只读过小学便辍学务农。1964年冬,16岁的敬庭尧正在村后山上放牛,村前来了一个陌生的军人,他是给邻村一位应征入伍的青年送通知书的,向敬庭尧的姥姥问路,姥姥告诉这位军人,那边路有恶狗,你要是去邻村,可以从我家堂屋穿过,直接去邻村。军人从堂屋走过,发现屋里歪歪斜斜贴着一些小画,内容无非是些农村崇尚的关公、花木兰,还有一些连环画的临摹,军人问这是谁画的啊?姥姥说是我外孙啊,说着就叫来敬庭尧。军人说,这是你画的吗?那现在画一张给我看看,说着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敬庭尧自幼喜爱绘画,就当即在那张纸给他画了一只小猫。军人看后问,你为什么不报名参军呢?当知道敬庭尧当时的年龄、身高、体重都不够参军的条件,军人从自己的笔记本上又撕下一张纸写了几行字,交给敬庭尧,让他第二天去找公社武装部的陈部长。第二天敬庭尧来到公社武装部,部长给他一张体检表,让他第三天与复查的人一起到区武装部。居然就被特招录取了。几天后,来到绵阳等候接新兵的闷罐车,正巧在那里遇到也是来送新兵的本家叔叔,惊讶地发现侄子也当上兵了,当时实在没有什么礼物,就拿出自己的一本《毛泽东选集》送给侄子作纪念。敬庭尧一边候车,一边拿出叔叔送的《毛选》,很想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图画。不料这一幕被接新兵的指导员看到,大为惊喜,便报告给教导员,说有一个新兵在读毛主席著作,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教导员便带着敬庭尧到各个车厢向新兵宣传:“你们看看!这个新兵还没上路就在学习毛主席著作!”以此来号召新兵学习毛主席著作。于是,敬庭尧便一下成了新兵的典型。几年后,敬庭尧还真的成为了沈阳军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典型人物。
入伍到东北某集团军的新兵连后,敬庭尧还是喜欢画画,但带他的焦班长却希望他能好好训练,反对他画画,甚至把他的画给撕了,把他的画笔扔到炉子里烧了。可是,半年之后,焦班长要转业离开部队。当时的转业费只有30块钱。焦班长居然跑到20公里外的兴城县,花了8块钱,买上画纸画笔,把敬庭尧叫到跟前,说,你能成为一个好兵,这半年来,你入了团,评了五好战士,还是特等射手。我没文化,原谅我,你就好好画吧。敬礼庭尧看着班长哭了。
两年半后,敬庭尧当了副班长,团里的放映队要选一个能画画的放映员,敬庭尧能画幻灯片,被选上了。他把本团的好人好事画成幻灯片,在电影院前播放。因为在放映队,有机会到锦州城里去换片子,文化大革命正开始,到处都在立伟人像。锦州火车站搭着一个巨大的脚手架,鲁迅美术学院的画家正在绘制一幅三层楼高的毛主席像。敬庭尧爬上去,看人家怎么画,老师们就教他打格子,讲线条和色彩。敬庭尧所在的团部也要画毛主席,全团只有他会画画,就让他试试。敬庭尧就在团部门口搭起架子,蒙上篷布,画了20多天,团首长一看,哇,画得好啊!揭幕那天,全团举行了隆重的揭幕仪式。发现连队里还有这样的人才,就把他调到军部放映队当了队长,那年他才24岁,升为副营级了。军部要修建大礼堂,从鲁迅美术学院请来美术老师来创作和讲课,敬庭尧利用中午时间去听课,结识了人物画家赵华胜老师,赵老师看到敬庭尧有绘画天份,就跟军首长说,让他到鲁美去学习,部队批准他去学习一年。敬庭尧就住在赵老师家,跟他儿子同住一屋。那时候条件非常艰苦,赵老师每天吃一个鸡蛋,把蛋黄剥出来给他吃。学习一年后,长进很快,部队又给他续了半年。正逢建军50周年举办全军画展,敬庭尧根据聂荣臻元帅在抗战期间从战火中救出两名日本小姐妹并悉心照料送回日本的故事,创作了《重逢》,被邓小平同志当作国礼赠送给日本首相。由此敬庭尧一炮打响,声名大振,成为军地两用人才的典型。1976年唐山大地震,敬庭尧牵头组织绘制幻灯片《人民的尖刀》,歌颂人民军队抗震救灾的英雄事迹,由马玉涛演唱、王刚解说,时任沈阳军区司令员李德生观看后亲自批示,到全军区边防部队巡回展演。后来,敬庭尧还前往老山前线,荣立三等功。敬庭尧所在部队的军政委认为过去我们不重视军队文化建设和文化人才,现在应当把文化人才用到刀刃上去,敬庭尧从文化处副团职干事调任军直高炮团副政委。
本来敬庭尧可以从此走上主官之途,可是,1985年见到赵老师,得到一个信息:解放军艺术学院招生。深深潜藏在敬庭尧心灵的艺术创造欲望再次被点燃。他找到军首长,要求报考军艺。首长说,你可要想好了?!敬庭尧说,我想好了!很多战友不理解:当领导多好啊,多有前途啊,还画什么画啊?敬庭尧来到北京,先进修了两年,后正式考入,直到1989年毕业。在北京,他到处拜师学艺,开阔了眼界,艺术领悟也更深了。敬庭尧没有想到,他自此却陷入人生的最低谷——当时北京军队备单位都不招人,回到原来部队,领导也都更换了,没有位置,虽然他的关系还留在军艺,他却成了一个有军籍的“北漂”!在那些日子里,敬庭尧感到落入绝境,山穷水尽了,他把自己关在一家军校图书馆的资料室里画画,生活窘迫到了极点,一袋方便面都要分作两顿吃。1990年春节,他萌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去西藏,一定要去西藏!西藏是怎么回事?去西藏干什么?怎么去?全然不知,但就是一定要去西藏!大年初二,他带着全家给他凑的200块钱,踏上从东北到西南,从盆地到高原的路,从成都到马尔康、红原、玛曲……甚至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同车的一个康巴汉子从皮囊里抓出一把糌粑给敬庭尧,可他不知道怎么吃,看着康巴汉子吃,他才第一次吃上了藏族人的传统主食糌粑。十五天后,敬庭尧到达了圣城拉萨,虽然他当时对藏文化一无所知。不知道藏族人为什么要转经、煨桑、磕长头,但是,当他一遍遍走过八廓街、大昭寺、布达拉宫时,他已经忘却了疲惫,忘却了烦恼,虽然他并没有创作任何一张画,但他冥冥之中似乎已经爱上了西藏!
都说来西藏会给人带来好运,别人|隋况如何,敬庭尧不知道,就自己而言,的确如此。从西藏回到北京,1990年5月1日,由敬庭尧牵头参与的“大地画会”在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举办展览。时任总后勤部政委的周克玉上将来到敬庭尧的画作前面,问他,这是你画的吗?你是哪个部队的?敬庭尧回答自己是来自某军的军艺毕业生,现在还没有落实工作单位。周克玉将军说,你到我们这儿来吧,我们总后勤部创作室正缺绘画人才,你去画青藏公路的运输兵吧!敬庭尧喜出望外,经过一番周折,敬庭尧正式调入总后勤部创作室从事专业美术创作,成为一名军旅画家。此后,敬庭尧一次一次从青藏公路来到西藏。在路上海拔最高的唐古拉兵站宿营,据说这里通常只是运输部队用餐,极少有人在这里过夜。敬庭尧可能是在这里过夜的第一位副师级干部,因为严重的高山反应,通宵不能入睡。此时,他听到门外有声响,开门一看,几位官兵很好奇地在外面,说来了一位首长画家,晚上睡不着,一定是在画画吧?敬庭尧对战士们说,你们也睡不着,想看我画画,好吧,我们到会议室去。于是,兵站二十多个人围着敬庭尧,有的举着蜡烛,有的研墨,敬庭尧为这些战士们创作了一幅《岁寒三友》,表达了他与战友的隋谊。三十多年过去,这幅画作至今还挂在唐古拉兵站,还将一代一代传下去。
……走过了那么漫长的道路,终于走进了中国美术的最高殿堂——中国美术馆,名声、地位(此后为副军级創作员)、荣誉、钱财(一张画能卖上百万)都有了,可是敬庭尧却似乎又走到绝境—难道艺术生涯真的到了顶点吗?从此就是走穴卖画混日子吗?中国美术馆的展览就是自己的句号吗?2007年11月17日这一夜,敬庭尧甚至在他最辉煌的日子里,流下最悲伤的泪水……
西藏!西藏!西藏!敬庭尧又想到了西藏,那些善良的西藏人的面孔一个个出现在眼前,那些壮美的西藏雪山一座座向他奔涌而来。如果用藏传佛教的“转世”术语,可以说,敬庭尧在这一夜转世重生了!
敬庭尧没有任何犹豫,他再次走向西藏。
他在拉萨的仙足岛租下了一处民居作为自己的工作室,一呆就是近十年。
但是,在西藏千什么?画什么?他在八廓街走过一圈又一圈,他研读西藏相关的书籍,他拜访一位又一位老西藏和藏族朋友,一个宏大的创意出现了——《天上西藏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是唐太宗的宗女,公元七世纪嫁到西藏,成为藏王松赞干布的妃子,成为西藏历史上一位重要人物成就一段流传至今的佳话。但是,在敬庭尧的心中,文成公主是一个符号、一根导线,他要以此来展开西藏的历史、地理、宗教、人文、民俗的画卷。这幅巨作将达300米长,1000多个人物,每个人物高达2米多,这是一个多么宏大的工程啊!
我是在几年前创建西藏牦牛博物馆时与敬庭尧相识的。他对牦牛博物馆的理念非常理解和赞同,我们成了好朋友。在一次聚会饮酒时,他纠结了很久,再次干杯后,敬庭尧终于说出,我在那年中国美术馆的展览中,有一幅《高原之舟》,当时有藏家出价150万,但没舍得出手,十多年过去了,我把这幅画捐赠给你吧,这幅牦牛画也算找到了最好的归宿。我欣喜若狂,感激万分,的确,他的这幅力作给我们西藏牦牛博物馆《灵美牦牛厅》增添了光彩!此后,我也把敬庭尧的《天上西藏文成公主》的创作看作是自己的事情,尽管我根本不懂绘画艺术,但我和老友嘉措不时地到他的工作室,关注创作进展,谈一些个人的感受。
前年,我受青海省玉树州邀请,参加牦牛文化节,我问敬庭尧是否愿意同行,他说,太愿意了!于是,我们同行到海拔4700米的曲麻莱县麻河乡,敬庭尧一看到帐篷、牧人和牦牛就兴奋不已,除了不停地拍照,还在黑色牦牛帐篷前,在牧民的围观下,现场创作出一幅牦牛图,并捐赠给当地的文化机构。
应敬庭尧的要求,我陪同他到玉树与文成公主相关的多处遗址考察,记得到巴塘草原的文成公主庙,敬庭尧一进殿堂,见到文成公主像,立刻跪下行三叩九拜大礼,让那里的喇嘛都十分惊讶。他一路考察,一路讨教,一路拍摄,一路写生。其实我们很难想象,1000多个人物,如何布局?如何展示?1000多张脸孔,就有1000多种头饰、1000多种服饰、1000多种胸饰、1000多双靴履……所以,跟他一路走过,我们看到的不同、想到的不同、感受到的不同。毕竟,我们不是艺术家。
敬庭尧年届七旬了,在西藏高原还像个小伙子一样,爬山转庙,行走游泳,什么高原反应也没有。他还是个性情中人,很多次在一起聚会,他讲到在西藏的经历,讲得老泪纵横,讲生活的故事,笑得喜泪飞奔。
十年过去了,如今,《天上西藏文成公主》大约完成了三分之二,也就是200多米,共画有600多个人物。我们同住仙足岛,每次去他的工作室,都有惊喜,都有震撼,那其中的不少人物仿佛曾经在某个牧场、某个乡村、某个街巷、某座寺庙见过,他们是从高原走来,从历史走来,也是从梦中走来。
敬庭尧留给我最大的悬念是,他画了几百个人物,但是,最重要的那位灵魂式的人物——文成公主还没有出现。
在从高原攀向高峰的路上,敬庭尧永远值得我们期待……